好逑传-第7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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众侍妾忙回道:“轿里没有什么新夫人,却扶那个!”过公子听说没有新夫人,吃了一惊,忙走到轿前,一看,只见轿里一个黄包袱,那里有个人影!急得连连跌脚道:“明明看见他在阁上,怎上轿时又被这丫头弄了手脚,殊属可恨!”府尊、县尊、众亲友听见,都到轿前来看,内实无一人,齐赞叹道:“这冰心小姐,真是个神人也!”因对过公子说道:“我劝贤契息了念头罢,这女子行事,神鬼莫测,断不是个等闲人。”过公子气得半句话也说不出,只是垂头叹气。府尊又叫取出黄包袱并皮箱,打开一看,却都是些大小石块,又笑个不了。大家乱了半晌,见没兴头,便陆续散去。
独有一个在门下常走动的朋友,叫做成奇,却坐着不动身。过公子与他说道:“今日机会,可谓凑巧矣,怎又脱空?想是命里无缘。”成奇道:“事不成,便无缘:事若成,包管你又有缘了。凡是求婚,斯斯文文要他心服,便难了。若有势利可以抢夺,事便容易。以公子之势力,何谋不成?何须嗟叹!”过公子道:“兄不要将抢夺看轻了。他是个深闺女子,等闲不出来,就纵有拨天本事,也没处下手?”成奇道:“我却想了个妙计。”过公子道:“请教有甚妙计?”成奇道:“我闻得他父亲水居一,被谪边庭,久无消息,又闻得冰心小姐是个孝女,岂不思想望赦?公子只消假写一张红纸报条,说是都察院上本请赦,蒙恩谁赦,复还原职。叫一二十人假充报子,出其不意,打进他门去报喜①,要他出来讨赏。他若不出来,再说又有恩赦诏书,要他亲接,他欢喜不过,自然忘了情。况闻有旨,不敢不出来。等他出来,看明白了,暗暗的藏下轿子,撮上就走。他一个柔弱女子,纵说得伶俐,如何拗得众人过?”过公子听说欢喜,道:“此计甚妙。”成奇道:“此计虽妙,只怕抢到家来,他的性子极烈,倘有这长这短,那时祸便当不起。公子莫若先动一张呈子,与府、县说明子,先抬到县,后抬到府,要府、县作主,批一笔:‘既前经聘定,谁抬回结亲。’那时便安稳了。”过公子听了,越加欢喜道:“如此尤妙!”二人算计定,便暗暗打点行事不题。正是:
【校勘记】
①“拥”字原作“报”,据萃芳楼藏版本改。
一奸未了一奸生,人世如何得太平。
莫道红颜多跌剥,须眉男子也难行!
却说冰心小姐,自用计脱了南庄之祸,便闭门静处,就是妇女也不容出入。只是父亲被谪,久无消息,未免愁烦。忽一日梳装才罢,忽听得门外一阵喧嚷,许多人拥进门来,拿了一张大红条子,帖在正厅屏门上,口里乱嚷道:“老爷奉旨复任,特来报喜讨赏!”又有几个口称:“还有恩赦诏书,请小姐开看!”人多语乱,说不分明。小姐只得自走到堂后来观看,只见那张红条子帖在上面,堂后又看不见,众报人又乱嚷着:“快接诏开读!”冰心小姐恐接旨迟了,只得带着两个丫鬟,走出堂来细问。脚跟还未曾站稳,报人早将冰心小姐围在中间道:“圣旨在府堂上,请小姐去方开读!”说完,外面早抬进一乘轿子来,要小姐上轿。
冰心小姐看见光景,情知中计,便端端正正立在堂中,面不改色,从容道:“你众人不得罗唣,听我说来:你等不过是遣来迎我,恐我不从,故用计来强我。此去成亲,过公子是你主人,我便是你主母了。你们众人若是罗唣无礼,我明日到了过家,更一一都要惩治。到那时,莫说我今日不与你们先讲明!”原来成奇也混在众人中,忙答应道:“小姐明见万里,但求就行,谁敢罗唣。”冰心小姐道:“既是如此,可退开一步,好好伺候。待我换过衣服,吩咐家人看守门户,方可行得。”众人果退远一步。冰心小姐因吩咐丫鬟去取衣服,就悄悄叫他带了一把有鞘的解手刀,暗藏在袖里。一面更换衣服,又说道:“你们若要我与你公子成全好事,须要听我吩咐。”成奇道:“小姐分咐,谁敢不听?”冰心小姐道:“过公子这段姻缘,虽非我所愿,然他三次相求,礼虽不正,而意实殷勤,我也却他不得。但今日你们设谋诡诈,若竟抬我到过家,我若从之,便是草草苟合,虽死亦不肯从,盖无可从之道也。莫若先抬我到府、县,与府、县讲明。若府、县有撮合之言,便不为苟合矣。那时才抬以过家,或者还好商量。不知你们众人可知这些道理么?”成奇听了,正合他的意思,因答道:“众人虽不知道理,但小姐吩咐,要见府、县,谁敢不从。”就叫抬过轿子来,请小姐上轿。冰心小姐又吩咐家人看门,只带两个丫鬟,两个小童跟随,又悄悄吩咐家人,暗暗揭了那大红条子带到县前,欣然上轿去了。正是:
眼看鬼怪何曾怪,耳听雷惊却不惊。
漫道落人圈套死,却从鬼里去求生。
众人将冰心小姐抬上肩头,满心欢喜,以为成了大功,便二三十人围成一阵,鸦飞鹊乱的往县前飞奔,又倚着过家势力乱冲,不怕人不让。不期将到县前,忽撞着铁公子到山东来游学,正游到此处,雇了一匹蹇驴,后面跟着小丹,踽踽凉凉,劈面走来,恰好在转弯处,不曾防备②,被众人蜂拥撞来,几乎撞倒,跌下驴来。铁公子大怒,就跳下驴来,将抬轿的一把扭住,大骂道:“该死的奴才,你们又不遭丧失火,怎这等乱撞?几乎把我铁相公撞下驴来,是何道理?”众人正跑得有兴头,忽被铁公子拦住,便七嘴八舌的乱嚷道:“你这人好大胆,这是过学士老爷家娶亲。你是什人,敢来拦阻?莫说你是铁相公,你就是金相公玉相公,拿到县中,也要打的粉碎!”铁公子听了,愈加大怒道:“既是过学士家里娶亲,他诗礼人家,为何没有鼓乐灯火?定然有抢劫之情。须带到县里去,问个明白!”此时成奇也杂在众人中,看见铁公子青年儒雅,象个有来历之人,便上前劝道:“偶然相撞,出于无心,事情甚小。我听老兄说话,又是别府人氏,管这闲事做什么?请放手去罢!”铁公子听了,到也有个放手的意思,忽听得轿中器着道:“冤屈,冤屈!望英雄救命!”铁公子听见,复将抬轿的扯紧道:“原来果有冤屈,这是断放不得的!快抬到县里去讲!”众人看见铁公子不肯放手,便一齐拥上来,逞蛮动粗,要推开铁公子。铁公子按捺不下,便放开手,东一拳,西一脚,将众人打得落花流水。成奇忙拦住道:“老兄不必打,这事弄大了,私下决开不得交,莫说老兄到县里,若不到县,恐过府也不肯罢了。快让他们抬到县里去!”铁公子那里肯依,却喜得离县不远,又人多,便抬的抬,捉的捉,你扭我结,一齐哄到县前。
②“防”原作:“隄”,据萃芳楼藏版本改。
铁公子见已到县前,料走不去,方放开手,走到喜架边,取出了马鞭子,将鼓乱敲,敲得扑呼呼响亮,已惊动县前众衙役,都一齐跑来,将铁公子围道:“你是什么人,敢来击鼓?快进去见老爷!”原来县尊已有过家人来报,知抢得水小姐来,要他断归过公子,故特特坐在堂上,等候多时。不期水小姐不见来,忽闻鼓响,众衙役拥进一个书生来,禀道:“擅击鼓人带见老爷!”
那书生走到堂上,也不拜,也不跪,但将手一举道:“老先生请了!”县尊看见,因问道:“你是什么人?因何事击鼓?”铁公子道:“我学生是什人,老先生不必问我,我学生也不必说。但我学生方才路遇一件抢劫冤屈之事,私心窃为不平,敢击鼓求老先生判断,看此事冤也不冤,并仰观老先生公也不公。”县尊看见铁公子人物俊爽,语言伶俐,不敢轻易便动声色,便问道:“你且说有甚抢劫冤屈之事。”铁公子道:“现在外面,少不得传他进来。”说未完③,只见过家一伙人,早已将冰心小姐围拥着进来。冰心小姐还未走到,成奇早充做过家家人,上前禀道:“这水小姐是家公子久聘定的,因要悔赖婚姻,故家公子命众人迎请来,先见过太爷,求太爷断明,好迎请回去结亲。”县尊道:“既经聘定,礼宜迎归结亲,何必又断?不必进来,竟迎去罢!”成奇听了,就折回身拦住众人道:“不必进去了,太爷已断明,分咐叫迎回去结亲了。”
③“未”原作“不”,据萃芳楼藏版本改。
冰心小姐刚走到甬道中间,见有人拦阴,便大声叫起冤屈来,因急走两步,要奔上堂来分诉④。旁边卑快早用板子拦道:“老爷已吩咐出去,又进去做什么?”冰心小姐见有人拦阻,不容上堂,又见众人推他出去,便盘脚坐在地下,放声大哭道:“为民父母,职当分冤理屈,怎么不听一言?”县尊还指手叫去,早急得铁公子暴跳如雷,忙赶上堂来,指着县尊乱嚷道:“好糊涂官!怎么公堂之上,只听一面之词,全不容人分诉?就是天下之官贪贿慕势,也不至此!要是这等作为,除非天下只有一个知县方好,只怕还有府道、谏台在上!”县尊听见铁公子嚷得不成体面,便也拍案大怒道:“这是朝廷设立的公堂,你是什么人,敢如此放肆!”铁公子复大笑道:“这县好个大公堂,便是公侯人家,钦赐的禁地,我学生也曾打进去,救出人来,没人敢说我放肆!”原来这个知县,新选山东不久,在京时,铁公子打入大夬侯养闲堂这些事,都是知道的。今见铁公子说话相近,因大惊,问道:“如此说来,老长兄莫非就是铁都院的长子铁挺生么?”铁公子道:“老先生既知道我学生的贱名,要做这些不公不法之事,也该收敛些!”
④“分”字前原有“亲”字,据萃芳楼藏版本删。
县尊见果是铁公子,忙走出公位,深深施礼道:“小弟鲍梓,在长安时,闻长兄高名,如春雷轰耳,但恨无缘一面。今辱下临,却又坐此委曲⑤,得罪长兄,统容请罪。”一面看坐,请铁公子分宾主坐下,一面吃茶。茶罢,县尊因说道:“此事始末,长兄必然尽知,非小弟敢于妾为,只缘撇不过过学士情面耳!”铁公子道:“此事我学生不知,方才偶然撞见,其中始末,到实实不知,转求见教。”县尊道:“这又奇了,小弟只道长兄此来,意有所为,不知竟是道旁之冷眼热心,一发可敬!”因将水小姐是水侍郎之女,有个过公子闻其秀美,怎生要娶他;他叔叔水运又怎生撺掇他嫁,他又怎生换八字,移在水运女儿名下;后治酒骗他,他又怎生到门脱去;前在南庄抢劫他,他又怎生用石块抵去之事,细细说了一遍。喜得个铁公子心窝里都跳将起来,因说道,“据老先生如此说来,这水小姐竟是个千古的奇女子了,难得,难得!莫要错过!”也顾不得县尊看着。竟抽起身来,走到甬道上,将冰心小姐一看,果然生得十分美丽。怎见得?但见:
⑤“坐此委曲”,原作“坐在尾曲”,据萃芳楼藏版本改。
妩媚如花,而肌肤光艳,羞灼灼之浮华;轻盈似燕,而举止安详,笑翩翩之失措。眉画春山,而淡浓多态,觉春山之有愧;眼横秋水,而流转生情,怪秋水之无神。腰纤欲折,立亭亭不怕风吹;俊影难描,娇滴滴最宜月照。发光可鉴,不假涂膏;秀色堪餐,何须腻粉。慧心悄悄,越掩越灵,望而知其为仙子中人;侠骨冶冶,愈柔愈烈,察而知其非闺阁之秀。蕙性兰心,初只疑美人颜色;珠圆玉润,久方知君子风流。
铁公看了,因暗暗惊讶,走上前一步,望着冰心小姐深深一揖道:“小姐原来是蓬莱仙子,滴降尘凡,我学生肉眼凡胎,一时不识,多有得罪。但闻小姐前面具如许才慧智巧,怎今日忽为鼠辈所愚?是所不解,窃敢有请。”冰心小姐见了,忙立起身来还礼道:“自严君被谪,日夜忧心,今忽闻有恩赦之旨下颁,窃谓诏旨谁敢假传,故出堂拜接,不意遂为人截夺至此。”取出解手刀来,拿在手中,又说道:“久知覆盆难照,已自分毕命于此。幸遇高贤大侠,倘蒙怜而垂手,则死之日,犹生之年矣!”铁公子道:“什么恩旨?”冰心小姐因叫丫鬟,问家人取大红报条,递与铁公子看。
铁公子看了,因拿上堂来,与县尊看道:“报条是真是假?”县尊看了道:“本县不曾见有此报。是那里来的?”铁公子见县尊不认帐,便将条子袖了,勃然大怒道:“罢了,罢了!勒娶宦女,已无礼法,怎么又假传圣旨?我学生明日就去见抚台,这些假传圣旨之人,却都要在老先生身上,不可走了一个!”说罢就起身要走。县尊慌忙留住道:“老长兄不必性急,且待本县问个明白,再作区处。”因叫过成奇众人来骂道:“你们这伙不知死活的奴才!这报条是那里来的?”众人你看我,我看你,那里答得出来。县尊见众人不言语,就叫取夹棍来。众人听了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