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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32章

冰心传-第32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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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娘,你看见了那群鸽子?
有几个带着响弓?”
巨大的眼泪忽然滚到我的脸上,
乖乖,我的孩子,
我看见了五十四只鸽子,
可惜我没有枪!
吴文藻的一位老同学,正在重庆主编一个名叫《星期评论》的刊物,知道冰心来到了重庆,就找上门来,约请冰心为他的刊物写稿。这时候,年关已到,冰心为了解决生活上的燃眉之急,就答应为他撰写。用后来冰心自己的话说:“我那时——1940—1943年——经济上的确有些困难,有卖稿的必要(我们就是拿《关于女人》的第一篇稿酬,在重庆市上‘三六九’点心店吃的1940年的年夜饭的)。”①于是,在《星期评论》的第8期上,就登出了《关于女人》的第一篇文章,题为《我最尊敬体贴他们》。这篇文章署名“男士”,是冰心为自己取的一个别致有趣的笔名。冰心为何不用自己原来那个极为有名的冰心,却改用“男士”呢?冰心后来说:“这几篇东西不是用‘冰心’的笔名来写,我可以‘不负责任’,开点玩笑时也可以自由一些。”“这就好象一个孩子,背着大人做了一件利己而不损人的淘气事儿,自己虽然很高兴,很痛快,但也只能对最知心的好朋友,悄悄地说说。”②除了这个原因之外,还有一层更深的用意,就是:冰心不愿意在重庆使用自己的笔名,鉴于那件妇女委员会的事情,她不愿意卷入那种带有政治背景的事儿,当然也不愿意国民党当权者来纠缠她,包围她。郭沫若后来曾经在自己的文章中追述过这样一件事:“记得在重庆时蒋宋美龄曾与谢冰心作过一番谈话。蒋宋美龄问:‘中国国民党为什么没有一位女作家?’谢冰心回问:‘中国国民党又有哪一位男作家?’这是在文艺圈子里面传播得很广的一段插话。”③可见这位清高、温柔的女作家,自有她的不攀附权贵,不阿谀奉承的骨气。
……………………
①冰心:《〈关于女人〉三版自序》
②冰心:《〈关于女人〉三版自序》
③郭沫若:《斥反动文艺》
在1941年这一年,冰心从1月至12月,接连地为《星期评论》写了九篇《关于女人》的文章,它们的题目是:《我最尊敬体贴她们》、《我的择偶条件》、《我的母亲》、《我的教师》、《叫我老头子的弟妇》、《请我自己想法子的弟妇》、《使我心疼头痛的弟妇》、《我的奶娘》、《我的同班》。
《关于女人》的九篇作品发表以后,受到了文化界和广大读者的热烈欢迎。叶圣陶就以翰先为笔名,在《国文杂志》上,把《关于女人》中的一篇《我的同班》作为范文,进行了评讲。文字修养功底很深的叶圣陶先生,在篇首这样介绍说:“‘男士’当然是笔名,究竟是谁,无法考查。但据‘文坛消息家’说,作者便是大家熟悉的冰心女士。从题取笔名的心理着想,也许是真的。现在假定他真,那末,冰心女士的作风改变了,她已经舍弃她的柔细清丽,转向着苍劲朴茂。”①
1943年春天,当时有一家“天地出版社”,想要出版《关于女人》的单行本:“今年春天,‘天地出版社’托我的一个女学生来说,要刊行《关于女人》,我便把在《星期评论》上已经印行的九段,交给他们。春夏之交,病了一场,本书的上半本,排好已经三月,不能出版。‘天地社’催稿的函件,雪片般的飞来,我只好以新愈之身,继续工作。山上客人不少,这三个星期之中,我在鸿儒谈笑、白丁往来之间,断断续续的又写了三万字,勉强结束。”②这样写出的三万字就是《关于女人》后面的七篇:《我的同学》、《我的朋友的太太》、《我的学生》、《我的房东》、《我的邻居》、《张嫂》、《我的朋友的母亲》。
……………………
①载《国文杂志》桂林版第1卷第4、5号合刊。
②冰心:《〈关于女人〉后记〉》
自己是一个女性,而且是一个“女性味儿”十足的女性——性格温柔,举止娴雅,既是一位贤惠体贴的妻子(身边有一位非常理想的丈夫),又是一位慈爱宽厚的母亲(膝下有三个非常可爱的儿女),有着一个知识妇女所能拥有的最为美满的家庭。在这种情况下,却要装扮成一个“男士”,假托一个四十岁左右的中年男子,而且是一个“条件”(用今天的话来说)很好的男子——他有着很好的工作,有着很好的家庭背景,还很有点儿名气,却尚未娶妻,是个“超大龄未婚男子”。用这样一种身份的人物的笔,来写文章,对于这位善于歌颂爱,歌颂美,歌唱温情的女作家来说,可以算作是第一次尝试,也是一种极有意思的创举。
聪慧的冰心,她在这部系列创作的一开始,就别出心裁地引用了曹雪芹《红楼梦》里的一大段话,作为该书的《抄书代序》:“……风尘碌碌,一事无成。忽念及当日所有之女子,一一细考较去,觉其行止识见,皆出我之上。我堂堂须眉,诚不若彼裙钗,我愧则有余,悔又无益,大无可如何之日也!当此日欲将以往所赖天恩祖德,锦衣绣袴之时,饫甘餍肥之日,背父母教育之恩,负师友规训之德,以致今日一技无成,半生潦倒之罪,编述一集,以告天下。知我之负罪固多,然闺阁中历历有人,万不可因我之不肖,自护己短,一并使其泯灭也。故当此蓬牖茅椽,绳床瓦灶,未足妨我襟怀;况对着晨风夕月,阶柳庭花,更觉润人笔墨;我虽不学无文,又何妨用假语村言,敷衍出来,亦可使闺阁昭传,复可破一时之闷,醒同人之目,不亦宜乎?……”既借用了曹雪芹这个男人的笔,表达了女作家自己创作诸篇的谐谑笔调;又借用“何妨用假语村言”这样的词句,含蓄地表明了女作家的真实身份。
在《我最尊敬体贴他们》里,冰心用了很多幽默、游戏的笔墨,说自己“在二万万零一个男人之中,我相信我是一个最尊敬体贴女性的男子。认得我的人,且多称誉我是很女性的,因为我有女性种种的优点,如温柔、忍耐、细心等等,这些我都觉得很荣幸。同时我是二万万零一个人之中,最不配谈女人的,因为除了母亲以外,我既无姐妹,又未娶妻”。但是在这类诙谐、幽默的字里行间,冰心却又借助这位极有教养的“男士”之口,极讲道理地阐述了她的男女平等的观点。她在谈到有的男人给自己罗列了二十六个择偶条件这件事时,极为明智而合理地指出:“我以为男子要谈条件,第一件事就得问问自己是否也具有那些条件。”一般男人都喜欢找个长相美丽的妻子,冰心劝他说:当你提出这类条件时,请“先去照照镜子,看看自己是不是一个漂亮的男子”。一般男人又都喜欢找个性格温柔的妻子,冰心又劝他说:当你提出这类条件时,也“得反躬自省,自己是否一个绝不暴躁而又讲理的人”。诸如此类的条件,冰心都一一耐心地,而又非常合情合理地,给以规劝。在当时——四十年代,就已存在着知识妇女的事业与家务之间的矛盾,冰心这位“男士”深深地理解,一个女人,假如她“不幸而被恋爱征服,同时又对事业不忍放弃”,那么就糟了,“这两股绳索就会把她绞死”!在一对知识分子夫妇(假如夫人是位职业妇女)的家庭中间,经常会有这种事情发生:“假如饭生菜不熟,或小孩子喧哗吵闹,做丈夫的就会以责备的眼光看太太,太太却以抱歉的眼光来看”丈夫和客人,而客人“只好以悲悯的眼光看天”。
“我心里真想同那做丈夫的说:‘天哪!她不是和你一样,一天坐八小时的办公室吗?’——我不是说一天坐了八小时的办公室,请客时就应当饭生菜不熟,不过至少他们应当以抱歉的眼光对看,或且同以抱歉的眼光看”客人。“至于把这责任完全推给太太的办法,则连我这一个女性的男子,也看不过了”。
正因为冰心在第一篇文章里,就表现了彻底的男女平等的思想,所以她才借用一个男子的言语来自嘲,说:“有一个朋友看了这一段,以为象我这样尊敬体贴女人的人,可以做个模范丈夫,必不难找个合式的太太。”
在第二篇《我的择偶条件》里,冰心更是运用戏谑诙谐的语言,给自己罗列了二十五条“择偶条件”,虽然这一大串择偶条件,都是出自一个有教养的、通情达理的、中年男子之口,带着很大的玩笑成分,但其中却也不乏严肃的内容,表现了冰心对于妇女的美及修养等问题的看法。比如,冰心笔下的“男士”就希望自己将来的配偶要懂得雅致的美,“希望对方也不浓施脂粉,厚抹口红”,“希望对方不穿浓艳及颜色不调和的衣服,我总忘不了黄莘田先生的两句诗:‘颜色上伊身便好,带些黯淡大家风。’”还希望自己将来的配偶要有较为高尚的生活情趣,“因为我是学文学的,所以希望对方至少能够欣赏文艺”。“因为我很择客,所以希望对方也不招致许多无聊的男女朋友,哼哼洋歌,嚼嚼瓜子,把桔子皮扔得满地”。“因为我颇有洁癖,所以希望对方也相当的整齐清洁——至少不会翻乱我的书籍,弄脏我的衣冠”。“我对于屋内的挂幅,选择颇严,希望对方不在案侧或床头,挂些低级趣味的裸体画,或明星照片”。“因为我自觉是个‘每逢大事有静气’的汉子(看见或摸着个把臭虫时除外,但此不是大事),所以希望对方遇有小惊小怕时,不作电影明星式的捧心高叫”等等。
读了冰心在上面两篇文章里所运用的这些诙谐、幽默、戏谑、游戏的笔墨,就会使得了解“男士”的真正身份的人,读来觉得韵味无穷,而喜笑颜开。即使过了四十几年之后,当“男士”即是冰心已为读者所知的现在,再来重读这些文章,仍然会觉得余味无穷。
冰心本人是女人,并且是一位非常聪明的女人,她认识许多不同年龄、不同阶层、不同职业的女人,而且非常了解自己的同性,她自己在《关于女人》的《后记》里,就用开玩笑的口吻,说过这样一段话:“我所认识的女性,往少里说,也有一千个以上:我的姑姨妗婶,姐妹甥侄,我的女同学,我的女朋友,我的女同事,我的女学生,我的邻舍,我的旅伴;还有我的朋友的姑姨妗婶,姐妹甥侄……这其中还有不少的惊才绝艳,丰功伟烈,我真要写起来,一辈子也写不完。但是这些女人,一提起来,真是‘大大的有名’!人人知晓,个个熟识,我一生宝贵女人的友情……”
而在她所认识的女性中,她第一个要写的,就是自己的母亲。冰心这样写到她:“天下的儿子,至少有百分之七十,认为他的母亲乃是世界上最好的母亲。我则以为我的母亲,乃是世界上最好的母亲中最好的一个。不但我如此想,我的许多朋友也如此说。她不但是我的母亲,而且是我的知友。我有许多话不敢同父亲说的,敢同她说;不能对朋友提的,能对她提。”冰心写到她的母亲如何有着政治的头脑,如何在辛亥革命前为同盟会传递着消息,如何在辛亥革命后“将她所仅有的一点首饰,换成洋钱,捐款劳军”。“五四”以后,又如何对新文化运动感到兴趣,而看书看报。在家庭里,她又是如何地匡护着丈夫和子女,把无私的爱交给他们,是一位最典型的贤妻良母。“她有现代的头脑,稳静公平的接受现代的一切。她热烈的爱着‘家’,以为一个美好的家庭,乃是一切幸福和力量的根源”。在这样的母亲的教养和熏陶之下,冰心和她的弟弟们都长成了有着良好教养和端正品格的一代新人,以至到了中年的冰心,“关于妇女运动的各种标语,我都同意,只有看到或听到‘打倒贤妻良母’的口号时,我总觉得有点逆耳刺眼。当然,人们心目中‘妻’与‘母’是不同的,观念亦因之而异。我希望她们所要打倒的,是一些怯弱依赖的软体动物,而不是象我的母亲那样的女人”。
除了自己的母亲之外,“第二个女人,我永远忘不掉的,是T女士,我的教师”。这位T女士的原型,就是她在贝满女中读书时,教她历史、地理、地质等课的老师丁淑静。不过她不曾教过冰心代数,也没有给冰心补过课,给冰心补课的是另一位外校教师——培元蒙学的一位数学老师。但文中“其他的描写,还都是事实”。①在《我的教师》里,冰心为读者刻画了一位“最美丽、最和平、最善诱”的年轻女教师的形象。她很年轻,却很负责任,很有学问,性格很温柔,很自尊,又很孝顺。这位长相美丽的T女士,一辈子过着严肃而有意义的生活,虽然“至死未结婚”,但她逝世后,“追悼哀殓她的”,却“有几万人”。当冰心在大洋彼岸的美国,得知她去世的消息后,“忽然流下泪来,这是母亲死后第一次的流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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