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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09章

人性的枷锁-第109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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蹦跳着。
“这下我才真正开始步入人生,”他默默地想。
第二天,他上秘书办公室登记姓名,等候分配医院职位。那位秘书是个生性欢快的小个子,蓄着黑黑的胡子,菲利普发现他总是那么和蔼可亲。秘书对菲利普的成功表示了一番祝贺之后,接着说:
“我想你不会愿意去南部海滨当一个月的代理医师吧?一周薪水三个畿尼,还提供食宿之便。”
“我不反对,”菲利普回答说。
“在多塞特郡的法恩利。那里有个索思大夫。你马上就得去。索思大夫的助手怄一肚子气走了。我想那里准是块好地方。”
那秘书说话的态度使得菲利普心生狐疑。他觉得事情有些蹊跷。
“那么究竟是谁难缠呀?”菲利普问。
那位秘书迟疑了一下,接着带着调和的声调哈哈笑了笑。
“嗯,事实是这样的,我了解他是一个脾气相当执拗的、有趣的老头儿。负责机构都不愿给他派助手去了。他说话直率,心里想什么就往外捅什么,可是人们都不喜欢这样子。”
“可是,你想他对一个刚刚取得医生资格的人会满意吗?再说,我是初出茅庐的新手呀。”
“能有你当助手,他应该感到高兴才是,”那秘书耍起了外交辞令来了。
菲利普思索了一会儿。他想,最近几周内他无事可干,能有机会赚几个钱,又何乐而不为呢?他可以把这些钱积攒起来,用作去西班牙度假的旅费。去西班牙度假一事,还是早在他被圣路加医院接受为学员时就给自己许下的心愿。倘若那里什么也不给他,他满可以上别的医院去嘛。
“好吧,我去。”
“要去你今天下午就得去。你说合适吗?要合适,我马上就去发电报。”
菲利普真希望再耽搁几天再走,可转而一想,他前天晚上才去看过阿特尔涅一家(他一通过考试便跑去向他们报告这个一喜讯),因此他没有不马上动身去那儿的理由。他要带的行李不多。当晚钟敲七点后不久,他便走出法恩利火车站,叫了辆马车直奔索思大夫的医院而去。那是幢宽阔的矮矮的灰泥房子,墙上爬满了五叶地锦。他被引进门诊室,那儿有个老头儿正伏案写着东西。女用人把菲利普领进门诊室的当儿,那老头儿抬起头来,但既没有起身也没有吭声,只是双目瞪视着菲利普。菲利普不觉一惊。
“我想您在等我吧,”菲利普首先开口说道。“今天上午,圣路加医院的秘书给您拍了封电报。”
“我将晚饭推迟了半个钟头、你想洗个澡吗?”
“好的,”菲利普接着答道。
对索思大夫的古怪脾气,菲利普觉得挺有趣的。此时,他已经站了起来。菲利普发觉面前的那个老头儿个儿中等,瘦精精的,满头银发,剪得短短的。一张大嘴抿得紧紧的,看上去像是没长嘴唇似的。他蓄着连鬓胡子,除此以外,脸部修得光光洁洁。下巴颏宽宽的,使他的脸成方形,加上那连鬓胡子一衬托,脸就显得更加方正。他身穿一套棕色的苏格兰呢制服,还系了条宽大的白色硬领巾。他的衣服松松地挂在身上,似乎原先是做给另一个身材魁梧的人穿的。他看上去活像十九世纪中叶的一位令人肃然起敬的农夫。此时,他打开了门。
“那儿是餐厅,”他用手指着对面的门说。“楼梯平台处第一扇房门,那就是你的卧室。洗完澡就下楼来吃晚饭。”
在吃晚饭的过程中,菲利普知道索思大夫一直在注视着自己,但他很少说话。菲利普觉得他并不想听到自己的助手说话。
“你什么时候取得医生资格的?”索思大夫突然发问道。
“昨天。”
“上过大学吗?”
“没有。”
“去年,我的助手外出度假时,他们给我派了位大学生来。我告诉他们以后别再干这种事了。大学生一副绅士派头,我可受不了了。”
接着,又是一阵沉默。晚饭虽简单,却很可口。菲利普外表缄默,心潮却在翻腾汹涌。对自己来这儿当名临时代理医师,他感到乐不可支。他顿时觉得自己长大了许多,真想像疯子似的狂笑一番,可又不知要笑什么。他想起了当医生的尊严,越想越觉得要格格笑出声来。
可是索思大夫突然发问,打断了他的思路。
“你今年多大啦?”
“快三十了。”
“那怎么才取得医生资格的呢?”
“我将近二十三岁时才开始学医,而中间我还不得不停了两年。”
“为什么?”
“穷呗。”
索思大夫神情古怪地瞥了他一眼,又沉默不语了。晚饭吃完时,索思大夫从桌子边站了起来。
“你知道在这里行医是怎么回事吗?”
“一无所知,”菲利普答了一句。
“主要是给渔民和他们的家属看病。我负责工会和渔民的医院。过去有段时间,这里就我一名大夫,不过后来因为他们想方设法要把这个地方开辟成海滨游览胜地,所以又来了一位医生,在山崖上开了家医院。于是,手头有几个钱的人都上他那儿去看病了。只有那些请不起那位大夫的人才上我这儿来。”
菲利普看得出来,跟那位医生之间的竞争一事,无疑是这个老头儿的一块心病。
“我毫无经验,这您是知道的,”菲利普说。
“你,你们这种人,啥事都不懂。”
索思大夫说完这句话,便甩下菲利普独自步出了餐厅。女用人走出来收拾餐桌的当儿告诉菲利普,说索思大夫每天晚上六点至七点要看病人。这天晚上的工作结束后,菲利普从卧室里拿了一本书,点燃了烟斗,便埋头看了起来。这是种极愉快的消遣,因为近几个月来,除了看些医学书籍外,他啥书都没看过。十点钟的时候,索思大夫一脚走了进来,两眼一眨不眨地望着菲利普。菲利普平时看书时就怕两脚落地,因此,这时他双脚正搁在一张椅子上。
“看来你这个人倒怪会享福的啊,”索思大夫说话时脸孔板板的,要不是他眼下兴致正浓的话,准会一触即跳的。
“你对此反感吗?”菲利普双眼扑闪着问了一句。
索思大夫瞪了他一眼,但并没有直接回答他的问题。
“你看的是什么书?”
“斯摩莱特①写的《柏尔葛伦·辟克尔》。”
①斯摩莱特(1721…1771):苏格兰小说家。《柏尔葛伦·辟克尔》是其长篇小说之一。
“碰巧我还晓得斯摩莱特写了本《柏尔葛伦·辟克尔》的小说呢。”
“对不住。请问,凡是行医的都不怎么喜欢文学,对不?”
菲利普把小说放在桌上,索思大夫顺手把它拿了起来。这是一种属于布莱克斯泰勃教区的版本中间的一卷。书很薄,是光泽暗淡的摩洛哥山羊皮装潢的,书名是铜版刻印的。书页切口一律烫金,但因年代已久,书中散发出一股呛鼻的霉味。索思大夫手里捧着小说的当儿,菲利普下意识地向前倾过身子,两眼不觉流露出一丝笑意。但他的表情并没有逃过索思大夫的眼睛。
“你觉得傻气吗?”他冷冰冰地问道。
“我看你一定是很喜欢看书的,只要见到别人拿书的样儿,就能知道他是什么样的人。”
索思大夫顿时把那部小说放回到桌上。
“八点半吃早饭。”说罢他掉头就走了。
“真是个有趣的老家伙!”菲利普心里嘀咕了一声。
时隔不久,菲利普就摸清了为什么索思大夫的助手们觉得此公难处的原委。首先,他强烈反对医学界近三十年中的一切新发现。某些药物,因据说有奇特的疗效而风行一时,结果不出几年就被弃置不用了,这种情形他可容忍不了。索思大夫曾在圣路加医院当过学生,走出医院大门时随身带了几种普通的混合药剂配方,他就靠这几味药行了一辈子医,而且发现他这几味药同历年来花样繁多的时新药品一样灵验。菲利普惊讶地发现索思大夫竟对无菌法抱有怀疑,只是有碍于人们都赞同这办法才勉强接受了。但是他却对病人采取菲利普早就了解的预防措施,坚持在医院里要把对儿童使用的预防措施用在士兵们身上,其谨小慎微的程度,简直令人发指。
“我曾经亲眼看到抗菌剂的出现并压倒了其他一切药物,可后来呢,又看到无菌法取而代之。真是乱弹琴!”
原来派来的那些年轻人只熟悉大医院的规矩,而且在大医院中的气氛的潜移默化的熏陶下,对一般诊疗医生总是毫不掩饰地流露出一种不屑一顾的神气。他们见过病房里的疑难病症。他们虽懂得肾脏的起因不明的疾病的治疗方法,可是碰到伤风感冒之类的毛病时,就一筹莫展,他们有的只是些书本知识,却自负矜夸,目中无人。索思大夫双唇紧闭,默默地注视着他们,一有机会便恣意出他们的洋相,表明他们是多么的无知,是多么的夜郎自大,并以此取乐。这里主要是给渔民们看病,赚不了几个钱,因此医生自己配制药剂。一次,索思大夫对他的助手说,如果给一个渔民配一种治胃疼的药水,里面和着一半贵重药剂的话,那医院还怎么能够维持下去呢。他还抱怨那些年轻助手没有修养,他们只读些《体坛新闻》和《不列颠医学杂志》,别的啥也不看;他们写的字,既不易辨认又常常拼错。有两三天时间,索思大夫时刻不停地注意着菲利普的一举一动,只要给他抓住一点过错,他便会把菲利普挖苦一番。而菲利普也意识到了这一点,一声不响地工作着,心里却暗自好笑。此时,菲利普对自己职业的改变感到由衷的高兴。他喜欢无拘无束地工作,也喜欢肩上担点斤两。他内心感到无比的喜悦,因为他看来可以通过自己的谈吐使得病人受到鼓舞,建立起信心来。他对能亲眼看到医疗的全过程感到着实愉快;如果在大医院里,他只能站得老远地看着。他常常出诊,这样,便经常出入一所所矮屋顶的小房子,那里面摆着钓鱼用具和风帆,间或也有些远海航行的纪念品,比如日本产的陶罐子啦,马来西亚的长矛和船桨啦,或者从布坦布尔露天集市买来的匕首啦,等等。在那一间间闷气的房间里,飘溢着一种传奇气氛,而大海的咸味却给它们带来一股辛辣的新鲜气息。菲利普喜欢跟水手们在一起拉呱,而水手们看到他这个人倒并不盛气凌人,便滔滔不绝地把他们青年时代的远航经历讲述给他听。
有那么一两次,他犯了误诊的错误。以前他从来没有看过麻疹。一天,有个出疹子的病人来找他看病,他却把它诊断为病因不明的皮肤病。又有那么一两起,他的疗法正好跟索思大夫所设想的相悖。第一次,索思大夫言词尖刻地数说了他一顿,而他却饶有情趣地在一旁听着;菲利普本有敏捷答辩的天赋,这当儿他回了一两句嘴,使得正在数说他的索思大夫一下子愣住了,用惊异的目光打量着他。菲利普脸上一本正经,可那双眼睛却熠熠闪光。那位老先生不由得认为菲利普这是在讥笑自己。以往,助手们讨厌他,惧怕他,他习以为常,但菲利普的这副德行,他倒是平生头一次遇到。他真想痛痛快快地把菲利普臭骂一通,然后请他卷铺盖乘下一班火车滚蛋。从前他就是这样对待他的助手的。可是,他内心惴惴不安,心想要是真的那样的话,菲利普准会当场奚落他一番,想着想着,他蓦地觉得眼前的事儿还怪有趣的。他微微启开了嘴,毫不情愿地笑了笑,随即转身走开了。过了一会儿,他渐渐意识到菲利普是故意拿他开心的。起初他吃了一惊,可不久心里也乐了。
“真他妈的皮厚,”他暗自笑着,“真他妈的皮厚!”
117
菲利普写信告诉阿特尔涅,说他正在多塞特郡当临时代理医生,没几天工夫,便接到了阿特尔涅的回信。阿特尔涅矫揉造作,把信写得礼貌有加,里面堆砌了一大堆华丽的词藻,宛如一顶镶满珍贵宝石的王冠;一手黑体活字,龙飞凤舞,却很难辨认,可他就为自己能写这一手好字而感到自豪。在信里,阿特尔涅建议菲利普上肯特郡蛇麻子草场同他及他家里的人欢聚,而他本人是每年都要上那儿去的。为了说服菲利普,他在信里还就菲利普的心灵以及弯弯曲曲的蛇麻草的卷须,作了一大套既优美动人又错综复杂的议论。菲利普立即回了封信,说一俟有空便上肯特郡。虽说那儿并非是自己的诞生地,可他对那个塔内特岛怀有一种特殊的感情。想到自己即将回到大地母亲的怀抱,在蔚蓝的吴天下过上半个月,菲利普觉得自己仿佛来到了那富有田园牧歌式的诗情画意的阿卡迪亚①的橄榄林,内心不觉燃起火一般的激情。
①阿卡迪亚,古希腊一地名,常比作风光明媚、人情淳朴的理想之乡。
光阴如梭,在法恩利当临时代理医生的一个月期限很快就到了。临海的山崖上,一座新兴城镇拔地而起,一幢幢红砖别墅鳞次栉比,环抱着一个个高尔夫球场。一家大饭店刚刚落成开张,以接纳蜂拥前来避暑的游览观光者。不过,菲利普难得走到那里去。山崖下面靠近港口处,上世纪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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