四面墙-第26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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吃完饭,由两个“劳作”统一刷盆,大臭拿块抹布蹲地上兢兢业业地擦地,丰哥告诉我:“看着点怎么擦啊,以后就是你擦地,新来的,又是小屁屁案,别让死人伺候你。”我这才细看大臭,果然看出些门道来,那些抹布都是旧秋衣,擦地的时候要巧妙地叠成一个长条,而且,先在地上扫荡一遍,把落在地上的馒头渣和菜叶攒着捏走,然后像雕琢一件艺术品似的,前后左右地擦,犄角旮旯地抹,真的很讲究工艺。
大臭擦着地,丰哥和前面的几个人都躺下睡午觉了,其他人都回原地坐好,只是铺板底下换了几个人钻进去。真是寸土寸金啊。
我看到有人抽烟,便小声问旁边的“大臭”是不是可以抽烟,大臭说随便抽,都是快死的人了,还不让抽烟?
一个大脑袋的家伙从后面踹了大臭一脚,轻声骂道:“要死你死!”
我就先给了他一棵烟,自己也点上一棵。我没有多事地询问大臭是什么案子,我担心这里的人会很敏感,多一事不如少一事。
突然我手里烟被人从后面抢了过去,我一惊,下意识回头一看,一个小白脸正把烟塞进嘴里,像嚼口香糖似的嚼呢。
“这么好吃的东西,呵呵,不先上供?”小白脸贪婪地望着我,一副谗相,我想这人八成有毛病。大臭捅我一下:“别理他,神经病。”
神经病应该放呀,怎么还关着?
我刚转身坐好,那个小白脸突然又从后面搂住我的脖子,连喊带叫:“大大我吃糖,大大我吃糖!”
丰哥被闹得坐起来,叫道:“舒和,你他妈再闹!”
小白脸原来叫舒和。舒和死皮赖脸地搂着我不放:“大大我吃糖,大大我吃糖。”
丰哥还没说什么,那个挂链儿的先哗啦啦奔过来,一边骂着“作死”,轮起手铐就给舒和脑袋上来了一下,舒和先啊了一声,接着就大叫舒服舒服啊!小不点上来喊着“东哥”,把戴手铐的劝住了。
我借机掰开了舒和的手,脖子被勒得生疼。
舒和惬意地摸着脑袋,呵呵笑着,说:“东哥你力气太小了,人家刘邦一古代流氓都比你牛逼,力拔山兮气盖世啊。”然后神情肃穆地唱起来:“大风起兮云飞扬,力拔山兮……”
我一看,这哥们儿病得还挺有水准。
丰哥坐着笑道:“舒和啊,你他妈别不懂人事,大小你也是个研究生,我对你可够照顾了,瞒谁你还瞒我嘛,你不就是想装神经病撞出去嘛,要装跟检察院的装去,别在号里耍,要让我腻歪上了,可没你好儿!我让你真神经啦!”我不禁回头再看一眼舒和,敢情小子还研究生呢,怎么进来的?我多少有些好奇。
舒和“呵呵”笑着:“丰哥英明,以后你就是我偶像。”
“偶你妈逼什么呀,你别掐了荷花拿我呕(藕)就行,你们有学问的最不是东西了。”丰哥补充一句“别撒疯啦”,把被子一拉,蒙头又睡了。
舒和不折腾了,靠在墙上歪头眯上了眼。
晚饭上来时,我发现和中午一样,是馒头,这里的或是看来比“C看”的档次高。吃完饭也不用盘板,地下、铺上、便池台子上坐的全是人,抽烟、聊天、下棋、打扑克的都有,数数,大概将近30个人,仿佛被兜进网兜里的一群鱼,鳞尾相叠,拥塞不堪。望着一个个紧挨着的光头,我心情沉闷,压抑得有些喘不上气来,以后就要和这些人闷在一起了?什么时候是个了结呢?
丰哥叫人打开电视,看到十点多钟,丰哥说该下的都下去吧。立刻有一半人从铺上消失了,我看丰哥一眼,丰哥正看过来:“你,睡那个最边上。”
我说丰哥是铺底下吧。
上面的几个人笑起来,丰哥也笑了:“多明白呀乖乖!”
我觉得自己特没劲,担心自己的话有可能被评为本年度W看守所搞笑语录的头条。
往下面一钻,还挺费劲,靠边的一个瘦子指导了我两句动作要领,先坐在地上,把腿伸进去,再用手肘的力量送身子,果然灵验,真是处处皆学问啊。
我听见丰哥在上面喊:“于得水儿,他跟你一班,到时候叫他!那个谁,你今天歇了吧。”
也不知那个谁是谁,在铺板底下兴奋地喊了声“谢谢丰哥”。
刚才那个瘦子应了一声后告诉我:“咱俩值后半夜的班,俩小时,赶紧睡吧。”
我紧贴着墙躺好,身上盖着一床破被子,有些发潮,我怀疑是不是死刑犯留下的啊?心里不禁发毛,忐忑着不能塌实。
于得水拱了我一下,小声说:“哎,睡不着吧。”
我说:“大哥可不?”
“我看你也是一老实人,以后有嘛事儿就跟我说,别跟他们瞎聊,都是大案儿,聊不到点儿上给自己惹病。”
“谢谢大哥哦,你案子也不大吧。”
“我销赃,也就几年官司,跟你一样,让同案儿给带上来的。”
聊了一会儿,于得水问我:“兄弟你带多少烟来?”
我说就一条。
“明天你先借我两盒,等购物还你。”
我说行啊。(打搅一下,此书为盗版)
“别让丰哥知道啊,这里不让互相串东西,值班时候给我就行……睡觉吧兄弟。”
我说睡了。合上眼,我在心里懊恼又无奈地“靠”了一声。天上没有馅饼,地上全是陷阱。
值班的时候,我看见丰哥头顶的墙上有一个类似“学习专栏”的框子,上面写了好多行字,看格式,像是一首诗,不由眯起眼仔细辨认,连猜带蒙地总算读下来。
诗云:
静坐时常思己过闲谈时莫论人非能吃苦方为志士知进取不悔人生肯吃亏不是弱者怕小人并非无能宽容人心平气和退一步海阔天空后来知道这是人家丰哥的做人准则,虽然绝大多数时间里,丰哥不能身体力行,但能有这等抱负,已经可以看出此人并不是纯粹的草包,否则,何德何能来管理“重案组”啊。就像丰哥自己评论的那样:在W市第一看守所当头目的人,基本上可以胜任一般县团级以上的领导职务了。
后来体会到,丰哥此话不虚。
第二节起点不能低
第二天,于得水正在铺角抽烟,小不点喊起来:“丰哥,于坏水冒上烟儿啦?”
丰哥用手一点他,魔术师一样地说:“下来。”
于得水赶紧掐了烟过去,站在丰哥面前,表情很不自在。
“哪的烟?牌子还够顶,是不是掐巴新收的?”丰哥真是明察秋毫。
“不是,丰哥,我哪敢呀?是麦麦借给我的。”
丰哥骂道:“借?你他妈拿什么还?”
“我这个月又写信了,让我姐给我上帐。”
东哥晃着手铐在丰哥后面骂道:“扯你妈臊!你哪个月都写信,哪个月也没见你上钱!就你这德行的,连家里都不管你了,还混什么大佬,天天找烟找肉的,你就是嘴谗逼浪!欠磕!”说着,“通”地给了于得水一个腮梨:“你这臭毛病是犯一次了么,记吃不记打是不是?”
于得水诚恳地缩着头,孙子似的连连答应:“丰哥我改,你看我以后。”
小不点从后面狠狠地用膝盖撞了他大腿根一下,疼得于得水轻吟着咧开了嘴,这叫“麻雷子”,再跟一下就成“二提脚”了。小不点煽风点火:“操,以后?这回怎么办?你欠别人多少东西了?”
大臭告状:“上次丰哥给我那根肠子,他还掐我半截呢。”
丰哥气愤地扬手就是一个嘴巴:“连大臭这样姥姥不疼舅舅不爱的主儿,你都好意思掐巴是吗?!”老大一动手,立刻有几个人一起蹿上去助阵,拳脚无情,刚打了几下,丰哥就制止了:“行了,先放你一马,把烟还给麦麦,这个月再不上钱,看我不倒腾出你屎来!这回你卖屁股也得把大伙的帐平上!”
于得水只有乱应的份,回来立刻把一盒多烟塞回我手里。我假惺惺地说:“算了,你抽吧,也甭还了。”
丰哥在铺头骂道:“麦麦你也他妈够贱,钱烧的不是?甭跟我面前装大方,真大方以后号里的烟你供!”
我哦了一声,把烟塞兜里了。
于得水灰溜溜坐了一会,开始小声埋怨大臭:“你怎么还谍报儿?”
大臭红了一下脸:“我可没有那坏心眼,我就是顺口一说。”大臭挺憨厚的,这能一眼看出来。
“操,你顺口一说,我挨一顿砸。”于得水晦气地嘟囔。
*
饭后,大臭又蹲地上勤恳地擦起地来。丰哥“嗨嗨”了两声说:“新来那个,你装什么逼,擦地!”
我赶紧“唉”了一声,跳过去抢大臭手里的抹布。
试工期手艺差些,大臭在一旁辅导着,还是不能很快进入佳境。一个金鱼眼的家伙撒完尿,上铺前捎带着踹了我一脚:“傻逼擦干净点……还有态度是吗?”他看我白了他一眼后,马上挑衅地叫号。后来知道这小子叫金国光,以前是派出所的协勤,因为一个地痞不买他的烂帐,就纠集几个流氓把他镇压了,出了人命。
丰哥板着脸,审视着我说:“让你擦地有怨气呢?”
手里攥着冷湿的抹布,我突然想:不能太孙子了呀,怎么也得弄个不卑不亢吧,要不以后真沉底了,可有的罪受啦。庄龙早给我讲过,到里面,不论什么地方,“起点”不能低了,以后再“拔点”就困难了,比媳妇熬成婆还费劲,而且成本太高。
当时我看着丰哥,摆出江湖嘴脸说:“丰哥,你放心,你安排什么我都心甘情愿。我也是从下面看守所过来的,我那个号里也这样,新来的嘛,就得多服务服务,大家都得从头混嘛,混好了,还不是得靠丰哥?”
“安排什么都心甘情愿是吗?”金鱼眼接茬道:“丰哥你晚上安排他给我放放。”“放放”者,就是让他干我的后面。
丰哥笑一下,没掸他,倒是从我的话里听出含义来,脸色也温和了些:“听这意思,你在下面也是个号长哦,那就更该懂事了,该干什么该说什么都得有分寸,我也不难为你,擦好地,你就边上眯着,来新人了你就下岗,要是乍刺,什么后果你也心知肚明。”
我说丰哥你放心吧,以后看我做事你就知道了。
不知好歹的死金鱼眼还想掺乎,被丰哥掸手拦下:“算了,给他几天磨合期,不上道再调理。”
怎么我也是上过学前班的,料理这些表面文章还不太费劲。没有等到来新人,我就从擦地的岗位上退下来了,因为集体购物时,我给丰哥捎了条好烟。
丰哥说:“以后别弄这个呀,不是逼着我腐化嘛……得了,我看你擦地也费劲,就先歇着吧,把班值好了就行,操,你们知识分子就是娇嫩,擦两圈地就呼哧带喘的,还不如大臭一个脚趾头。”
于是,每天吃完饭,大臭勤劳的身影又出现在地板上。
第三节舒和
舒和是值得先单独写一写的人。
舒和的确是研究生的学历,经济学硕士,捕前在一家著名的德国公司做总裁助理,有26万的傲人年薪,还要去诈骗,真是的。
我进去的时候,舒和已经在市局关押了近半年,涉嫌金融票据诈骗,580万的数额。舒和说如果“撞”不出去,应该是死刑。其实丰哥说他根本死不了,那小子骗的钱都追回来了不算,股票帐户上还赚了一万多呢,这种情况,也就判个无期。而这个结果更是舒和不能面对的。
舒和说:“平生喜远游,哪堪阶底囚?不自由,毋宁死,我就两条路,一个是撞出去,一个是求死,想判我无期都不行,我上诉,要求改判死刑,否则我就折腾个死刑出来,或者自杀。”这是舒和自始至终坚持的一个目标。
包括管教在内,舒和装神经病的事情,大家都心照不宣,没有谁多议论什么,里面很多人都面临必然的生死抉择,能想办法的都在想办法,所谓猫有猫道鼠有鼠道。舒和的绝活就是装神经病,眼睛可以凝固在一个点上半小时不动,嘴半张着,呵呵有声,极像,说起话来也前卫诗歌一般兴奋地跳跃。
舒和对自己的计划很有信心。
丰哥说舒和你在号里最好正常点,别时间长了,真神经了,出去了也没意思,还不如吃颗“黑枣”痛快。
舒和笑道:“我这是找感觉呢,要不检察院的一来,表演不到位就惨了,基本功不工硬,临阵磨枪不行啊。”
后来舒和、我,还有一个叫常博的硕士在读生,我们三个的关系搞得非常好,主要是共同语言多的缘故吧。舒和就把他的案子都跟我们讲了。
舒和最早在一个生产空调的外资企业打工,跳槽前介绍了一个叫韩文渊的朋友过去,做财务。后来很长一段时间和那个“Y公司”没有联系,直到遇见了一个女孩,叫陈兆一,陈兆一在北京有个自己的小公司,搞软件开发的,俩人合伙做套儿,通过韩文渊弄到了Y公司的业务单据复印件,舒和用电脑把章抠下来,用制图软件下力气加工一番,到银行柜台取回几张电汇凭据,用彩喷打印机把Y公司的财务章打上,填上他们的帐户,分几笔把钱套了出来。就这样“简单”。
再后来,舒和跟我们的话更多起来时,就明白原来事情远没这么简单,甚至连他都被自己的狡辩弄糊涂了,已经到了无法还原事实的地步。
出事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