罪与罚-第48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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的某种心理……不过,要解释这一切,让人感到厌恶。别谈了!”
“而且是侮辱性的,侮辱性的!我理解你!不过……因为现在我们已经明确地谈起这个问题(这很好,我们终于明确地谈起来了,我很高兴!)——那么现在我坦率地向你承认,我早就发觉他们有这个想法了,当然,在整个这段时间里,这只是一个勉强可以察觉的想法,还不敢公然说出来,不过即使不敢公然说出来吧,可这到底是为什么呢!他们怎么敢?他们这样想的根据在哪里,在哪里呢?要是你能知道我感到多么气愤就好了!怎么:就因为是个穷大学生,因为他被贫穷和忧郁折磨得精神极不正常,在他神智不清、害了重病的头一天,也许已经开始神智不清了(请记住这一点!),他多疑,自尊心很强,知道自己的长处,六个月来躲在自己屋里,没和任何人见过面,身上的衣服破破烂烂,靴子也掉了鞋掌,——站在那些卑鄙的警察局长面前,受尽他们的侮辱;而这时又突然面对一笔意想不到的债务,七等文官切巴罗夫交来的一张逾期不还的借据,再加上油漆的臭味,列氏①三十度的高温,空气沉闷,屋里一大堆人,又在谈论一件凶杀案,而头天晚上他刚到被杀害的老太婆那儿去过,这一切加在一起——可他还没吃饭,饥肠辘辘!这怎么会不昏倒呢!就是根据这个,他们的全部根据就是这些东西!见鬼!我明白,这让人感到愤慨,不过,要叫我处在你的地位上,罗季卡,我就会对着他们大家哈哈大笑,或者最好是啐一口浓痰,吐在他们脸上,越浓越好,还要左右开弓,扇他们二十记耳光,这样做很有道理,得经常这样教训教训他们,打过了,就算完了。别睬他们!精神振作起来!他们这样做太可耻了!”
……………………
①法国物理学家列奥缪尔设计的温度计,冰点为零度,沸点为八十度。列氏三十度等于摄氏三十七·五度。
“不过,这一切他说得真好,”拉斯科利尼科夫想。
“别睬他们!可明天又要审问了!”他苦恼地说,“难道我得去向他们解释吗?就连昨天我在小饭馆里竟有失身分地和扎苗托夫说话……我都感到懊悔了。”
“见鬼!我去找波尔菲里!我要以亲戚的方式向他施加压力;叫他把心里的想法全都坦白地说出来。至于扎苗托夫……”
“他终于领悟了!”拉斯科利尼科夫想。
“等等!”拉祖米欣突然一把抓住他的肩膀,高声叫喊起来,“等等!你说得不对!我再三考虑,认为你说错了!唉,这算什么圈套?你说,问起那两个工人,就是圈套吗?你好好想想看:如果这是你干的,你会不会说漏了嘴,说你看到过在油漆房间……看到过那两个工人?恰恰相反:即使看到过,你也会说,什么都没看见!谁会承认对自己不利的事呢?”
“如果那事是我干的,那么我准会说,我看到过那两个工人和那套房子,”拉斯科利尼科夫不乐意地,而且显然是怀着厌恶的心情继续回答。
“为什么要说对自己不利的话呢?”
“因为只有乡下人或者是最没有经验的新手,才会在审讯时矢口抵赖。稍为成熟和多少有点儿经验的人,一定尽可能承认那些表面上的和无法隐瞒的事实;不过他会寻找别的理由来说明这些事实,硬给这些事实加上某种独特的、意想不到的特点,使它们具有不同的意义,给人造成不同的印象。波尔菲里可能正是这样估计的,认为我一定会这样回答,一定会说,看到过,而为了说得合情合理,同时又一定会作某种解释……”
“不过他会立刻对你说,两天以前那两个工人不可能在那里,可见你正是在发生凶杀案的那一天晚上七点多钟去过那儿。单是这样一件并不重要的小事,就会使你上当受骗!”
“而他就正是这么盘算的,认为我一定来不及好好考虑,准会急忙作出较为真实的回答,却忘了,两天前工人们是不可能在那里的。”
“这怎么会忘了呢?”
“最容易了!狡猾的人最容易在这种无关重要的小事上犯错误。一个人越是狡猾,就越是想不到别人会让他在一件普通的小事上上当受骗。正是得用最普通的小事才能让最狡猾的人上当受骗。波尔菲里完全不像你想得那么傻……”
“他这么做,就是个卑鄙的家伙!”
拉斯科利尼科夫不禁笑了起来。但同时他又觉得,作最后这番解释的时候,他那种兴奋和乐于解释的心情是很奇怪的,然而在此以前,他和人谈话的时候,却是怀着忧郁的厌恶心情,显然是为了达到什么目的,不得不说。
“我对某几点发生兴趣了!”他暗自想。
可是几乎就在那一瞬间,不知为什么他又突然感到不安起来,仿佛有一个出乎意外和令人忧虑的想法使他吃了一惊。他心中的不安增强了。他们已经来到了巴卡列耶夫旅馆的入口。
“你一个人进去吧,”拉斯科利尼科夫突然说,“我这就回来。”
“你去哪儿?我们已经到了!”
“我需要,一定得去;我有事……过半个钟头回来……你去跟她们说一声。”
“随你的便,我跟你一道去!”
“怎么,你也想折磨我吗!”他突然高声叫嚷,目光中流露出那样痛苦的愤怒和绝望的神情,使拉祖米欣感到毫无办法了。有一会儿工夫,拉祖米欣站在台阶上,阴郁地望着他朝他住的那条胡同的方向大步走去。最后,他咬紧了牙,攥紧拳头,发誓今天就去找波尔菲里,像挤柠檬样把他挤干,于是上楼去安慰因为他们久久不来、已经感到焦急不安的普莉赫里娅·亚历山德罗芙娜。
拉斯科利尼科夫来到他住的那幢房子的时候,他的两鬓已经汗湿,呼吸也感到困难了。他急忙上楼,走进自己那间没有上锁的房间,立刻扣上门钩。然后惊恐地、发疯似地冲到墙角落墙纸后面藏过东西的那个窟窿那里,把手伸进去,很仔细地在窟窿里摸了好几分钟,把墙纸上的每个皱褶,每个隐蔽的地方都一一检查了一遍。他什么也没找到,这才站起来,深深地舒了一口气。刚才已经走近巴卡列耶夫旅馆的台阶的时候,他突然想到,不知有件什么东西,一条表链、一个领扣,或者甚至是老太婆亲手做过记号的一张包东西的纸,当时可能不知怎么掉出来,掉进哪儿的一条裂缝里,以后却突然作为一件意想不到和无法反驳的物证,摆在他的面前。
他站在那儿,仿佛陷入沉思,一丝奇怪的、屈辱的、几乎毫无意义的微笑掠过他的嘴角。最后他拿起制帽,轻轻地走出房门。他心乱如麻。他若有所思地下楼,来到了大门口。
“那不就是他吗!”一个响亮的声音叫喊道;他抬起了头。
管院子的站在自己的小屋门口,正在向一个身材不高的人直指着他,看样子那人像是个小市民,身上穿的衣服仿佛是件长袍,还穿着背心,远远看上去,很像个女人。他戴一顶油污的制帽,低着头,好像是个驼背。看他那皮肤松弛、布满皱纹的脸,估计他有五十多岁;他那双浮肿的眼睛神情阴郁而又严厉,好像很不满意的样子。
“有什么事?”拉斯科利尼科夫走到管院子的人跟前,问。
那个小市民皱着眉头、斜着眼睛瞟了他一眼,不慌不忙凝神把他仔细打量了一番;随后转过身去,一言不发,就走出大门,到街上去了。
“这是怎么回事!”拉斯科利尼科夫大声喊。
“刚刚有个人问,这儿是不是住着个大学生,并且说出了您的名字,还说出您住在谁的房子里。这时候您下来了,我就指给他看,可他却走了。您瞧,就是这么回事。”
管院子的也觉得有点儿莫名其妙,不过并不是十分惊讶,又稍想了一下,就转身回到自己的小屋里去了。
拉斯科利尼科夫跟在小市民后面,出去追他,立刻看到他正在街道对面走着,仍然不慌不忙,步伐均匀,眼睛盯着地下,仿佛在思考什么。拉斯科利尼科夫不久就追上了他,不过有一会儿只是跟在他后面,最后走上前去,和他并排走着,从侧面看了看他的脸。小市民立刻看到了他,很快打量了他一下,可是又低下眼睛,他们就这样并排走着,一言不发。
“您跟管院子的……打听我了?”最后拉斯科利尼科夫说,可是不知为什么,声音很低。
小市民什么也不回答,连看也不看他一眼。两人又不说话了。
“您是怎么回事……来打听我……又不说话……这是什么意思?”拉斯科利尼科夫的声音中断了,不知为什么不愿把话说明白。
这一次小市民抬起眼来,用恶狠狠的、阴郁的目光瞅了瞅拉斯科利尼科夫。
“杀人凶手!”他突然轻轻地说,然而说得十分明确、清楚……
拉斯科利尼科夫在他身旁走着。他的腿突然发软了,背上一阵发冷,有一瞬间心也仿佛停止了跳动;随后又突然怦怦地狂跳起来,好像完全失去了控制。他们就这样并肩走了百来步,又是完全默默不语。
小市民不看着他。
“您说什么……什么……谁是杀人凶手?”拉斯科利尼科夫含糊不清地说,声音勉强才能听到。
“你是杀人凶手,”那人说,每个音节都说得更加清楚,也说得更加庄严有力了,而脸上仿佛露出充满敌意的、洋洋得意的微笑,又对着拉斯科利尼科夫苍白的脸和目光呆滞的眼睛直瞅了一眼。这时两人来到了十字路口。小市民往左转弯,头也不回地走到一条街道上去了。拉斯科利尼科夫却站在原地,好长时间望着他的背影。他看到那人已经走出五十来步以后,回过头来望了望他,他仍然一直站在原地,一动不动。从远处不可能看清楚,可是拉斯科利尼科夫好像觉得,这一次那人又冷冷地、十分憎恨地、洋洋得意地对他笑了笑。
拉斯科利尼科夫双膝簌簌发抖,仿佛冷得要命,有气无力地慢慢转身回去,上楼回到了自己那间小屋。他摘下帽子,把它放到桌子上,一动不动地在桌边站了约摸十分钟的样子。随后浑身无力地躺到沙发上,虚弱地轻轻哼着,伸直了身子;
他的眼睛闭着。就这样躺了大约半个小时。
他什么也不想。就这样,一些想法,或者是某些思想的片断,一些杂乱无章、互不相干的模糊印象飞速掠过他的脑海:一些还是他在童年时看见过的人的脸,或者是在什么地方只见过一次,从来也没再想起过的人的脸;B教堂的钟楼、一家小饭馆里的台球台,有个军官在打台球,地下室里一家烟草铺里的雪茄烟味,一家小酒馆,后门的一条楼梯,楼梯很暗,上面泼满污水,撒满蛋壳,不知从什么地方传来了星期天的钟声……这些东西不停地变换着,像旋风般旋转着。有些东西他甚至很喜欢,想要抓住它们,但是它们却渐渐消失了,他心里感到压抑,不过不是很厉害。有时甚至觉得这很好。轻微的寒颤尚未消失,这也几乎让他感到舒适。
他听到了拉祖米欣匆匆的脚步声以及他说话的声音,闭上眼,假装睡着了。拉祖米欣打开房门,有一会儿工夫站在门口,似乎犹豫不决。随后他轻轻走进屋里,小心翼翼地走到沙发前。听到娜斯塔西娅低声说:
“别碰他,让他睡够了;以后他才想吃东西。”
“真的,”拉祖米欣回答。
他们两人小心翼翼地走出去,掩上了房门。又过了半个钟头的样子。拉斯科利尼科夫睁开眼,把双手垫在头底下,仰面躺着……
“他是谁?这个从地底下钻出来的人是谁?那时候他在哪儿,看到过什么?他什么都看到了,这是毫无疑问的。当时他站在哪儿,是从哪里观看的?为什么只是到现在他才从地底下钻出来?他怎么能看得见呢,——难道这可能吗?……嗯哼……”拉斯科利尼科夫继续想,身上一阵阵发冷,一直在发抖,“还有尼古拉在门后拾到的那个小盒子:难道这也是可能的吗?物证吗?只要稍有疏忽,就会造成埃及金字塔那么大的罪证!有一只苍蝇飞过,它看到了!难道这可能吗?”
他突然怀着极端厌恶的心情感觉到,他是多么虚弱无力,的确虚弱得厉害。
“我应该知道这一点,”他苦笑着想,“我怎么敢,我了解自己,我有预感,可是我怎么竟敢拿起斧头,用血沾污我的双手呢。我应该事先就知道……唉!我不是事先就知道了吗!
……”他绝望地喃喃低语。
有时他脑子里只有一个想法,呆呆地只想着某一点:
“不,那些人不是这种材料做成的;可以为所欲为的真正统治者,在土伦击溃敌军,在巴黎进行大屠杀,忘记留在埃及的一支部队,在进军莫斯科的远征中白白牺牲五十万人的生命,在维尔纳说了一句语意双关的俏皮话,就这样敷衍了事;他死后,人们却把他奉为偶像①,——可见他能为所欲为。不,看来这些人不是血肉之躯,而是青铜铸就的!”
突然出现的另一个想法几乎使他大笑起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