孽海花-第18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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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日正是十一月初五日,雯青就带了彩云及参赞翻译等,登火车赴俄。其时天气寒冽,风雪载途,在德界内尚常见崇楼杰阁,沃野森林,可以赏眺赏眺;到次日一入俄界,则遍地沙漠,雪厚尺余,如在冻天雪窖中矣。走了三日夜,始到俄都圣彼得堡,宏敞雄壮,比德京又是一番气象。雯青到后,就到昔而格斯街中国使馆三层洋楼里,安顿眷属,于是拜会了首相吉尔斯及诸大臣。接着觐见俄帝,足足乱了半个月。诸事稍有头绪,那日无事,就写了一封信,把自己购图及彩云拍照的两件得意事,详详细细告诉了菶如。又把那新购的地图,就托次芳去找印书局,用五彩印刷。因为地图自己还要校勘校勘,连印刷,至快要两三个月,就先把信发了。
这信就是那日菶如在潘府回来时候接着的。当时,菶如把信看完,连说奇闻!他夫人问他,菶如照信念了一遍。正说得高兴,只见菶如一个着身管家,上来回道:“明天是朝廷放会试总裁房官的日子,老爷派谁去听宣?”菶如想一想道:“就派你去吧,比他们总要紧些!”那管家诺诺退出。当时无话。次日天还没亮,那管家就回来了。菶如急忙起来,管家老远就喊道:“米市胡同潘大人放了。”菶如接过单子,见正总裁是大学士高扬藻号理惺,副总裁就是潘尚书和工部右侍郎缪仲恩号绶山的,也是江苏人,还有个旗人。菶如不甚在意。其余房官,袁尚秋、黄仲涛、荀子珮那班名士,都在里头。同乡熟人,却有个姓尹,名宗汤,号震生,也派在内。只有菶如向隅。不免没神打采的丢下单子,仍自回房高卧去了。
按下不表。
且说潘尚书本是名流宗匠,文学斗山,这日得了总裁之命,夹袋中许多人物,可们脱颖而出,欢喜自不待言。尚书暗忖:这回伙伴中,余人都不怕他们,就是高中堂和平谨慎,过主故常,不能容奇伟之士,总要用心对付他,叫他为我使、不为我敌才好。当下匆忙料理,不到未刻,直径进闱。三位大总裁都已到齐,大家在聚奎堂挨次坐了。潘尚书先说口道:“这回应举的很多知名之士,大家阅卷倒要格外用心点儿,一来不负朝廷委托;二来休让石农独霸,夸张他的江南名榜。”高中堂道:“老夫荒疏已久,老眼昏花,恐屈真才,全仗诸位相助。但依愚见看来,暗中摸索,只能凭文去取,哪里管得他名士不名士呢!况且名士虚声,有名无实的多哩!”缪侍郎道:“现在文章巨眼,天下都推龚、潘。然兄弟常见和甫先生每阅一文,翻来覆去,至少看十来遍,还要请人复看;瀛翁却只要随手乱翻,从没有首尾看完过,怎么就知好歹呢?”潘尚书笑道:“文章望气而知,何必寻行数墨呢!”家议论一会,各自散归房内。
过了数日,头场已过,砾卷快要进来,各房官正在预备阅卷,忽然潘尚书来请袁尚秋,大家不知何事。尚秋进去一句钟工夫方始出来,大家都问什么事。尚秋就在袖中取出一本小册子,递给子珮,仲涛、震生都来看。子珮打开第一页,只见上面写道:
章骞,号直蜚,南通州;闻鼎儒,号韵高,江西;
姜表,号剑云,江苏;米继曾,号筱亭,江苏;
苏胥,号郑龛,福建;吕成泽,号沐庵,江西;
杨遂,号淑乔,四川;易鞠,号缘常,江苏;
庄可权,号立人,直隶;缪平,号奇坪,四川。子珮看完这一页,就把册子合上,笑道:“原来是花名册,八瀛先生怎么吩咐的呢?”尚秋道:“这册子上拢共六十二人,都是当世名人,要请各位按着省分去搜罗的。章、闻两位尤须留心。”子珮道:“那位直蜚先生,但闻其名,却大不认得。韵高原是熟人,真算得奇材异能了,兄弟告诉你们一件事:还是在他未中以前,有一回在国子监录科,我们有个同乡给他联号,也不知道他是谁,只见他进来手里就拿着三四本卷子,已经觉得诧异。一坐下来,提起笔如飞的只是写,好象抄旧作似的。那同乡只完得一篇四书文,他拿来一迭卷子都写好了。忽然停笔,想了想道:‘啊呀,三代叫什么名字呢?’我们那同乡本是讲程、朱学的,就勃然起来,高声道:‘先生既是名教中人,怎么连三代都忘了?’他笑着低声道:‘这原是替朋友做的。’那同乡见他如此敏捷,忍不住要请教他的大作了。拜读一遍,真大大吃惊,原来四篇很发皇的时文、四道极翔实的策问,于是就拍案叫绝起来。谁知韵高却从从容容笑道:‘先生谬赞不敢当,哪里及先生的大著朴实说理呢!’那同乡道:‘先生并未见过拙作,怎么知道好呢?这才是谬赞!’他道:‘先生大著,早已熟读。如不信,请念给先生听,看差不差!”说罢,就把那同乡的一篇考作,从头至尾滔滔滚滚念了一遍,不少一字。你们想这种记性,就是张松复生,也不过如此吧!”震生道:“你们说的不是闻韵高吗?我倒还晓得他一件故事哩!他有个闺中谈禅的密友,却是个刎颈至交的娇妻。那位至交,也是当今赫赫有名的直臣,就为妄劾大臣,丢了官儿,自己一气,削发为僧,浪迹四海,把夫人托给韵高照管。不料一年之后,那夫人倒写了一封六朝文体的绝交书,寄与所夫,也遁迹空门去了。这可见韵高的辞才无碍,说得顽石点头了。”大家听了这话,都面面相觑。尚秋道:“这是传闻的话,恐未必确吧!”仲涛道:“那章直蜚是在高丽办事大臣吴长卿那里当幕友的。后来长卿死了,不但身后萧条,还有一笔大亏空,这报销就是直蜚替他办的。还有人议论办这报销,直蜚很对不起长卿呢。”震生说:“我听说直蜚还坐过监呢!这做监的原因,就为直蜚进学时冒了如皋籍,认了一个如皋人同姓的做父亲,屡次向直蜚敲竹杠,直蜚不理会。谁知他竟硬认做真子,勾通知县办了忤逆,革去秀才,关在监里。幸亏通州孙知州访明实情,那时令尊叔兰先生督学江苏,才替他昭雪开复的哩!仲涛回去一问令尊,就知道了。”原来尹震生是江苏常州府人,现官翰林院编修,记名御史,为人戆直敢任事,最恨名士。且喜修仪容,车马服御,华贵整肃,远远望去,俨然是个旗下贵族。当下说了这套话,就暗想道:“这班有文无行的名士,要到我手中,休想轻轻放过。”大家正谈得没有收场,恰好内监试送进硃卷来,于是各官分头阅卷去了。
且说有一天,子珮忽然看着一本卷子是江苏籍贯的,三篇制义高华典实,饶有国初刘熊风味;经义亦原原本本,家法井然;策问十事对九,详博异常,就大喜道:“这本卷子,一定是章直蜚的了。”连忙邀了尚秋、仲涛来看。大家都道无疑的,快些加上极华的荐批,送到潘尚书那里,大有夺元之望。子珮自然欢喜,就亲自袖了卷子,来到潘尚书处。刚走到尚书卧室廊下,管家进去通报,子珮在帘缝里一张,不觉吃了一惊。只见靠窗朝南一张方桌上,点着一对斤通的大红蜡,火光照得满室通明,当中一个香炉,尚书衣冠肃肃,两手捧着一炷清香,对着桌上一大堆卷子,嘴里哝哝不知祷告些什么。祷告完了,好象眼睛边有些泪痕,把手揩了一揩,却志志诚诚地磕了三个大头,然后起来。那管家方敢上前通报。尚书连忙叫请子踠进去。尚书就道:“这会你们把好卷子都送到我这里来,实在拥挤得了不得了,不知道屈了多少好手!老夫弄得没有法儿,只好赔着一付老泪,磕着几个响头,就算尽了一点爱士心了。”说罢,指着桌上的卷子笑道:“这一堆都是可怜虫!”子珮道:“章直蜚的卷子,门生今天倒找着了。”尚书很惊喜道:“在哪儿呢?”子珮连忙在袖中取出。尚书一手抢去,大略翻了一翻,拍手道:“‘踏破铁鞋无觅处,得来全不费工夫。’可惜会元已经被高中堂定去,只索给他争一争了!”说毕,就叫管家伺候,带了卷子去见高中堂,叫子珮就在这里等等儿。去了没多大的工夫,尚书手舞足蹈地回来道:“好了,定了。”子珮道:“怎么定的?”尚书道:“高中堂先不肯换,给我说急了,他倒发怒,竟把先定元的那一本撤了,说让他下科再中元吧!这人真晦气,我也管不得了!”子珮就很欢喜地出来,告诉大家,都给他道贺。只有震生暗笑他们呆气,自己想江西闻韵高的卷子,光罢给我打掉了。
光阴容易,转瞬就是填榜的日子。各位总裁、房考衣冠齐楚,会集至公堂,一面拆封唱名,一面填榜,从第六名起,直填到榜尾。其中知名之士,如姜表、米继曾、吕成泽、叶鞠、杨遂诸人,倒也中了不少。只有章直蜚、闻韵高两人,毫无影踪。潘尚书心里还不十分着急,认定会元定是直蜚、韵高,或也在魁卷中。直到上灯时候,至公堂上,点了万支红蜡,千盏纱灯,火光烛天,明如白昼,大家高高兴兴,闹起五魁来。潘尚书拉长耳朵,只等第一名唱出来,必定是江苏章骞。谁知那唱名的偏偏不得人心,朗朗地喊了姓刘名毅起来。尚书气得须都竖了。子珮却去拣了那本撤掉的元卷,拆开弥封一看,可不是呢!倒明明写着章骞的大名。这一来真叫尚书公好似哑子吃黄连了。填完了榜大家各散,尚书也垂头丧气的,自归府第去了。接着朝考殿试之后,诸新贵都来谒见,几乎把潘府的门限都踏破了。尚书礼贤下士,个个接见,只有会元公来了十多次,总以闭门羹相待。会元公益发疑惧,倒来得更勤了。
此时已在六月初旬天气,这日尚书南斋入值回来,门上禀报:“钱端敏大人从湖北任满回京,在外求见。”尚书听了大喜,连声叫“请”。门上又回道:“还有新科会元刘。”尚书就瞪着眼道:“什么留不留?我偏不留他,该怎么样呢!”那门上不敢再说,就退下去了。原来唐卿督学湖北,三年任满,告假回籍,在苏州耽搁了数月,新近到京。潘公原是师门,所以先来谒见。当时和会元公刘毅同在客厅等候。刘公把尚书不见的话告诉唐卿,请其缓颊。唐卿点头。恰好门上来请,唐卿就跟了进来,一进书室,就向尚书行礼。尚书连忙扶住,笑道:“贤弟三载贤劳,尊容真清减了好些了。汉上友人都道,贤弟提倡古学,扫除积弊,今之纪阮也!”唐卿道:“门生不过遵师训,不敢陨越耳!然所收的都是小草细材,不足称道,哪里及老师这回东南竹箭、西北琨瑶,一网打尽呢!”尚书摇首道:“贤弟别挖苦了。这回章直蜚、闻韵高都没有中,骊珠已失,所得都是鳞爪罢了!最可恨的,老夫衡文十多次,不想倒上了毗陵伧夫的当。”唐卿道:“老师倒别这么说,门生从南边来,听说这位刘君也很有文名的。况且这回原作,外间人人说好,只怕直蜚倒做不出哩!门生想朝廷快要考中书了,章、闻二公既有异才,终究是老师药笼中物,何必介介呢?倒是这位会元公屡次登门,老师总要见见他才好。”尚书笑道:“贤弟原来替会元做说客的。看你分上,我到客厅上去见一见就是了。你可别走。”说罢,扬长而去。且说那会元公正在老等,忽见潘公出来,面容很是严厉,只得战战兢兢铺上红毡,着着实实磕了三个头起来。尚书略招一招手,那会元公斜签着身体,眼对鼻子,半屁股搭在炕上。尚书开口道:“你的文章做得很好,是自己做的吗?”会元公涨红了脸,答应个“是”。尚书笑道:“好个揣摩家,我很佩服你!”说着,就端茶碗。那会元只得站起来,退缩着走,冷不防走到台级儿上,一滑脚,恰正好四脚朝天,做了个状元及第。尚书看着,就哈哈笑了两声,洒着手,不管他,进去了。不说这里会元公爬起,匆匆上车,再说唐卿在书室门口张见这个情形,不免好笑。接着尚书进来,嘴不便提及。尚书又问了些湖北情形,及庄寿香的政策。唐卿也谈了些朝政,也就告辞出来,再到龚和甫及菶如等熟人那里去了。
话说菶如自从唐卿来京,添了熟人,夹着那班同乡新贵姜剑云、米筱亭、叶缘常等轮流宴会,忙忙碌碌,看看已到初秋。那一天,忽然来了一位姓黄的远客,菶如请了进来,原来就是黄翻译,因为母病,从俄国回来的。雯青托他把新印的中俄交界图带来。菶如当下打开一看,是十二幅五彩的地图,当中一条界线,却是大红色画的,极为清楚。菶如想现在总理衙门,自己却无熟人,常听说庄小燕侍郎和唐卿极为要好,此事不如托了唐卿吧,就写了一封信,打发人送到内城去。不一会,那人回来说:“钱大人今天和余同余中堂、龚平龚大人派了考中书的阅卷大臣,已经入闱去了。信却留在那里。”菶如只得罢了。过了三四日,这一天,菶如正要出门,家人送上一封信。菶如见是唐卿的,拆开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