孽海花-第25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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施,只得跟着他们同走。瓦德西留住克兰斯毕叶在家吃饭,三人正在商议,忽然毕叶得了裁判所朋友的密信,夏雅丽已判定死刑,俄皇怕有他变,傍晚时已登绞台绞死了。克兰斯得了这信,咬牙切齿,痛骂民贼,立刻要去报仇雪恨,还是瓦德西劝住了,只得垂头丧气,别了毕、瓦两人,赶归秘密会所报告凶信。其时鲁翠诸人还在会商援救各法,猝闻这信,真是晴天霹雳,人人裂目,个个椎心,鲁翠更觉得义愤填膺,长悲缠骨,连哭带咽,演说了一番。过了几日,又开了个大追悼会,倒把党中气焰提高了百倍。直到波儿麻回来,党中又积储了无数资本,自然党势益发盛大了。到底歇了数年,到一千九百零一年三月二十二日,克兰斯狙击了文部大臣波别士,也算报了砍臂之仇。鲁翠姑娘也在一千九百零四年五月十一日,把爆药弹掷皇帝尼古拉士,不成被缚,临刑时道:“我把一个爆烈弹,换万民自由,死怕什么!”这都是夏姑娘一死的余烈哩!此是后话,不必多述。
如今再说瓦德西那日送了克兰斯去后,几次去看彩云,却总被门上阻挡。后来彩云约会在叶尔丹园,方得相会。从此就买嘱了管园人,每逢彩云到园,管园人就去通信。如此习以为常,一月中总要见面好几次,情长日短,倏忽又是几月。那时正是溽暑初过,新凉乍生,薄袖轻衫,易生情兴。瓦德西徘徊旅馆,静待好音。谁知日复一日,消息杳然,闷极无聊,只好坐在躺椅中把日报消遣。忽见紧要新闻栏内,载一条云“清国俄德、奥、荷公使金汮三年任满,现在清廷已另派许镜澄前来接替,不日到俄”云云。瓦德西看到这里,不觉呆了。因想怪道彩云这礼拜不来相约,原来快要回国了,转念道:“既然快要相离,更应该会得勤些,才见得要好。”瓦德西手里拿了张报纸,呆呆忖度个不了,忽然侍者送上一个电报道,这是贵国使馆里送来的。瓦德西连忙折看,却是本国陆军大将打给他的,有紧要公事,令其即日回国,词意很是严厉,知道不能耽搁的,就叹口气道:“这真巧了,难道一面缘都没了?”丢下电报,走到卧室里,换了套出门衣服,径赴叶尔丹园面来,意思想去碰碰,或者得见,也未可定。谁知到园问问管园的,说好久没有来过。等了一天,也是枉然。瓦德西没法,只好写了一封信交给管园的,叮嘱等中国公使夫人来时手交,自己硬了心肠,匆匆回寓,料理行装,第二日一早,乘了火车,回德国去了,不提。
单说彩云正与瓦德西打得火热,哪里分拆得开,知道雯青任期将满,早就撺掇雯青,在北京托了菶如,运动连任,谁知竟不能成。这日雯青忽接了许镜澄的电信,已经到了柏林,三日内就要到俄。雯青进来告诉彩云,叫她赶紧收拾行李。彩云听了这信,仿佛打个焦雷,恨不立刻去见瓦德西,诉诉离情。无奈被雯青终日逼紧着拾掇,而且这事连阿福都瞒起的,不提什么。阿福尚在那里寻瑕索瘢,风言醋语,所以连通信的人都没有,只好肚里叫苦罢了。直到雯青交卸了篆务,一切行李都已上了火车站,叫阿福押去,雯青又被毕叶请去吃早饭饯别。彩云得了这个巧当儿,求一个小么儿,许了他钱,去雇了一辆买卖车,独自赶往叶尔丹园,满拟遇见瓦德西,说些体己话儿,洒些知心泪,也不枉相识一场。谁知一进园,正要去寻管园的,他倒早迎上来,笑嘻嘻拿着一封信道:“太太贵忙呀!这是瓦德西先生留下的信儿,你瞧吧!”彩云愣一愣,忙接了,只见纸上写着道:
彩云夫人爱鉴:昨读日报,知锦车行迈,正尔神伤;
不意鄙人亦牵王事,束装待发。呜呼!我两人何缘悭耶?
十旬之爱,尽于浃辰,别泪盈怀,无地可洒,欺于叶尔丹园丛薄间,作末日之握,乃夕阳无限,而谷音寂然,林鸟有情,送我哀响。仆今去矣,卿亦长辞!海涛万里,相思百年,落月屋梁,再见以梦,亚鸿有便,惠我好音!末署“爱友瓦德西拜上”。彩云就把信插入衣袋里,笑问那管园的道:“瓦德西先生多喒给你这信的?他说什么没有?”管园的道:“他前天给我的,倒没说别的,就恨太太不来。”彩云点点头,含着一包眼泪,慢慢上车,径叫向火车站而来。到得车站,恰好见雯青刚上火车,俄国首相兼外部大臣吉尔斯,德、奥、荷三国公使,画师毕叶,还有中国后任公使许镜澄奏留的翻译随员等,闹哄哄多少人,都来送行。雯青正应酬得汗流浃背,哪里有工夫留心彩云的事情。只有阿福此时看见彩云坐了一辆买卖车,如飞从东驰来,心里就诧异,连忙迎上来,望了几望彩云的眼睛,对彩云微微一笑。彩云倒转了头也不理他,自顾自到停车场,自然有老妈丫环等扶着上车了。不一会,汽笛一声,一股浓烟直从烟突喷出,那火车就慢慢行动,停车场上送的人有拱手的,有脱帽的,有扬巾的,一片平安祝颂声里,就风驰电卷,离了圣彼得堡而去。三日到了柏林,雯青把例行公事完了,就赴马赛。可巧前次坐来的萨克森船,于八月十六日开往中国上海,仍是戴会计去讲定妥了。十五日夜饭后,大家登了舟,雯青、彩云仍坐了头等舱。部署粗定,那船主质克笑着走进舱来,向雯青、彩云道:“我们真算有缘了!来去都坐了小可的船。雯青不会说外国话,只好彩云应酬了一会,质克方去了,开了船。质克非常招呼,自己有时有来走走。彩云也常到船顶去散步乘凉,偶然就在质克屋里坐坐。原来彩云自离了俄都,想着未给瓦德西作别,心中总觉不安,有时拿出信来看看,未免对月伤怀,临风洒泪。自己德话虽会说,却不会写,连回信都难寄一封,更觉闷闷不乐。质克连日看出彩云不乐,虽不解缘故,倒常常想法骗她快活。彩云很感激他,按下不表。
且说阿福自从那日见了瓦德西后,就动了疑,不过究竟主仆名分,不好十分露相,只把语言试探而已。有一晚,萨克森船正在地中海驶行,一更初定,明月中天,船上乘客大半归房就寝,满船静悄悄的,但闻鼻息呼声。阿福一人睡在舱中反复不安,心里觉得躁烦,就起来,披了一件小罗衫走出来,从扶梯上爬到船顶,却见顶上寂无人声,照着一片白迷朦的月色,凉风飒飒,冷露冷冷,爽快异常。阿福就靠在帆桅上,赏玩海中夜景。正在得趣,忽觉眼前黑魆魆的好象一个人影,直掠烟突而过。心里一惊,连忙蹑手蹑脚跟上去,远远见相离一箭之地果真有个人,飞快地冲着船首走去。那身量窕窈,象个女子后影,可辨不清是中是西。阿福方要定睛认认,只听船长小室的门硼的一声,那女影就不见了。阿福心想:原来这船长是有家眷的,我左右空着,何妨去偷看看他们做什么。想着,就溜到那屋旁。只见这屋,两面都有一尺来大小的玻璃推窗,红色毡帘正钩起。阿福向里一张,只见室内漆黑无光,就在漏进去一点月光里头,隐约见那女子背坐在一张蓝绒靠背上。质克正站起,一手要旋电灯的活机,那女子连连摇手,说了几句咭哩咕噜的话。质克只涎笑,伛着身,手掏衣袋里,掏出个仿佛是信的小封儿,远远托着说话,大约叫那女子看。那女子瞥然伸手来夺。质克趁势拉住那女子的手,凑在耳边低低地说。那女子斜盯了质克一眼,就回过脸来急忙探头向门外一张,顺手却把帘子歘的拉上。阿福在这当儿,帘缝里正给那女子打个照面,不觉啊呀一声道:
“可了不得了!”正是:
前身应是琐首佛,半夜犹张素女图。
欲知阿福因何发喊,且听下回分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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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十八回 游草地商量请客单 借花园开设谈瀛会
话说阿福在帘缝里看去,迷迷糊糊活像是那一个人,心里一急,几乎啊呀地喊出来。忽然转念一想:质克这东西凶狠异常,不要自己吃不了兜着走。侧耳听时,那屋是西洋柳条板实拼的,屋里做事,外面声息不漏。阿福没法,待要抽门,却听得对面鞑鞑的脚声。探头一望,不提防碧沉沉两只琉璃眼、乱蓬蓬一身花点毛,是一条二尺来高的哈吧狗,摇头摆尾,急腾腾地向船头上赶着一只锦毛狮子母狗去了。阿福啐了一口,暗道:“畜生也欺负人起来!”说罢,垂头丧气的正在一头心里盘算,一头踅回扶梯边来,瞥然又见一个人影在眼角里一闪,急急忙忙绕着船左舷,抢前几步下梯去了。阿福倒愣了愣,心想他们干事怎么这么快!自己无计思量,也就下楼归舱安歇。气一回,恨一回,反复了一夜,到天亮倒落睏了。蒙眬中,忽然人声鼎沸,惊醒起来,却听在二等舱里,是个苏州人口音。细听正是匡次芳带出来的一个家人,高声道:“哼,外国人!船主!外国人买几个铜钱介?船主生几个头、几只臂膊介?覅现世,唔朵问问俚,昨伲夜里做个啥事体嗄?侬拉舱面浪听子一夜朵!侬弄坏子俚大餐间一只玻璃杯,俚倒勿答应;个末俚弄坏子伲公使夫人,倒弗翻淘。”这家人说到这里,就听见有个外国人不晓得咭哩咕噜又嚷些什么。随后便是次芳喝道:“混帐东西!金大人来了!还敢胡说!给我滚出去!”只听那家人一头走,一头还在咕噜道:“里势个事体,本来金大人该应管管哉!”阿福听了这些话,心里诧异,想昨夜同在舱面,怎么我没有碰见呢?后来听见主人也出来,晓得事情越发闹大了,连忙穿好衣服走出来。只见大家都在二等舱里,次芳正在给质克做手势陪不是。雯青却在舱门口,呆着脸站着。彩云不敢进来,也在舱外远远探头探脑,看见阿福就招手儿。阿福走上去道:“到底怎么回事呢?”彩云道:“谁知道!这天杀的,打碎了人家的一只杯子,人家骂他,要他赔,他就无法无天起来。”阿福冷笑道:“没缝的蛋儿苍蝇也不钻,倒是如今弄得老爷都知道,我倒在这里发愁。”彩云别转脸正要回答,雯青却气愤愤地走回来。阿福连忙站开。雯青眼盯着彩云道:“你还出来干什么?”彩云听了这话头儿,一扭身,飞奔地往头等舱而去。雯青也随后跟来。彩云一进舱,倒下吊床,双手捧着脸,呜呜咽咽大哭起来。雯青道:“咦,怎么你倒哭了!”彩云咽着道:“怎么叫我不哭呢!我是没有老爷的苦人呀,尽叫人家欺负的!”雯青愕然道:“这,这是什么话?”彩云接着道:“我哪里还有老爷呢!别人家老爷总护着自己身边人,就是做了丑事还要顾着向日恩情,一床锦被,遮盖遮盖。况且没有把柄的事儿,给一个低三下四的奴才含血喷人,自己倒站着听风凉话儿!没事人儿一大堆,不发一句话,就算你明白不相信,人家看你这样儿,只说你老爷也信了。我这冤枉,哪里再洗得清呢!”原来雯青刚才一起床就去看次芳,可巧碰下这事,听了那家人的话气极了,没有思前想后,一盆之火走来,想把彩云往大海一丢,方雪此耻。及至走进来,不防兜头给彩云一哭,见了那娇模样已是软了五分;又听见这一番话说得有理,自己想想也实在没有凭据,那怒气自然又平了三分,就道:“你不做歹事,人家怎么凭空说你呢?”彩云在床上连连蹬足哭道:“这都是老爷害我的!学什么劳什子的外国话!学了话,不叫给外国人应酬也还罢了,偏偏这回老爷卸了任,把好一点的翻译都奏留给后任了。一下船逼着我做通事,因此认得了质克,人家早就动了疑。昨天我自己又不小心,为了请质克代写一封柏林女朋友的送行回信,晚上到他房里去过一趟,哪里想得到闹出这个乱儿来呢!”说着,歘地翻身,在枕边掏出一封西文的信,往雯青怀里一掷道:“你不信,你瞧!这书信还在这里呢!”彩云掷出了信,更加号啕起来,口口声声要寻死。雯青虽不认得西文,见她堂皇冠冕掷出信来,知道不是说谎了;听她哭得凄惨,不要说一团疑云自然飞到爪洼国去,倒更起了怜惜之心,只得安慰道:“既然你自己相信对得起我,也就罢了。我也从此不提,你也不必哭了。”彩云只管撒娇撒痴地痛哭,说:“人家坏了我名节,你倒肯罢了!”雯青没法,只好许他到中国后送办那家人,方才收旗息鼓。外面质克吵闹一回,幸亏次芳再四调停,也算无事了。阿福先见雯青动怒,也怕寻根问底,早就暗暗跟了进来,听了一回,知道没下文,自然放心去了。从此海程迅速,倒甚平安,所过埠头无非循例应酬,毫无新闻趣事可记,按下慢表。
如今且说离上海五六里地方,有一座出名的大花园,叫做味莼园。这座花园坐落不多,四面围着嫩绿的大草地,草地中间矗立一座巍焕的跳舞厅,大家都叫它做安凯第。原是中国士女会集茗话之所。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