人性的枷锁-第32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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凯里太太根据菲利普的建议,给律师写了封信,说菲利普不满意伦敦的差使,要是现在改弦更张,不知他高见以为如何。尼克逊先生作了如下的回复:
亲爱的凯里太太:
我已拜访过赫伯特’卡特先生,恐不能不如实相告,令侄这一年并未取得令人满意的进展。如若令侄辞意甚坚,则趁此机会及早解约为好。我自然颇感失望,但正如俗话所说:“君可牵马去河边,焉能迫其饮河水?①
你的忠诚的
阿尔贝特·尼克逊
①英国谚语,意指不要强人所难,硬逼他人做违心之事。相当于我国谚语”强扭的瓜不甜“。
信拿给牧师看了,结果反倒使他越发固执己见。他愿意让菲利普改换门庭,另外找个职业,甚至建议他继承父业,去当医生。然而,菲利普要是执意去巴黎,那就休想从他手中拿到一个子儿生活费。
“这无非是为自我放纵、耽于声色找个借日罢了,”牧师说。
“听到你责怪别人自我放纵,我觉得挺有趣的,”菲利普语中带刺地顶撞一句。
这时,海沃德已有回信来了。信中提到一家旅馆的名字,菲利普出三十法郎的月租,可以在那儿租到一个房间。信内还附了封给某美术学校女司库的介绍信。菲利普把信念给凯里太太听,并对她说,他打算在九月一日动身。
“可你身边一个子儿也没有呀?”她说。
“今天下午我打算去坎特伯雷变卖首饰。”
他父亲留给他一只带金链的金表、两三枚戒指和几副链扣,另外还有两枚饰针,其中一枚镶有珍珠,可以卖大价钱。
“买进是个宝,卖出是裸草,”路易莎伯母说。
菲利普笑了笑,因为这是他大伯的一句日头禅。
“这我知道。不过,我想这些玩意儿至少可以卖一百镑。有了这笔钱,我总能维持到二十一岁了吧。”
凯里太太没答腔,径自上了楼,戴上她那顶黑色小无边帽,随后出门去银行。一小时后她回来了。她进了起居室,走到正在埋头看书的菲利普面前,交给他一只信封袋。
“是什么呀?”他问。
“给你的一份薄礼,”她回答说,赧然一笑。
他拆开信封袋一看,里边有十一张五镑的钞票,还有一个塞满一枚枚金镑的小纸包。
“我不忍心眼睁睁看着你变卖你父亲的首饰。这是我存在银行里的钱,差不多有一百镑了。”
菲利普刷地红了脸,不知怎地,他心头一酸,顿时热泪盈眶。
“哦,亲爱的,这个我可不能拿,”他说。“你心肠真好,不过我怎么也不能忍心收下这笔钱。”
凯里太太出阁时,手头攒有三百镑的私房钱,她守着这笔钱一个子儿也舍不得乱花,临到有什么意想不到的开支,才拿出一点来救救急,比如要捐助一笔火烧眉毛的赈款啊,或是给伯侄俩买件把圣诞节或生日礼物什么的。这些年来,这笔可怜巴巴的款子虽然所剩无几,但仍被牧师当作打趣的笑料,他说到妻子时总称她“阔奶奶”,而且不断念叨那笔一私房钱“。
“哦,菲利普,请收下吧。只怪我平时用钱大手大脚,现在就只剩这些了。要是你肯收下,会使我很高兴的。”
“可你自己也很需要啊,”菲利普说。
“不,我想我用不着了。我留着这笔钱,原是防你大伯先我而去。我想,手头有点什么总有好处,可以应付应付不时之需,但现在想想,我已行将就木,活不了多久了。”
“哦,亲爱的,快别这么说。呃,你一定会长生不老的。我可少不了您啊。”
“哦,我现在可以瞑目了。”她双手掩面,语音颤抖着,说不出话来。俄顷,她擦干泪水,勇敢地破涕一笑。“起初,我常祈求上帝别把我先召去,因为我不愿让你大伯孤零零地留在世上,我不想让他忍痛受苦。但现在我已明白过来,他并不像我,不会把这一切看得那么重。他比我更想活。我从来就不是他理想的生活伴侣,要是我有个三长两短,我看他说不定会续弦再娶的。所以我希望能先走一步。菲利普,我这么说,你不会以为我自私吧。如果他先去了,我就受不了。”
菲利普亲了亲她那布满皱纹的瘦削面颊。他不明白,见到这种深情挚爱、催人涕下的场面,自己反会莫名其妙地感到羞惭。对那么个极其冷漠自私、极其粗俗任性的男人,她却这般关怀备至,简直不可理解。菲利普隐隐约约地捉摸到,尽管她心里明明知道丈夫冷漠自私,是的,她全明白,但还是低三下四地爱着他。
“你肯收下这笔钱的吧,菲利普?”她一面说,一面轻轻地抚摸菲利普。的手。“我知道你没有这笔钱也凑合得过去,但你收下这笔钱,会给我带来莫大的幸福。我一直想要为你做点什么。你看,我自己没养过孩子,我爱你,一直把你当作我的亲生儿子。你小时候,我差不多还巴望你生病来着,尽管我知道这个念头很邪恶,但是这一来我就可以日日夜夜地守护在。你身边。可惜你只生了一次病,后来你就去上学了。我非常想给你出点力。这是我一生中绝无仅有的一次机会了。说不定有朝一日你真的成了大画家,你就不会忘记我,你会想到是我第一个资助你创业的。”
“您老心肠真好,”菲利普说,“我说不出对您有多感激。”。
她疲惫的眼睛里,浮现出一缕笑意,这是一种发自心田的幸福笑意。
“哦,我多么高兴!”
40
数日之后,凯里太太去车站给菲利普送行。她伫立在车厢门口,噙泪忍泣。菲利普显得急切而不安,巴不得早点插翅高飞。
“再吻我一下,”她说。
菲利普将身子探出车窗,吻了吻她。火车启动了。她站在小车站的木制月台上,频频挥动手绢,直至火车消失在视野之外。她心头像压上了铅块,沉重得很。回牧师公馆的路程总共才几百码,却似有千里之遥。她边走边沉思:菲利普这孩子,也难怪他那么迫不及待地要走,他毕竟年轻,未来在向他召唤。可她自己——她紧咬牙关,强忍着不哭出来。她默默祈祷,求上帝暗中保佑菲利普,让他免受诱惑,赐予他幸福和好运。
可是菲利普在车厢里坐定身子,不多一会就把他伯母撇在脑后。他心里充满着对未来的憧憬。他写过一封信给奥特太太某美术学校的司库,海沃德曾向她介绍过菲利普的情况,这时菲利普口袋里还揣着奥特太太邀他明天去喝茶的请帖。到了巴黎,他雇了辆小马车,让人把行李放到车上。马车徐徐行进,穿过五光十色的街道,爬过大桥,驶入拉丁区的狭街陋巷。菲利普在“两极”旅社已租下一个房问。这家旅馆坐落在离蒙帕纳斯大街不远的一条穷陋小街上,从这里到他学画的阿米特拉诺美术学校还算方便。一位侍者把行李搬上五楼,菲利普被领进一间小房间,里面窗户关得严严的,一进门就闻到股霉味。房间大部分地盘都叫一张大木床给占了。床上蒙着大红棱纹平布帐幔,窗上挂着同样布料制成的、厚实但已失去光泽的窗帘。五斗橱兼用作脸盆架,另外还有一只结实的大衣柜,其式样令人联想起那位贤明君主路易·腓力普。房间里的糊墙纸因年深日久,原来的颜色已褪尽,现呈深灰色,不过从纸上还能依稀辨认出村有棕色树叶的花环图案。菲利普觉得这房间布置得富有奇趣,令人销魂。
夜已深沉,菲利普却兴奋得难以成眠。他索性出了旅馆,走上大街,朝华灯辉门处信步逛去。他不知不觉来到火车站。车站前面的广场,在几盏弧光灯的照耀下,显得生趣盎然,黄颜色的有轨电车,似乎是从四面八方涌至广场,又丁丁当当地横穿而过。菲利普注视着这一切,禁不住快活地笑出声来。广场四周开设了不少咖啡馆。他正巧有点口渴,加上也很想把街上的人群看个仔细,于是就在凡尔赛啡咖馆外面的露天小餐桌旁坐下。今晚夜色迷人,其他餐桌上都已坐满了人,菲利普用好奇的目光打量着周围的人群:这边是家人在团聚小饮,那边坐着一伙头上戴着奇形怪状的帽子、下巴上蓄着大胡子的男子,他们一边粗声大气地拉呱,一边不住地指手划脚;邻坐的两个男子看上去像是画家,身边还坐着妇人,菲利普心想,她们不是画家的结发之妻才妙呢;背后,他听到有几个美国人在高谈阔论,争辩着有关艺术的问题。菲利普心弦震颤。他就这么坐在那儿,一直到很晚才恋恋不舍地离去,尽管筋疲力尽,心里却美滋滋的。等他最后好不容易上了床,却心清神爽,倦意全无。他侧耳谛听着巴黎夜生活的鼎沸喧嚣。
第二天下午喝茶时分,菲利普动身去贝尔福狮子街,在一条由拉斯帕依大街向外延伸的新铺筑的马路上,找到了奥特太太的寓所,奥特太太是个三十岁光景的微不足道的妇人,仪态粗俗,却硬摆出一副贵夫人的派头。她把菲利普介绍给她母亲。没聊上几句,菲利普就了解到她已在巴黎学了三年美术,后来又知道她已同丈夫分道扬镳。小小的起居室里,挂着一两幅出自她手笔的肖像画。菲利普毕竟不是个行家,在他看来,这些画尽善至美,功力已到了炉火纯青的地步。
“不知可有那么一天,我也能画出同样出色的画来,”他感叹地说。
“哦,我看你准行,”她不无得意地应道。“当然罗,一锹挖不出个井来,得一步步来嘛。”
她想得很周到,特地给了他一家商店的地址,说从那儿可以买到画夹、图画纸和炭笔等用品。
“明天上午九点左右我要去阿米特拉诺画室,如果你也在那时候到那儿,我可以设法给你找个好位子,帮你张罗点别的什么。”
她问菲利普具体想干些什么,菲利普觉得不能让她看出自己对整个事儿至今还没个明确的打算。
“嗯,我想先从素描着手,”他说。
“听你这么说我很高兴。一般人总是好高骛远,急于求成。拿我来说,到这儿呆了两年,才敢去试几笔油彩。至于效果如何,你自个儿瞧吧。”
奥特太太朝排在钢琴上方的一幅黏糊糊的油画瞟了一眼,那是幅她母亲的肖像。
“我要是你的话,在同陌生人交往时,一定火烛小心,不同外国人在一起厮混。我自己向来言行谨慎,丝毫不敢大意。”
菲利普谢谢她的忠告。但说实在的,这番话菲利普听了好生奇怪,他不明白自己干吗非要做个瞻前顾后、谨小慎微的君子呢。
“我们现在过日子,就像留在英国一样,”奥特太太的母亲说,她在一旁几乎一直没开过口。“我们来这儿的时候,把老家所有的家什全都搬了来。”
菲利普环顾四周。房间里塞满了笨实的家具,窗户上挂的那几幅镶花边的白窗帘,同夏天牧师公馆里挂的一模一样。钢琴和壁炉架上都铺着“自由”绸罩布。菲利普东张张西望望,奥特太太的目光也随着来回转动。
“晚上一把百叶窗关上,就真像回到了英国老家似的。”
“我们一日三餐仍然按老家的规矩,”她母亲补充说,“早餐有肉食,正餐放在中午。”
从奥特太太家出来,菲利普便去购置绘画用品。第二天上午,他准九点来到美术学校,竭力装出一副沉着自信的神态。奥特大大已先到一步,这时笑容可掬地迎上前来。菲利普一直在担心,他这个“nouyeau”①会受到什么样的接待。他在不少书里看到,乍进画室习画的学生往往会受到别人的无礼捉弄,但是奥特太太的一句话,就使他的满腹疑虑涣然冰释。
①法语,新生。
“哦,这里可不兴那一套,”她说。“你瞧,我们同学中差不多有一半是女的,这儿是女士们当道呢。”
画室相当宽敞,空荡荡的,四周灰墙上挂着一幅幅获奖习作。一个模特儿正坐在椅子里,身上裹着件宽大的外套。她周围站着十来个男女学生,有的在聊天,有的还在埋头作画。这会儿是模特儿的第一次休息时间。
“一上来,最好先试些难度不太大的东西,”奥特太太说。“把画架放到这边来。你会发现,从这个角度上写生,最讨巧。”
菲利普根据她的指点搁好画架,奥特太太还把他介绍给近旁的一个年轻女子。
“这位是凯里先生。这位是普赖斯小姐。凯里先生以前从未学过画,开头还得有劳您多多点拨,您不会嫌麻烦的吧?”说着,她转身朝模特儿喊了声:La pose。①
①法语,摆好姿势。
模特儿正在看《小共和国报》,这时把报纸随手一扔,绷着脸掀掉了外套,跨上画台。她支开双脚,稳稳地站在那里,双手十指交叉,托着后脑勺。
“这姿势够别扭的,”普赖斯小姐说,“真不明白他们怎么偏偏选中这么个怪姿势。”
刚才菲利普进画室时,人们向他投来好奇的目光,模特儿淡漠地瞟了他一眼,现在再没人注意他了。菲利普面前的画架上,铺着一张漂亮挺刮的画纸,他局促不安地注视着模特儿,不知该从何处落笔才好。他还是生平第一次见到裸体女人。这个模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