人性的枷锁-第59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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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对女性的柔情还不熟悉,然而对有人乐意倾听自己的苦恼,心里头倒是乐滋滋的。时光一小时一小时地飞逝。他毫不掩饰自己对她的欣羡之情。她是一位令人感到愉快的伴侣。他不禁将她同米尔德丽德比较起来:一个是愚昧无知且固执己见,凡是她不知道的东西,她一概不感兴趣;另一个是思想敏捷,才智洋溢。想到他险乎终身同米尔德丽德这样的女人缠在一起,不觉精神为之沮丧。一天黄昏,菲利普把他同米尔德丽德之间的爱情纠葛原原本本地讲给诺拉听。他这么做倒不是因为这件事给他脸上增添什么光彩,而是因为他为能得到诺拉的媚人的同情而感到乐不可支。
“我想,你现在已经彻底摆脱了这种困境了,”他讲完后,她接着说了这么一句。
有时,她像阿伯丁木偶似的,滑稽地把头侧向一边。她坐在一张竖式椅子里,做着针线活儿。她可没有时间闭着不做事哟。菲利普舒适地依在她的脚旁。
“这一切终于结束了,我打心眼里感到高兴,这种心情实在难以形容。”
“可怜的人儿,在那段时间里,你一定很不愉快吧,”她喃喃低语,同时把只手搁在他的肩膀上,以示同情。
菲利普猛地抓起那只搁在自己肩头的手吻了起来。诺拉急忙把手抽了回来。
“你干吗要这样?”她红着脸问道。
“你不高兴了?”
她两眼烟烟闪光,对着他凝视了片刻,接着又嫣然一笑。
“不是的,”她说。
菲利普倏地跪立起来,面对着她。诺拉愣愣地望着他的眼睛,那张宽宽的嘴微笑地牵动着。
“怎么啦?”诺拉问。
“啊,你是个极好的人儿。你待我这么好,我感激不尽。我太喜欢你了。”
“尽说些傻里傻气的话,”她说。
菲利普抓住她的胳膊,把她拉向自己。她未作抵抗,而是微微向前倾过身子。他吻着她那红润的嘴唇。
“你干吗要这样?”她又问道。
“因为这样舒服呗!”
她默默不语,但她那对眸子闪烁着温柔的光芒。她用手怜爱地抚摩着他的头发。
“你知道,你这样做太蠢了。咱俩是亲密无间的好朋友。我们一直像朋友一样相处不是很好吗?”
“要是你真正想要合我的心意的话,”菲利普回答道,“你最好还是不要像你眼下正在做的那样抚弄我的脸颊。”
她格格一笑,但她并没有停止抚摸他的面颊。
“我这样子错了,是吗?”她说。
菲利普惊喜交集,窥视着她的眼睛。在这当儿,他发觉她那双眼睛渐渐发亮,含情脉脉,蕴藏在那对眸子里的神情使得他心荡神驰。他的心不由得一阵激动,热泪涌进了他的眼眶。
“诺拉,你不喜欢我,是不?”他问道,一脸疑惑的神情。
“你是个聪明的孩子,寸你问得出这样愚笨的问题。”
他猛然搂抱着她。
不一会儿,菲利普松开了她,向后蹲坐在自己的脚后跟上,好奇地打量着她。
“嗯,我简直发狂了!”他说。
“为什么?”
“我觉得太惊讶了!”
“不感到愉快吗?”
“太高兴了,”他叫喊着,声音犹如从心底迸发出来似的,“太骄傲了,太幸福了,太感激了!”
他拿起她的手,不住地吻着。这对菲利普来说,一种既坚如磐石又永不泯灭的幸福开始了。他俩变成了情侣,但仍然是朋友。在诺拉的身上,存在着一种因把自己的爱倾注在菲利普身上而得到满足的做母亲的本能。她需要有个人受她爱抚、叱责和刺刺不休的称道;她有一种一心追求家庭情趣的气质,以照顾他的健康和替他缝补浆洗为人生快事。她深切同情他的残疾,而他本人对这一点异常敏感,因此,她本能地以柔情脉脉的方式来表达她对他的怜爱之情。她还是个刚过豆蔻年华的少妇,健康、丰腴。对她说来,奉献自己的爱是顺理成章十分自然的。她心境快乐,内心充满了欢笑。她喜欢菲利普,是因为他凡是听到生活中合她意的趣事儿,都同她一起畅怀欢笑;她之所以喜欢他,最重要的还是他就是他。
她把这一点告诉菲利普时,他欢欣地说:
“胡说八道。你喜欢我,因为我是个不多话的人,从不插嘴。”
菲利普压根儿就不爱诺拉。但是,他却非常喜欢她,乐意同她果在一起,兴趣盎然地谛听她那妙趣横生的谈吐。诺拉帮助他对自己树立起信心,宛如替他在心灵的创伤上涂搽愈合的药膏。他钦佩她有勇气,充满了乐观,大胆地向命运挑战。她自己没什么人生哲学,但讲究实际,不矫揉造作。
“你知道,什么教堂、牧师,诸如此类的东西,我统统不信,”她说。“但是,我信奉上帝。不过,只要你还能勉强维持生活,只要你有时还能够仗义勇为,拯人于危难之中,我就不信上帝还会想着你。我认为,人总的来说还是正派的,而对那些不正派的人,我感到遗憾。”
“那以后怎么办呢?”菲利普问道。
“喔,我自己也心中无数,你是知道的,”她莞尔一笑。“不过,我抱着乐观的希望。无论如何,我将不用付房租,也不用写小说。”
她有着女性所特有的那种在奉承别人时善于察言观色、投其所好的人才。她认为,菲利普自量无望成为一名伟大的画家便毅然离开巴黎,这是件果断的举动。当她热烈地称颂他时,他听得如痴如狂。这一举动究竟是说明自己勇敢呢,还是说明自己生活的门的摇摆不定,他一直心存疑惑。想到她认为那是英勇的表现,他感到欣慰。她大胆地跟他谈沦起那个他朋友们本能地回避的问题。
“你真傻,竟对你那条跛脚如此敏感,”她说。看到他神情阴郁,脸涨得通红,她接着说:“你知道,人们并没有像你这样想得那么多。他们第一次见着你时才注意一下,以后就忘了。”
菲利普不愿搭腔。
“你不生我的气,是不?”
“不生气。”
“你知道,我这样讲是因为我爱你。我决不想使你感到不愉快。”
“我想,你对我讲什么都可以,”菲利普微笑着答道。“我希望我能做些什么,以表达我对你的感激之情。”
诺拉用别的办法把他牢牢地掌握在自己的手中,不让他粗暴得像个狗熊。每逢他发脾气,她就嘲笑他。她使得菲利普变得更加温文尔雅。
“你可以叫我做你想要我做的任何事,”有一次他对她这样说。
“你介意吗?”
“不,我想做你要我做的事。”
他感到有一种要实现自己幸福的欲望。在他看来,诺拉把一个妻子所能给予其丈夫的一切都给了自己,然而他依旧可以自由活动。她是他从来没有过的一位最娇媚的朋友,从她那儿得到的同情,是他从未在一个男子身上找到过的。两性关系不过是他俩之间的友谊的最坚牢的纽带。有了它,他俩之间的友谊就完美无缺,但它决不是须臾不可离开的。况且他的欲望得到了满足,他变得更加平静,更容易与人相处。他感到自己完全能够控制自己。有时,他想起在那逝去的冬天日子里,他一直为十分可怕的欲念所困扰,内心里充满了对米尔德丽德的厌恶和对自己的憎恶。
他的考试日渐临近。诺拉对考试的关心程度不亚于他。她那急切的心情深深打动了他的心,使他感到非常愉快。她叫他答应立即返回,并把考试结果告诉她。他顺利地通过了三个科目的考试,当他告诉她时,她两眼热泪盈眶。
“喔,我太高兴了,那时我是多么的紧张和不安哪!”
“你这个愚蠢的小妮子,”菲利普喉咙哽咽得笑不出声来。
谁看到她这副表情会不感到激动呢?
“现在你打算做些什么?”她问道。
“我可以问心无愧地过个假期。在十月份冬季学期开学之前,我没事可做。”
“我想你将去布莱克斯泰勃你大伯那儿?”
“你完全想错了。我准备呆在伦敦,同你在一起玩。”
“我倒希望你走。”
“为什么?你讨厌我了?”
她笑着,并把双手放在他的肩膀上。
“你最近工作太辛苦了,脸色很苍白,需要呼吸新鲜空气,好好休息一下。请走吧。”
他沉默了片刻,带着爱慕的目光凝视着她。
“你知道,我相信除了你别人谁也不会说这样的话。你总是为我着想。我猜不透你究竟看中了我什么。”
“我这一个月对你的照顾是否给你留下个好印象呢?”她欢快地笑着说。
“我要说你待人厚道,体贴入微,你从不苛求于人,你成天无忧无虑,你不令人讨厌,你还容易满足。”
“尽说些混帐话,”她说。“我要对你说一句:我一生中碰到一种人,他们能从生活经历中学习些东西,这种人寥寥无几,而我就是其中的一个。”
67
菲利普在布莱克斯泰勃呆了两个月之后,急着要返回伦敦。在这两个月里,诺拉频频来信,信都写得很长,而且笔力浑厚遒劲。在信中,她用酣畅和幽默的笔调描述日常琐事、房东太太的家庭纠纷、妙趣横生的笑料、她在排练时遇上的带有喜剧性的烦恼——那时她正在伦敦一家戏院里一场重要的戏里扮演配角——以及她同小说出版商们打交道时的种种奇遇。菲利普博览群书,游泳,打网球,还去驾舟游览。十月初,他回到了伦敦,定下心来读书,准备迎接第二次统考。他急盼通过考试,因为考试及格意味着繁重的课程就此告一段落,此后,他就得上医院门诊部实习,同男男女女各色人以及教科书打交道。菲利普每天都去看望诺拉。
劳森一直在普尔避暑,他画的几张港湾和海滩的写生画参加了画展。他受托画两张肖像画,并打算在光线不便于他作画之前一直呆在伦敦。此时,海沃德也在伦敦,意欲去国外过冬。但是,时间一周周地流逝过去,他却依然滞留伦敦,就是下不了动身的决心。在这两三年间,海沃德发福了——菲利普第一次在海德堡见到他距今已有五个年头了——还过早地秃了顶。他对此非常敏感,故意把头发留得老长老长的,以遮掩那不雅观的光秃秃的脑顶心。他唯一感到安慰的是,他的眉毛俊秀如前。他那双蓝眼睛却暗淡失神,眼皮萎顿地低垂着;那张嘴全无年轻人的勃勃生气,显得凋萎、苍白。海沃德仍旧含混地谈论着他将来准备做的事情,但信心不足。他意识到朋友们再也不相信自己了,因此,三两杯威士忌下了肚,他便变得哀哀戚戚,黯然神伤。
“我是个失败者,”他喃喃地说,“我经受不住人生争斗的残酷。我所能做的只是让出道儿来,让那些官小之辈去喧嚣,扰攘,角逐他们的利益吧。”
海沃德给人以这样一个印象:即失败是一件比成功更为微妙、更为高雅的事情。他暗示说他的孤僻高傲来自对一切平凡而又卑贱的事物的厌恶。他对柏拉图①却推崇备至。
①柏拉图(公元前427一前347):古希腊著名哲学家。
“我早以为你现在已不再研究柏拉图了呢,”菲利普不耐烦地说了一句。
“是吗?”海沃德扬了扬眉毛,问道。
“我看不出老是翻来复去地读同样的东西有什么意义,”菲利普说,“这只不过是一种既无聊又费劲的消遣罢了。”
“但是,难道你认为你自己有颗伟大的脑瓜,对一个思想最深邃的作家的作品只要读一遍就能理解了吗?”
“我可不想理解他,我也不是个评论家。我并不是为了他,而是为了我自己才对他发生兴趣的。”
“那你为什么也要读书呢?”
“一来是为了寻求乐趣。因为读书是一种习惯,不读书就像我不抽烟那样难过。二来是为了了解我自己。我读起书来,只是用眼睛瞄瞄而已。不过,有时我也碰上一段文字,或许只是一个词组,对我来说还有些意思,这时,它们就变成了我的一个部分。书中凡是对我有用的东西,我都把它们吸收了,因此,即使再读上几十遍,我也不能获得更多的东西。在我看来,一个人仿佛是一个包得紧紧的蓓蕾。一个人所读的书或做的事,在大多数情况下,对他毫无作用。然而,有些事情对一个人来说确实具有一种特殊意义,这些具有特殊意义的事情使得蓓蕾绽开一片花瓣,花瓣一片片接连开放,最后便开成一朵鲜花。”
菲利普对自己打的比方不甚满意,但是他不知如何表达自己感觉到的但仍不甚了了的情感。
“你想有番作为,还想出人头地呐,”海沃德耸耸肩膀说。“这是多么的庸俗。”
直到此时,菲利普算是了解海沃德了。他意志薄弱,虚荣心强。他竟虚荣到了这样的地步,你得时刻提防着别伤害他的感情。他将理想和无聊混为一谈,不能将两者加以区分。一天,在劳森的画室里,海沃德遇上一位新闻记者。这位记者为他的侃侃谈吐所陶醉。一周以后,一家报纸的编辑来信建议他写些评论文章。在接信后的四十八个小时里面,海沃德一直处于优柔寡断、犹疑不决的痛苦之中。长期以来,他常常谈论要谋取这样的职位,因此眼下无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