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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7章

红岩-第7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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床边的台灯,然后再走进储藏室,关上小门,从里边锁上暗锁。
他面前摆着一部自己改装的油印机,粉红色的打字纸整齐地堆在桌上,在这工作惯了的小房间里站着,刚才那些被妹妹引起的回忆和思绪,自然地消失了。他熟练地穿好围腰,戴上手套——这样,油墨就不会弄脏手和衣服,即使有人找他,他也可以从储藏室里出来,不会带着叫人疑心的痕迹。成岗打开了油印机,铺上蜡纸,滚筒沾上调匀了的油墨,轻快地印出了第一页……时间一秒一分地过去,印完一张蜡纸,又换上另一张。
成岗印得很快。此刻,他完全不像一位厂长,而像一个很熟练的印刷工人。
微带寒意的薄雾渐渐散开,远处的山峦在晨曦中显现出起伏的淡影;迎着初升的旭日,鸟儿清脆地叫着,飞向远方。在一块伸向江岸的悬岩上,成瑶已经坐了好久——昨晚上她睡得不好,恶梦缠绕着她:时而仿佛是大哥回来了,说要带她到延安去;时而是华为周身流血,和她同关在警备司令部,审问她们的正是那个特务魏吉伯;时而又挤在船上,二哥和她一道,那份《挺进报》被别人发现了,她藏来藏去,不知怎的老是在书包里。天还没有亮,她就被梦中追上船来的戴黑眼镜的特务惊醒了。
最近以来,她的心境很不平静,炽热的生活,吸引着她,使她眼花缭乱,应接不暇;狂热的心使她特别容易兴奋,也容易激动。和二哥闹别扭的事,早就象阳光下的乌云一样散去,她此刻的心情,正似朝阳一般的明朗。早上,她曾到窗口去偷看蒙着被子打鼾的二哥,她轻轻地敲过门,二哥没有醒……成瑶感到内疚和羞愧:自己按着书包,心里还咚咚地跳着,怕特务检查,却反而说二哥是胆小鬼!二哥的话并没有错啊,勇敢不是冒险。她的脸蛋骤然变得绯红,又渐渐回想到过去:是二哥给刚学扎发辫的自己,讲八路军抗战,讲敌后游击队,讲毛主席和延安……她刚上高中那年,二哥有天深夜才回家,一进门,就悄悄告诉自己:在飞来寺中苏文协,他真的见到毛主席了;二哥看见毛主席和周副主席从他面前走过,正频频向他和拥挤着的工人招手致意,他忘记了还有特务监视的危险,他禁不住高声喊了起来:“毛主席万岁!”直到二哥过了江,在家里给自己讲这件事时,还是那样的激动!还有那一回,二哥半夜里回来,满脸鲜血,是沧白堂事件、还是较场口事件?她记不准了,但她记得二哥不准她声张,洗净了血污,第二天照常去上班,却说是夜里走路自己跌伤了的。还有一件平凡的往事,忽然也兜上了心头,使她心里一动。那是二哥的生日,煮好了面,他却不回来,妈妈说:“呃,又是在车间。”果然在车间里找到了他,满身油污,和工人一起干活。在回家的路上,她高兴地告诉他:“二哥,你多么像个工人!怪不得别人都说你这个厂长没得一点架子。”可是二哥的脸色立刻阴沉下去了。以后,再也看不到他和工人在一起……
成瑶猛然从岩坎上跳下来,许多往事的联想,使她激动地感到自己忽然聪明了,猜到了许多事情:她自己不是也保守着秘密,没有把参加新青社的事告诉二哥么?二哥一定和自己一样,参加了她不知道的活动,担负着秘密的工作任务,也许,他和大哥一样,是个最勇敢的共产党员!
从对岸开航的早班渡轮靠了岸。过一会,轮渡划子又呜呜地叫了两声,开向对岸。这时天色大亮。成瑶想着二哥该起床了,也许二哥正等着她咧,是该回家的时候了。
回到工厂,成瑶发现一个穿蓝旗袍的女人,也跟着她进了厂门。成瑶感到奇怪,天色这么早,她来这里找谁?在家门口,两个人不约而同地站住了。
“你是不是成瑶?”陌生女人微笑着问她。
“嗯,你怎么知道?”成瑶警惕地打量着对方,反问了一句。
“听你二哥说的。”女人娓娓的声音分外亲切。“我姓江,来看你二哥。”
成瑶被对方平易近人的表情吸引着。而且,她发现对方笑得那样坦率、自然,像个老大姐一样。她心里一动:定是个和二哥有特殊关系的同志吧?她连忙说:“请里边坐吧。”房门关着,二哥大概还没有起床。成瑶用力拍响屋门,心里充满了一种好奇的兴奋,像知道了二哥的一切秘密。“二哥!快起来,有人找你!”
门开了。成岗揉着睡眼。他的眼睛通红,眼珠上胀满了血丝。
“昨晚上你也没有睡好?”成瑶心情一变,降低了声调,歉疚地说。
“睡得很好。”成岗笑嘻嘻地问:“谁找我?”“一个女的,姓江……”
“啊,江姐来了,快请她进来。”
成岗还没有来得及把床铺叠好,江姐就轻快地进来了。成瑶看出二哥兴奋的神情,心里又愉快起来。她确信自己一点也没有看错,来的正是二哥的好同志!她满心欢喜地给江姐送了茶,不声不响地站在旁边,还想逗留一会儿,却又怕妨碍了他们的谈话。她犹豫了好久,终于悄悄走了出去。走到门边,她又回过头来,依恋地仔细望望江姐,似乎想从她身上找出点与众不同的地方。
“江姐,你今天来得好早。”妹妹一走开,成岗就兴冲冲地说。
“你又熬了个通宵?”江姐在床边侧坐下来。
“不,睡了两小时。”成岗倒水洗着脸说。
“想和你多谈一会儿,所以一早就来了。”话里听得出,江姐的心情很愉快。因为交代工作,她有好几天未和成岗见面了。
“江姐,近来你好像很忙……我早就想找你谈谈。”“今天,我就是专门来听你谈的呀!”江姐温和地笑了。“好吧,”成岗歇了一下,也笑了。他解释说:“我反正是谈《挺进报》……”
江姐宁静地坐着,点点头,“你谈吧。”
“我觉得,刻钢板和印刷,由两个人做不太方便,最好把它合起来,给一个人干。”
“你早就这样想过吗?”
成岗从这句问话里,感到江姐对这个建议很有兴趣,他心里很是高兴。这个想法,在成岗的脑子里,已经酝酿了好久,只因往日江姐来去匆忙,成岗没有机会把自己的意见告诉她。现在,有了机会,他就马上谈了。
“我觉得由一个人干,有两个好处:第一,可以给党节省一个人力;第二,减少一个人,也就减少一些暴露的危险,工作的人愈少,愈安全……”其实,成岗还有第三条理由,那就是从他第一次印刷失败,撕破了蜡纸时就想到了的:除非他自己会刻钢板,否则不管怎么会印,也总是提心吊胆的。所以从那时起,他便决心练习刻钢板。现在他已经学会了,而且刻得出一手方方正正的仿宋字。
“你的意见是交给谁来干呢?”江姐意味深长地问。“交给我吧。我学会了刻钢板,你看,这是我写的仿宋字。”成岗一面说着,一面从抽屉里拿出一张蜡纸,上面刻写了精细的字迹。
“我猜,你还有一条理由,没有说出来。你大概从第一次印刷撕破蜡纸那天起,就想到了这个办法,对吗?”
成岗笑了起来,江姐的判断真准,她什么都猜到了。“对,为了节省人力,更好地保密,都有道理。你知道,最近为了支援农村党的工作,我们的同志调走了不少;同时,《挺进报》几个人办,几道工序,工作起来不太方便……不过我担心你的身体吃不消,所以一直下不了决心……”“你看我的身体!”成岗自豪地用手拍着胸脯,“我才二十几岁,正年轻力壮哩!”
江姐忍不住笑了起来。
“你真是个不知道疲倦的人。”江姐亲切地说:“这样做,你的任务更重了。不过,你还得注意身体,我们的日子长得很呢!我们这一代,不仅要推翻蒋家王朝,还要亲手建设一个新中国。那时,你还是要像今天这样年轻有劲才好!”“江姐,我们都不会老的!我真愿意和你,和老许,和更多的同志,永远战斗在一起!”成岗好像从江姐的话里,看到了未来。他略微停了一下,又意味深长地说:“即使有一天,这个世界上没有了我,共产主义的真理也必然胜利,一定会有更多更多觉醒了的人为它战斗!”
战友的心里充满了共同的感情。
妈妈送来了开水。老人家高兴地招呼着江姐,留她在这里吃早饭。江姐微笑着,点了点头。妈妈出去以后,江姐把话题一转,“你妹妹最近被批准入社了。她给我的印象不错,虽然还有点孩子气。”
“任性得很,小资产阶级习气总是改不掉!”
“做哥哥的不能太性急。”江姐说道:“资产阶级的学校教育和旧社会的影响,不是短时所能清除的,我们能说自己已经完全无产阶级化了吗?只要好好引导,年轻一代会在斗争的烈火中逐渐地成长的。哦,成岗,你知道吗?你妹妹已经在恋爱了。”
“她在学校里和华为很接近。”
江姐点点头。“华为是个好青年,你见过他?”成岗摇摇头笑道:“她怕羞,不好意思带他到家里来。”“华为最近就要离开学校。你妹妹也想下乡,申请了几次,没有得到批准。这回,华为走了,她的思想会起波动的,你要细心地帮助她……”
“如果可能,让她下乡去锻炼一下也好。”
“乡下的斗争也很尖锐,等些时候,情况好了,再让她去吧。”
江姐停顿了一下,微笑着说,“我还想和你谈个问题。成岗,你为什么还不给你妈妈找个好媳妇?”
成岗笑了。“我现在不想谈恋爱。”
“啊?”江姐似乎有点意外,“为什么呢?”
“妨碍工作。”
“你的看法,恐怕不完全对吧?”
“从道理上,我知道恋爱并不妨碍工作,还会互相鼓舞斗争的勇气和热情。可是我看见一些人,因为恋爱、结婚,很快就掉进庸俗窄小的‘家庭’中去了。一点可怜的‘温暖’和‘幸福’,轻易地代替了革命和理想……”
“你的话有点道理,在这动荡多变的时代,确有一些人为了个人眼前的‘幸福’而抛弃了崇高的理想。不过,你的话也不全对,许多革命领袖,马克思,列宁,……你知道,马克思和他的夫人燕妮,感情多么深厚,而他们相互间的帮助,又是多么的大呀!”
“不过,家庭生活,特别是对女同志……”
“我是女同志,我有个可爱的孩子,他并没有妨碍我的工作。”
“等解放以后,我再考虑这个问题。”成岗认真地回答。“我喜欢你这种严肃的态度……虽然过于偏激。”江姐笑道:“我今天说得太多了些,不过,同志们,老许也在内,大家都关心你……我们要分别了,所以特别和你谈谈这些个人生活问题。”
“怎么,我们要分别了?”
“我调动了工作,最近要下乡去。你把昨晚印好的《挺进报》交给我吧。”
“以后谁领导我呢?”
“一个姓李的,李敬原同志。市委很重视《挺进报》的作用,今后就由市委负责同志直接领导你了。”江姐握着成岗的手微笑着,“你知道吗,我正想找一个人来接替我的一部分工作,结果你却把我的工作抢去了!”
成岗象猛然醒悟,立刻把江姐的手拉到自己面前,他清楚地看见,江姐的食指和中指,隐隐地现出铁笔磨伤的痕迹。
一股火热的、强烈的激情,立刻涌上他的心头。“原来刻写钢板的——就是你!”
江姐微笑着,没有说话。
第04章
江姐来到浓雾弥漫的朝天门码头附近,四边望望,雾太大,几步以外全是一片朦胧。江姐只好站住脚,理理头上的纱巾。
“……小姐,雾大得很,开船还早咯。来碗炒米糖开水?”江姐摇摇头谢绝了。她犹豫了一下,迎着江风和浓雾,朝江边走去,一双时髦的半高跟鞋,踏在陡斜的石级上,格登格登地响。力夫提着个不大的行李卷,跟在后面。
路边,零星地听到叫卖声,乞丐的哀告声。突然出现了一声粗暴的喝斥:“走快点!跟上!”
江姐回头看时,一长列穿着破烂军衣的壮丁,像幽灵一样,从雾海里显现了,一个个缩着肩头,双手笼在袖口里,周身索索地发抖;瘦削的脸颊上,颧骨突出,茫然地毫无表情,一双双阴暗的眼睛,深陷在绝望的眼眶里……到了江边,力夫把行李放下,江姐付了钱,站在来往的旅客间,等待着。江风迎面吹来,掀动衣角,潮湿的雾海包围着她,她扣上了那时新的细绒大衣的扣子,又把双手插进大衣口袋。
江姐的仪容本来是端庄的,经过化装,更显出一种典雅的风姿。她站在江边,心里久久地不能忘怀那群壮丁的惨状。苦难深重的农民,怎能再忍受反动派的蹂躏?更高的反抗怒潮,一定会从根本上动摇反动派的统治基础,迎接未来的光明。她渐渐地又仿佛看见了雾海之外,有无数红旗在广阔的原野上招展,一眼望不尽的武装的农民,正出没在群山之间。老彭那里,现在的工作基础更好了吧?江姐想着,又感到肩头上担负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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