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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53章

红岩-第53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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夜深了。竹梆声已敲过半夜……学生都睡熟了,余新江还没有来找高邦晋谈陈静被捕的事。高邦晋闭着眼睛,越想越觉得不妥,心里渐渐产生了强烈的不安,逮捕狗熊时的嚷叫,一定会引起怀疑。他觉得自己有被随时揭穿的危险。猛然间,心头一惊,他发觉自己失策了,安知余新江那封信不是假的,故意用来引他上钩的?当初,他为什么不仔细想想再行动呢?完了,他的真实面目已经暴露无遗了,如果再呆下去,他不知道将会遇到什么意外!头脑一阵轰鸣,他象看见周围黑暗中的一双双虎视眈眈的眼睛,又像看见了徐鹏飞乌黑的脸,陡然狞笑起来……此刻,他什么也顾不得了,一种求生的欲望,使他想逃。他睁大恐惧的双眼,正要想翻身起来溜到牢门口去,余新江已经回过头来看住了他。躺卧着的人群,在这漆黑的午夜,忽然三三两两地,不声不响地坐了起来。
“高邦晋,你起来!”余新江对着高邦晋,突然厉声地问:“你到底是谁?”
高邦晋陡然一惊,又迅速镇定下来,声音低沉,有力,而且带着强烈的不满。
“谁?新闻记者高邦晋。”
“呸!”
“你这是什么意思?同志!”
“谁是他的同志!”黑暗中有人愤怒地驳斥。“回答,你到底是谁?”
“我要抗议!即使我没有制止学生胡闹,你们也不能这样粗暴地对付自己人……”
“住口!给我站过去。”余新江的手朝牢房深处指了指。“你这是对待受伤同志的态度?”
“站过去!”
在昏暗的灯光下,高邦晋发现,一屋人的神情都变了。余新江盛怒难犯的神情,还有满屋人的怒目,不由得使他不寒而栗。他顺着余新江指的方向蠕动着身子。同时又发现,几个人影,正向牢门走去。如果堵死了牢门,掉在这一群人手上,他就完了。他陡然回转身,扑向牢门,正要大声呼救,不料,黑暗中伸出几双铁钳似的手,一下子就把他凌空提起,卡紧了他的喉头……
“这,这是干啥子?”三个学生被惊醒了,诧异地问。为了避免打草惊蛇,人们事先没有告诉过他们。
“老实点,好得多嘛!”沉重的膝头抵住高邦晋的胸膛,把他紧压在漆黑的屋角。
“他是坏人?”小宁不能理解,“他不是共产党员吗?”
三个学生默默站在一边,完全不知道发生了什么事情。
“你们等一会儿就知道了。”余新江告诉学生。“门边注意点!”丁长发说着,拿下了平时衔惯了的空烟斗,“大家坐下来,慢慢说嘛!”
“我……我……”这头毒蛇不由得哆嗦起来。
“你是谁?”余新江问。
“我,我怕……”他面色惨白,喘了口气,喉管里挤出了几个字来。
“怕啥!”丁长发笑了。
“你是谁?”钢叉似的指头掐紧了他的喉管。
接着,又一阵哆嗦,从他那难听的喉音中,困难地吐出了一个阴险的名字:
“郑……克昌!”
余新江听老许讲过这名字。他立刻追问道:“你说的陈静在什么地方?”
“不,不……知道……”
“他不是高邦晋?”小宁奇怪地问。
“特务!”霍以常咬牙切齿地回答:“他欺骗我们!景一清是地下社员,一定是他告密的!”
景一清肯定地判断说:“他故意唆使我们喊啦啦词,好破坏党的领导!”
“他二辈子也休想再骗我!”小宁的拳头捏得咕咕响。
郑克昌渐渐喘过气来,听见了学生的谈话。卡住脖子的手又一用力,他只好供认着:“本,本来……处长……记者招待会……陈静跑了……”“你说说,”丁长发问道:“你别的牢房不去,为啥子单到我们楼七室来?”
“这,这……”郑克昌哆嗦得更厉害了。这时,走廊外传来巡逻特务的脚步声。这声音又使他在绝望中出现了幻想,他故意大抖起来,希望楼板嚓嚓发响,来引起巡逻特务的援救。“抖啥子?收起你这一套,”余新江低声喝道:“要是特务听见了声音,马上卡死你!”
郑克昌停止了哆嗦,翻翻白眼珠,无可奈何地,一动不动地躺着。
“说!”
“处长利用和谈的机会,把刘思扬软禁在家里,后来……派我冒充……地下党……”
“刘思扬是你抓的?”霍以常扑上来,卡住郑克昌的脖子。“打死他!”小宁冲上来就打。
“慢点!”景一清阻挡着同学,“现在正在审问。”“谈谈你的任务。”余新江不慌不忙地追问。
小宁一把扯住郑克昌的头发,又伸手去抓他的瘦脸。“说不说?我把你的眼珠挖出来!”
郑克昌动也不能动,学生说了的话,真会干出来的。“我,我说……”郑克昌哆嗦着。“派我找狱中党……地下党……找你们的联系……”
“哪个派你来的?”丁长发问。
“招出你们的全部计划!”余新江补充了一句。立刻有人更卡紧特务的脖子。
“我,我说……特别顾问……”郑克昌绝望地从喉管里挤出他实在无法隐瞒的真情……
第22章
调整波长的螺旋被轻轻拨动,收音机里透出了一阵模糊的声浪。渐渐地声音清晰起来,带着遥远的,但又十分逼近的,巨大得不可估量的强力扑向前来,发出震耳的千百万人飞跃前进的呐喊:
大军向南,人民力量——
蒋匪胆寒!
我们有毛主席英明领导,我们有兄弟兵团协同作战。
颤抖的手指,尽量旋小收音机的音量,直到几乎听不见声音。陆清害怕这声音被旁人听到,希望歌声快快过去;听腻了中央社消息,他想听听共产党的战报新闻广播。
近些日子以来,陆清经常枯坐在家里。虽然白公馆的日常工作,不需他这位上校官阶的所长亲自操劳,自会有看守长杨进兴加意防范,但情绪不好的时候,他连在电话上作指示也没有心肠。这时,他不想打牌作乐,让娇媚年轻的太太去陪客,背着人,他急于偷听敌方广播,来判断时局的动向。为了谨慎小心,他在膝头上摊开了一部精装插图的英文厚书《TheMasterSpyofChina》,装出姿态,似乎他正在一边研读特务头子戴笠的事迹,一边欣赏着收音机里的音乐。“西安,武汉才丢了,他妈的湖南又保不住了。”陆清听着广播,心里有些烦躁。
听过新华社的消息,陆清又调整着波长,收音机里出现了新的声音。渐渐听清楚了:一个娇滴滴的女人在报告新闻。这是来自地球另一面的美国之音的华语广播。陆清躺在柔软的沙发上,焦黄的手指夹着半截香烟。近来他的烟瘾越抽越大,屋子里早就烟雾腾腾了,手上的烟头,还不停地冒着淡蓝色的轻烟。他发现在听完新华社的叫人心悸的广播之后,再听听美国盟友在中国问题上的态度,是有好处的,可以减轻一些疑虑,也可以给自己宽宽心。美国人真够朋友,比自己人讲话还带劲。
烟头上的火,快烧到手指,陆清还没有发觉。女人的声音忽然变得难听了,她正在报告着时事新闻。
“……共军攻占上海。这个全世界第四个最大的城市陷落时……美国总领事馆在弹雨中。领事馆的人员都伏在地上。在这座七层楼的建筑物上,美国国旗正下半旗。据总领事卡波特说,下半旗是为了哀悼前任国防部长福莱斯特……
“在进入这个具有六百万人口的东方大都市以后,中共军队……”
陆清没有想到,美国人的声音也这样软弱。他无可奈何地关上了收音机,点燃新的一支香烟。
前些日子,英国军舰“紫石英”号在长江上被共军击伤的时候,他也曾暗自庆幸共产党终于激怒了外国人。但是现在,美国人也和英国佬一样,眼睁睁地看着共军渡江南下,他们却伏在领事馆的地上,一点办法也没有。
如果美国人大规模参战就好了,就可以爆发第三次世界大战!可是美国人,连在青岛的海军基地也急于撤退。陆清不能不担心:从共军渡江以来,急转直下的时局,会怎样不可想象地恶化。
不过,住在梅园的美国顾问处的态度,到底和公开出面的陆海空军不同,更和以外交使节身分出现的司徒雷登不同。直到现在,司徒雷登还呆坐在南京,尽管共军开进了大使馆,他还赖在那里,不回华府……陆清想到特别顾问,深深感到他才是最坚决的,真正代表华盛顿意图的核心人物。可惜特别顾问的多次部署都没有得手。连最近经过精心策划,派到渣滓洞去的郑克昌也失败了。不仅失败,而且泄漏了特别顾问的全部机密,以致徐鹏飞一怒之下,竟把那严醉培养多年的心腹处决。
陆清丢掉烟头,又点上一支,躺在沙发上沉思。他相信,白公馆的情况,比渣滓洞还要复杂,可是他连一点线索也没有弄到。前些时候抓了个厨工,也只是因为他想送野葱进地窖,拷问到死,也没发现什么材料。难道白公馆没有共产党的活动?这不可能。陆清记得,远在他当息烽集中营所长时,目前还留着的一些政治犯,就宁肯带镣罚苦役,而拒绝向他保证不逃跑。特别是那个齐晓轩,更公开地说:“要放要杀,是你们的自由,拒绝你们的条件是我的自由。”陆清凭他多年当所长的经验,直觉地感到,这些人在政治犯中必然会有活动。可是,直到现在,虽然顾问处反复研究,并且专门审讯成岗,还是没有找出一点线案。连杨虎城将军被囚在白公馆的消息,也没有查明是如何泄漏的。这件事一直闹到奉化,连徐鹏飞也受了申斥。最后,才由蒋介石下了手令,把杨虎城等人秘密押去贵州拘禁。
事情像猜不透的谜那样费解!和谈期间,邮检组查获从重庆寄到香港的全部中美合作所政治犯的名单,显然是地下党想用披露名单的办法来揭发释放政治犯的虚假,这名单确定是从集中营里带出去的,但是名单又是怎样带出去的呢?郑克昌曾利用这线索去接近刘思扬,却没有得到什么材料。这时,娇艳的太太悄悄推门进来了。
“你又坐在这里,尽是烟!快去打牌,我刚才和了副满贯。”陆清摇摇头:“我不想打牌。”歇了一下,他又补上一句:”你快去陪客嘛。”
陆清的思绪被打断了,但他没有理睬太太的邀请。他还要独自想想。
字纸篓里,一片废纸吸引了他的视线。薄薄的白纸上写着的“报告”两个端正的字迹,勾起了他的另一番思绪。几天前,他到太太的姐夫特区副区长沈养斋那里,打探过风声。沈养斋的口太紧了,什么消息也没有透露。他只看到,副区长桌上乱抛着一堆文件,乱七八糟的,都是请调港、台工作的报告。还有份文件,露了一个角,上面写着令人不安的“潜伏”“游击”的字样。
中美所有不少人打报告,请长假,他是知道的。但那都是些不识时务,不懂得“团体”纪律的糊涂虫,连戴笠对军统人员的训诫:“活着进来,死了出去!”都忘掉了的家伙,活该不得好死!
不过,请调工作的报告,只要理由充分,大概不至于沾上“动摇分子”的危险。副区长让他看这些报告,也许正暗示着什么……
可是,他早先写的请调台湾的报告,一直没有批下来,沈养斋大概也没有帮他说话。应该再写个报告,或者直接请求局本部选派他赴美深造。
最好直接给梅乐斯先生写封信,不过,这样作也许太过分了一些,谁知道这个美国佬肯不肯给他帮忙?
他不能不作最不幸的打算,万一别人都到台湾,真要他留在大陆上,他总不该白白地走上死路一条。想到这里,他不能不感到恐惧和绝望。双手沾满了血,他对共产党从来没有好感,更不想脱离“团体”,可是,蝼蚁尚且贪生,如果能够知道共产党对待特务分子的详细政策也好。古语说,狡兔三窟,能多留条后路,也不无好处。
突然,他想起了一个人。这个人在息烽的时候,和共产党员相当接近,找他谈谈,比找共产党员方便得多。
不!千万不能冒昧从事。还要仔细想想才好。其实,只要上司们批准他将来到台湾去,他就完全放心了;甚至可以眼皮也不眨一下,就把全部政治犯处决。那里会像目前这样疑虑不安呢!
但是害怕留在大陆上的念头是顽固的,多一条后路,似乎总要安全一点,这念头一出现,就不可压制,强烈地缠绕着他的思绪,怎么也摆脱不开。
陆清从公馆里独自溜了出来,走过客厅时,还听见里面正在兴高采烈地搓牌。他不愿去惊动太太和客人,悄悄地驾驶着三轮摩托车,径直向白公馆驶去。
十多分钟以后,他到了办公室门口,开了门,跨了进去。
办公室里一片混浊的霉味,桌上蒙满了尘土。他伸手拂拭了一下灰尘,突然瞥见桌上的台历正翻在一个触目惊心的日期上——4月21日,人民解放军横渡长江的日子。陆清这才记起,从那时以来,他在办公室里再也坐不住了!他赶快把台历翻过,才按按铃,叫来了一个特务。
“请黄先生来……”
忽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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