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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30章

人性的枷锁-第30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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缝店,全伦敦只有一家。
“我想你不会跳舞吧,”有一天,华生这么说着,朝菲利普的跛足扫了一眼。
“不会,”菲利普说。
“可惜有人要我约几个会跳舞的人去参加个舞会。要不然,我满可以介绍你认识几个讨人喜欢的小妞。”
有一两次,菲利普实在不想回巴恩斯,就留在市里,一直逛荡到深夜。这时,他发现有一幢宅邸,里面正在举行社交聚会。他混在一群衣衫褴褴的人里面,站在仆役的背后,看着宾客们纷至沓来,谛听着从窗口飘来的音乐。有时一对男女,不顾夜凉气寒,到阳台上来站一会儿,呼吸几口新鲜空气,在菲利普想来,他俩一定是堕入情网的情侣。他赶紧转过身子,怀着沉重的心情,一瘸一拐地继续踽踽前行。那个男子交上了桃花运,可他自己永远也不会有这么一天。他觉得天底下没有哪个女子会真心不嫌恶他的残疾。
这使他想起威尔金森小姐。即使想到她,心里也不觉着快慰。他们分手时曾讲定:她在知道他的确切地址之前,就把信投寄至切尔林克罗斯邮局。菲利普去邮局取信时,一下子拿到了三封。她用的是紫墨水、蓝信笺,而且是用法语写的。菲利普暗自纳闷,她干吗不能像个有见地的女人那样用英语写呢?尽管她情话绵绵,却丝毫打动不了他的心,因为信的措词使他想起了法国小说。她责怪菲利普为什么不给她写信,他回信推托说自己工作忙。一上来他还真不知道信该用什么抬头,他说什么也不愿用“最亲爱的”或者“心肝宝贝”之类的称呼,也不高兴称她埃米莉,所以最后就用了“亲爱的”这样的抬头。它孤零零吊在那儿,看上去不但别扭,而且有点傻乎乎的,但他还是这么用了。这是他有生以来所写的第一封情书,他自己也知道信写得平淡乏味。他觉得,应该用上各种热得发烫的言词来倾吐自己的感情,说他无时不在思念她呀,如何渴望吻她美丽的双手啊,如何一想到她那红艳欲滴的嘴唇心弦就止不住颤动啊,等等。但是,出于某种难以言传的羞怯心理,他并没这样写,而只是向她谈了一下自己的新寓所和他上班的地方。下一班回邮带来了她的回信,满纸都是愤激而辛酸的责备之词:他怎么能这般冷酷无情!他难道不知道她在痴痴地等待他的回信?她把一个女人所能给予的全奉献给了他,而她得到的竟是这样的酬报!是不是他已经对她厌倦了?他好几天没有回信,于是威尔金森小姐的信就像雪片似的向他袭来,大兴问罪之师。她无法忍受他的寡情薄义;她望眼欲穿地盼望鸿雁传书,却终未见有他的片言只语。夜复一夜,她都是噙着泪珠入梦的。她现在是斯人独憔悴,大家都在私下议论纷纷。他要是不爱她,干吗不干脆直说呢?接着她又说,一旦失去了他,她自己也没法活了,就只有了结残生这样一条出路。她责备他冷酷自私,忘恩负义。所有这些都是用法语写的。菲利普心里明白,她这么做是存心向他炫耀,不管怎么说,她的来信搞得他忧心如焚。他并不想惹她伤心。过了不久,她写信来说她再也忍受不了这种身居异地的相思之苦,要设法到伦敦来过圣诞节。菲利普赶紧回信说,他巴不得她能来呢,可惜他已同朋友有约在先,要到乡间去过圣诞节,总不能临时变卦自食其言吧?她回信说,她并不想死皮赖脸地来缠住他,明摆着是他不希望见到自己嘛,这不能不使她深感痛心,她从没想到他会如此薄情地报答她的一片痴心。她的信写得缠绵排恻,菲利普觉得信笺上泪痕依稀可见。他一时冲动,写了封回信,说他十二万分抱歉,恳求她到伦敦来,直到收到她的回信才算松了口气,因为她信上说,眼下实在抽不出身来。这之后,他一收到她的来信,心就发凉,迟迟不敢拆开。他知道信中的内容无非是愤怒的责备,外加悲戚的哀求。看到这些信,不免让自己感到是个无情无义的负心汉,可是他不明白自己有什么该引咎自责的。他迟迟不愿提笔复信,一天一天往后拖,接着她就又寄来一封信,说她病倒了,感到寂寞而悲苦。
“上帝啊,当初真不该同她发生这层瓜葛啊!”他说。
他佩服华生,因为他处理起这类事情来毫不费劲。华生和巡回剧团的一个姑娘勾搭上了,他绘声绘色地描述这段风流事,听得菲利普惊羡不已。可是过了不多久,喜新厌旧的华生变了心。一天,他向菲利普介绍了同那姑娘一刀两断的经过。
“我看,在这种事儿上优柔寡断没半点好处。我开门见山地对她说,我已经同你玩腻啦,”他说。
“她没大吵大闹?”菲利普问。
“你也知道,这当然免不了的罗。但我对她说,别跟我来这一套,没什么用处的。”
“她可哭了?”
“开始哭鼻子啦!可我最头疼那些哭哭啼啼的娘们,所以我当即对她说,还是知趣点儿,趁早溜吧。”
随着年岁的增长,菲利普的幽默感也益见敏锐。
“她就这么夹着尾巴溜了?”他笑着问。
“嗯。她除此之外还有什么别的妙着呢,嗯?”
圣诞节一天天临近了。整个十一月,凯里太太一直在害病,医生建议她和牧师最好在圣诞节前后去康威尔住上几个星期,让她好生调养调养。这一来,菲利普可没了去处,只好在自己寓所内消度圣诞节。由于受到海沃德的影响,菲利普也接受了这种说法:圣诞节期间的那一套喜庆活动,既庸俗又放肆。所以他打定主意别去理会这个节日。可是真的到了这一大,家家户户喜气洋洋的节日气氛,却使他无端伤感,愁肠百结。节日里,房东太太和丈夫要同已出嫁的女儿团聚,菲利普为了不给他们添麻烦,宣布他要到外面去吃饭。将近中午,他才去伦敦,独自在凯蒂餐馆吃了一片火鸡和一客圣诞节布丁。饭后他闲得发慌,便到西敏寺去做午祷。整个街道空荡荡的,即使有三两个行人,看上去也都是带着副若有所思的神态,急匆匆地赶去某个地方,没一个人在逛荡转悠,差不多全是结伴而行。在菲利普看来,他们似乎全是有福之人,唯独他形单影只,从没像现在这样感到孤苦伶仃。他原打算无论如何要在街头把这一天消磨掉,然后到某个饭馆去吃顿晚饭。可是面对这些兴高采烈的人群——他们在说笑,在寻欢作乐——他再也呆不下去,所以他还是折回滑铁卢,在路过西敏桥路时买了一些火腿和几块碎肉馅饼,回到巴恩斯来。他在冷清清的小房间里胡乱吞了些食物充饥,晚上就借书解闷,万股愁思压得他几乎没法忍受。
节后回事务所上班时,华生津津有味地谈着自己是如何欢度这个短暂节日的,菲利普听了越发不是滋味。他们家来了几位挺活泼可爱的姑娘,晚饭后,他们把起居室腾出来,开了个舞会。
“我一直玩到三点钟才上床,嘿,真不知道是怎么爬上床的。天哪,我喝得个酩酊大醉。”
最后,菲利普鼓足勇气,不顾一切地问:
“在伦敦,人们是怎么结交朋友的?”
华生惊讶地望着他,暗觉好笑的神色之中又夹着几分鄙夷。
“哦,叫我怎么说呢。就这么认识了呗。你如果经常去跳舞,就会立刻结识许多人,只要你应付得过来,结识多少都行。”
菲利普对华生绝无好感,可他甘愿牺牲自己的一切,只求能换得华生的地位。昔日在学校里经受过的那种感觉,又在心田悄然复萌。他让自己钻进别人的皮囊,想象自己若是华生,会过着什么样的生活。
38
到了岁末,有一大堆的帐务要处理。菲利普跟着一个叫汤普逊的办事员到处奔波,从早到晚一成不变地干着一件事:把帐本上的开支项目一样样报给那个办事员听,让他核对,有时候还得把帐页上的一长串数字统加起来。他生来没有数学才能,只能一笔一笔慢慢往上加。汤普逊看到他错误百出,忍不住要发火。这位同事是个瘦长条儿,年岁在四十左右,脸带菜色,乌黑的头发,乱蓬蓬的胡须,双颊凹陷,鼻子两侧沟沟壑壑,皱纹很深。他不喜欢菲利普,因为他是个练习生。这小子只不过因为付得起三百个畿尼,能在这儿悠哉悠哉混上五年,日后说不定就有机会飞黄腾达;而他自己呢,尽管有经验,有能力,一生一世却只能当个月薪三十五先令的小办事员,永无出头之日。他儿女成群,被生活担子压得喘不过气来,所以养成个火爆脾气,动辄发怒。他自觉在菲利普身上辨察出一股傲气,颇有几分不平之意,他因为菲利普比自己多念了几年书,常报以冷嘲热讽。他讥笑菲利普的发音;他不能原谅菲利普的语音里不带伦敦腔,所以在同菲利普讲话时,故意把h这个字母的音发得特别响①。起初,他的态度仅仅是生硬,惹人反感罢了。可是一等他发现菲利普压根儿没有当会计师的禀赋,就专以出他的洋相为乐事。他的攻击又粗鲁又笨拙,却足以伤害菲利普的自尊心;菲利普为了自卫,违反自己的本性,硬摆出一副恃才傲物的神气。
①伦敦土音中字母h常常不发音,汤普逊故意把它发得很响,是要学菲利普的发音,以示挖苦之意。
“今儿个早上洗澡了?”一天,菲利普上班迟到了,汤普逊就这么问一句。现在,菲利普不再像早先那样规矩守时了。
“是啊。你呢?”
“没有,我又不是什么贵人,不过是个小职员罢了。我只在星期六晚上洗个澡。”
“我想,这就是你在星期一比平时更惹人讨厌的缘故吧。”
“今天是否劳你驾,把几笔款子数目简单加一加?恐怕这对一个懂拉丁文和希腊文的上等人来说,过于苛求了吧。”
“你想说句把挖苦活,可说得不大高明哪。”
不过菲利普自己肚里雪亮,那些薪俸菲薄、举止粗鲁的职员,个个比门己强,更顶事。有那么一两回,连古德沃西先生也沉不住气了。
“到现在你实在也该有点长进罗,”他说,“你甚至还不如那个勤工来得伶俐。”
菲利普绷着脸听着。他不喜欢让人责怪。有时候古德沃西先生不满意他誊写的帐目,又叫别人去重抄一遍,这也使他感到下不了台。起初,由于这工作还算新鲜,好歹还凑合得过去,可现在越来越惹人厌烦,再加上他发现自己又没有这方面的才能,不由得恨起这工作来了。分配给他的份内差事,他常常撇在一边不管,信手在事务所的信笺上勾勒涂画,白白糟蹋时间。他替华生画了各种不同姿态的素描画,他的绘画才能给了华生很深的印象。一天华生心血来潮,把这些画拿回家去,第二天上班时,带来了他全家人的赞誉。
“我奇怪你干吗没当个画家呢,”他说。“话得说回来,靠这种玩意儿当然发不了财的。”
隔了两三天,卡特先生恰巧到华生家吃饭,这些画也拿给他看了。第二天早晨,他把菲利普叫到跟前。菲利普难得见到他,对他颇有几分惧意。
“听着,年轻人,你下班后于些什么我管不着,但是我看到了你的那些个画,都是画在事务所的信笺上的,而且古德沃西先生也说你现在有点吊儿郎当。作为一个见习会计师,你干事不巴结点,将来是搞不出什么名堂来的。这是门体面的行当,我们正在把一批有才于的人士网罗进来,但是要干这一行就得……”他想找个比较贴切的字眼来结束他的谈话,但一时又找不到,最后只好草草收场:“要于这一行就得巴结些。”
要不是原来有约在先——一他如果不喜欢这工作,可以在一年后离开,并可收回所付合同费用的半数——说不定他就得硬着头皮干下去了。他觉得自己适合于干点更有出息的工作,而不是整天老是算算帐。说来也真丢人。这种低贱的事儿偏偏干得这么糟。同汤普逊的怄气斗嘴,更是搞得他心烦意乱。三月间,华生在事务所的一年见习期满了,虽说菲利普并不怎么喜欢这个人,但见他走了又不免有点惋惜。事务所的其他办事员对他们两个都没有好感,因为他俩所属的阶层要稍胜他们一筹,这个事实无形之中把他俩捆在一条船上了。菲利普一想到还得同这批浑浑噩噩的家伙打四个年头的交道,人都透心凉了。他原以为到了伦敦会过上如花似锦的生活,到头来却是一无所获。现在他痛恨这座城市。他举目无亲,什么人也不认识,也不知道该如何去同他人结交。他已厌倦了独个儿到处逛荡。他渐渐感到,这种生活没法再忍受下去。晚上他躺在床上,心里在想,要是永远不再见到那间肮脏的事务所,不再见到里面的那些家伙,从此离开这个犹如死水一潭的住所,那该多快活。
开春后,有件事使他大为扫兴。海沃德原说要到伦敦来消度春光,菲利普翘首企足,恨不得马上能同他见面。他最近看了不少书,想得也很多,脑子里塞满了各种各样的念头,很想找个人谈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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