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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3章

契诃夫短篇小说精选-第13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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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八八六年七月五日
13 坏孩子
            伊凡·伊凡内奇·拉普金,一个讨人喜欢的年轻人和安娜·谢苗诺夫娜·扎姆布里茨卡娅,一个翘鼻子的年轻姑娘,双双走下陡峭的河岸,坐到一张长椅上。长椅临水而立,藏在密密的柳丛里。好一处绝妙的地方!您若往这儿一坐,您就与世隔绝了--能看见您的只有鱼儿,还有那水面上闪电般跑来跑去的水蜘蛛。这对年轻人随身带着鱼竿,抄网,装蚯蚓的小罐和其他鱼具。坐下后,他们立即开始垂钓。
“我真高兴,咱俩总算能单独在一块儿了,”拉普金东张西望着开始说,“我有许多话要告诉您,安娜·谢苗诺夫娜……许多许多话……当我第一次见到您的时候……鱼咬您的钩了……我立即就明白:我为什么活着,我崇拜的偶像在哪儿,我应当为谁献出我清白而勤劳的一生……咬钩的可能是一条大鱼……见着您后,我才第一次爱上一个人,爱得发狂!……等一会儿您再拉竿……让它咬死了……请告诉我,我亲爱的,我向您发誓,我能否指望……啊,我不是指望相互爱慕,不是的!……这个我不配,我连想都不敢这样想……我能否指望……您快拉竿呀!”
安娜·谢苗诺夫娜提起握着的钓竿,用力一拉,尖叫一声,一条银绿色小鱼在空中闪亮。
“天哪,一条妙鱼!嗬,嗬……快!要脱钩了!”
鲈鱼挣脱钓钩,在草地上蹦跳着,本能地朝它称心如意的老家逃去,随即……扑通一声,落到了水里!
拉普金急忙去抓鱼,没有抓着鱼,不知怎么无意中抓住了安娜·谢苗诺夫娜的手,无意中又把这手送到唇边……对方急忙抽手,但为时已晚:两人的嘴无意中贴在一起,接吻了。这事有点出乎意料。接吻之后接着还是接吻,之后山盟海誓,倾诉衷肠……好幸福的时刻!可是,话又说回来,这人世间的生活中没有绝对的幸福。幸福本身包含着毒素,或者说受到外来事物的毒害。这一次也是如此。当两个年轻人热烈拥吻的时候,突然响起了一阵笑声,他们朝河面上一看,两人都吓呆了:水里齐腰站着一个赤身露体的男孩。他叫科利亚,一个中学生,安娜·谢苗诺夫娜的弟弟。他站在河里,瞧着两个年轻人,阴阳怪气地微笑着,
“哎呀呀!……你们亲嘴呢?”他说,“好啊!我告诉妈妈去。”
“我希望,您,作为正派人……”拉普金涨红着脸开始嘟哝,“偷看别人的行为是卑鄙的,告密更是下流,可憎,可恶……我以为,像您这样正派而高尚的人……”
“给一卢布,我就不说!”高尚的人回答,“要不然,我告诉妈妈去。”
拉普金从衣袋里掏出一卢布,把它递给科利亚。对方把卢布捏在湿淋淋的手心里,一声唿哨,游走了。接下去一对恋人再也无心接吻了。
第二天,拉普金从城里给科利亚带来了各色颜料和一个皮球。姐姐呢,先是把她所有的丸药盒都送给了他,后来又不得不送他几颗刻着小狗脸的纽扣。这个坏孩子,显然很喜欢这一套,而且为了收到更多的礼物,他开始监视他们。拉普金和安娜走到哪儿,他就跟到哪儿,一分钟也不让他们单独待在一起。
“坏蛋!”拉普金咬牙切齿地说,“年纪这么小,就已经坏透了!他长大了会成什么样的人?!”
整个六月份,科利亚不让这对可怜的恋人过上一天好日子。他扬言要去告密,不断跟梢,讨各种各样的礼物。他总觉得礼送轻了,最后便时时提起怀表来。唉,有什么办法呢?只好答应送他一块。
有一回,大家吃午饭,当仆人送上维夫饼干时,科利亚突然哈哈大笑起来,挤着一只眼,问拉普金:
“说吗?啊?”
拉普全面红耳赤,把餐巾当成维夫饼干嚼起来。安娜从桌后一跃而起,跑到另一个房间里。
在这种处境下这对年轻人一直捱到八月底,捱到拉普金终于向安娜求婚的那一天。啊,这是多么幸福的日子!拉普金同安娜的双亲谈过话,征得了同意后,要做的第一件事就是跑进花园去找科利亚。找到他后,拉普金快活得差点放声大哭。他一把揪住坏孩子的耳朵。安娜,谢苗诺夫娜也跑来了,也来找科利亚,揪住了他的另一只耳朵。现在轮到科利亚哭着央求他们:
“亲爱的,好人哪,亲人哪,我再也不干啦!哎哟,哎哟,饶了我吧!”
这时候,一对恋人脸上那副洋洋得意的表情真值得一看哩。
后来这对年轻人承认,在他们整个相恋期间,他们从来没有体验到在他们揪住那坏孩子的耳朵时所感受到的那种幸福,那种令人心醉的极度快乐。
一八八三年七月二十三日
14 假面
            某地社交俱乐部,出于为慈善事业募捐的目的,举办了一次假面舞会,或者用当地女士们的说法,就是化装舞会①。
……………………
①原文为法文。
已是午夜十二点。几个没有跳舞、不戴假面的知识分子(他们一共五人),围坐在阅览室里一张大桌旁,把鼻子和胡子藏到报纸里,在看报、打盹,而且,据京都报纸驻本地记者,一位颇有自由派倾向的先生的表述,在“思考”。
从大厅里传来卡德里尔舞曲“纺车”的乐声。在门外,不时有仆役跑过,响起嗵嗵的脚步声和杯盘的叮当声。阅览室里却十分安静。
“看来这里更舒服!”突然响起一个低沉而喑哑的声音,这声音更像是从炉子里发出来的,“都上这儿来!快点,朋友们!”
门敞开了,一个肩宽背厚的敦实的男人闯进阅览室,他穿着马车夫的号衣,一顶宽边帽上插着几根孔雀毛,脸上蒙着假面。在他身后跟进来两个戴假面的女人和一名端托盘的仆役。托盘上摆着一个盛满烈性甜酒的大肚玻璃瓶,三瓶红葡萄酒和几只杯子。
“都上这儿来!这里更凉快,”男人说,“把托盘放桌上……你们坐下吧,小姐们!热一武-阿-拉-特里蒙特朗②,你们呢,先生们,都挪开……别待在这里!”
……………………
②读音不准的法语,意义不明。
男人的身子摇晃一下,一挥手,把桌上的几本杂志抹到地上。
“把托盘摆到这儿来!你们呢,看报的先生们,给让开地方。现在不是看报和研究政治的时候……把报纸都扔了!”
“我请你安静点,”有个知识分子透过眼镜,瞧了瞧那人的假面说,“这里是阅览室,不是小吃部……这里不是喝酒的地方。”
“为什么不是?莫非桌子摇晃,还是天花板会塌下来,怪事!不过……现在没工夫跟你们闲扯!你们把报纸扔了……你们看了不少时间,也就够了。不看报你们已经够聪明的了,再说看报伤眼睛。最主要的是,我不要你们看报,就这么回事!”
仆役把托盘摆到桌上,把手中搭在胳膊时上,在门旁站定。两个女人立即抓起了红葡萄酒。
“天下怎么会有这样的聪明人,居然认为报纸比美酒还好,”插孔雀毛的男人给自己倒了一杯烈性甜酒,开口说,“照我看来,你们这些可敬的先生之所以喜欢看报,是因为你们没钱买酒喝。我说对了吧?哈哈!他们老看报!喂,那上面写什么啦?眼镜先生!您读到哪些事件?哈哈!得了吧,别看了!你别再装模作样,不如来喝一杯!”
插孔雀毛的男人稍稍挺起身子,从眼镜先生手里一把夺过报纸。对方先自了脸,后来又红了脸,吃惊地看看其余的知识分子,那些人也吃惊地看看他。
“您忘乎所以了,先生!”眼镜先生发怒了,“您把阅览室当成了小酒馆,您竟敢放肆,夺了我手里的报纸!我不允许!您不知道您在跟谁打交道,先生!我是银行经理热斯佳科夫!……”
“我啐你这个热斯佳科夫!至于你的报纸,只配享受这种荣幸……”
男人拾起报纸,把它撕成碎片。
“诸位先生,这是怎么回事?”热斯佳科夫喃喃地说,他惊呆了,“真是莫明其妙,这……这简直岂有此理!”
“他老人家动怒了。”男人笑起来,“哎呀呀,吓死我了!连两条腿都直打哆嗦。是这么回事,可敬的先生们!说正经的,我都懒得跟你们说废话……因为我想同这两位姐儿单独待在这里,想在这儿找点乐子,所以请不要妨碍我们,都给我出去……有请啦!先生们!别列布欣先生,滚出去!你皱什么眉头?我叫你出去,你就乖乖地出去!给我快点!要不然小心我揍你一顿。”
“这算什么话?”孤儿院会计别列布欣红着脸、耸着肩膀说,“我简直不明白……有个无赖闯到这里……突然说出这种混帐话来!”
“什么叫无赖?”插孔雀毛的男人大喝一声,他怒不可遏,一拳头捶在桌子上,震得托盘上的杯子都跳起来。“你是跟准说话?你以为我戴上假面,你就可以胡说八道骂我吗?好一个尖嘴辣子!我叫你出去,你就出去,哪个混蛋也不准留在这里!快点,给我统统滚蛋!”
“我们马上会看到结果!”热斯佳科夫说,他激动得连镜片都冒汗了。“我要给你点厉害瞧瞧!喂,快去把值班主任叫来!”
不一会儿,一个身材矮小、头发棕红的主任走了进来,他的上衣翻领上别着蓝色小布条,跳舞跳得气喘吁吁的。
“请您出去!”他开口说,“这儿不是喝酒的地方!请到小吃部去!”
“你这是从哪儿跳出来的?”戴假面的男人说,“莫非是我叫你的?”
“请别你你你的,请出去!”
“你听我说,可爱的人:我给你一分钟时间……因为你是主任和头面人物,所以请你拉着这些演员的胳膊,把他们弄出去。我的姐儿们不喜欢这里有外人……她们害臊,而我既然花了钱,就希望她们露尽自然本色。”
“显然,这个蛮子不明白,他不是在猪圈里!”热斯佳科夫大声叫道,“把叶夫斯特拉特·斯皮里多内奇叫来!”
“叶夫斯特拉特·斯皮里多内奇!”俱乐部里响起呼喊声,“叶夫斯特拉特·斯皮里多内奇在哪儿?”
叶夫斯特拉特·斯皮里多内奇,一个身着警察制服的老头,立刻到来了。
“请您离开这里!”他瞪大可怕的眼睛,耸动着染过的八字胡,声音嘶哑地说。
“哎呀,吓死人了!”男人快活得哈哈大笑,“真的,吓死人了!居然有这么可怕的人,你那小胡子活像猫的触须,眼睛都瞪出来了……嘿嘿嘿……”
“你少说废话!”叶夫斯特拉特·斯皮里多内奇气得浑身发抖,声嘶力竭地喊道,“滚出去!不然我叫人来把你拉走!”
阅览室里一片难以想象的嘈杂。叶夫斯特拉特·斯皮里多内奇,脸红得像煮熟的虾,不住地喊叫、跺脚。热斯佳科夫也在喊叫。别列布欣也在喊叫。所有的知识分子都在喊叫。不过,他们的声音却让假面人那低沉喑哑的声音压下去了。舞会因一片混乱而告中断,人群从大厅里拥向阅览室。
叶夫斯特拉特·斯皮里内奇为了显示自己的威风,把俱乐部里所有的警察都叫了来。他坐下开始写违警记录。
“写啊,写啊,”假面人用手指戳着笔尖说,“哎呀,现在叫我这个可怜的人怎么得了?我这个可怜虫呀!你们为什么要毁了我这个无依无靠的人呀!哈哈!好吧,现在我让你们瞧瞧!一……二……三!”
男人站起来,挺胸凸肚,猛地摘下自己的假面。他露出自己的醉脸,瞧着大家,欣赏着造成的效果,之后倒在圈椅里,快活得纵声大笑。他引起的反响的确非同小可。所有的知识分子都神色慌张,面面相觑,吓白了脸,有的直挠后脑勺。叶夫斯特拉特·斯皮里内奇不安地清着嗓子,像个无意中做了蠢事的人。
大家认出这个捣乱分子原来是当地的百万富翁、工厂主、世袭的荣誉公民皮亚季戈洛夫,这人向来以喜欢胡闹、热心公益事业而扬名乡里,另外,正如当地通报里不止一次所载的那样,他还“满怀对教育事业的爱”。
“怎么样,你们走还是不走?”皮亚季戈洛夫沉默片刻后问道。
知识分子们都哑口无言,踏起脚尖不声不响地走出阅览室。等他们走后,皮亚季戈洛夫立即反锁上门。
“你一定早知道他是皮亚季戈洛夫!”过了一会儿,叶夫斯特拉特·斯皮里内奇摇着那个端酒进阅览室的仆役的肩膀,声音嘶哑地小声说,“为什么你一声不吭?”
“他老人家不许说,长官!”
“不许说……等我把你这个该死的畜生关起来,蹲上一个月班房,到时候你就知道‘不许说,的厉害了!滚开!而你们倒好,诸位先生,”他转身又对那些知识分子说,“居然造反了!你们就不能离开阅览室十分钟!好了,现在你们去收拾这烂摊子吧。唉,先生们,先生们……我可不喜欢这样,真的!”
知识分子们在俱乐部里走来走去,一个个都垂头丧气,心神不定,满脸愧色,喃喃自语,似乎预感到大难即将临头……他们的妻子和女儿听说皮亚季戈洛夫“受了委屈”,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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