金云翘传-第13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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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你怕亲家怪,不带王氏回家便罢了。做官的谁说有三妻两妾,父子到此也须量情,翁婿怎么管得这样事!”束正哑口无言。知府叫取一对采旗,当堂题一联道:
今日配鸾凰,喜见才人逢淑女
明秋开文运,更夸丹桂伴嫦娥
着鼓乐、花灯、喜轿,双双送回束宅。束生、翠翘拜谢太爷玉成之恩,上轿归家,好不兴头。束正到此田地,无可奈何,只得倒依着府尊分咐,瞒得隐密,不令家中人知。
束生次日同翠翘拜见父亲,父亲便道:“贤媳妇,不是为公的不能容你,恐家里媳妇容不得你。”翠翘道:“我尽我做小之道,听他逆来,我只顺受就是。”束正道:“你言也是,但你不回无锡去,他也无可奈何得你。”翠翘拜谢而退。因事上以敬,待下以慈,事夫以恭,内外大小无人不赞其贤德。只苦马不进、甘下流,枷了不算,开枷时又是二十板,秀妈开串,也是十板,没要紧受了这一段苦楚。束正分咐儿子收拾一所新屋,替翠翘独居,恐怕家中人来见了,惹气生端,上下瞒得水泄不通。
天下事,若要人不知,须是己莫为。恁般娶子妹,经官动府,怎么瞒得许多?早有人将这些行经传在宦小姐耳中。宦小姐笑道:“正要他瞒我,若他明对我说,娶了一妾,我倒要体贴丈夫志气,惜我自己体面。他既瞒我,我便将计就计,弄得他无梁不成,反输一帖。看他们可能出我之范围么?”或有家奴讨好报道:“相公外面又讨了一房家小。”宦小姐不待讲究,大骂道:“这奴才该死!相公娶小岂有不对我说之理!此必相公打骂了你,你特到我面前生非下火,离间我夫妇,其实可恼。本欲送官惩治,相公不在,不便见官,罚这奴才自掌三十下嘴巴!”掌了,犹恨恨不平道:“这奴才如此尾大不掉,下别人火也罢了,怎么连家主公也下起火来。如再有一人乱言者,拔去四个门牙!”大家哪个再敢开口。苦了这个多嘴的,打又打了,又不得小姐的欢喜,又招束生的怨怅。
有奶娘李妈妈对小姐说:“娶妾之说只怕有的。”宦小姐道:“我信得束生过,他决不瞒我的。况娶妾又不是甚犯法事,我又不是他上一辈,他何苦瞒我?奶娘,此言得之何人之口?”奶娘说:“实是束刍自临淄来说的。”小姐道:“我正要查此言起于何人之口,原来是这奴才!当时他打碎了一只玉钟,是束相公所爱之物,着实打了他几顿。他怀恨在心,今乃造出此言,激我为不贤之妇,毁家主公为薄倖之人,情实可恨!”叫束能去叫束刍进来。束刍到,小姐分咐道:“毁谤家主公的奴才!替我拔去了他的四个门牙!”命下如山,谁敢不遵?拿斧子的,铁钳的,缚手缚脚,一齐动手。束刍大叫一声,昏死地下。多时方醒,而四齿已拔落矣。正是:
是非只为多开口,烦恼皆因强出头。
且听下回分解。
第13回 别心苦何忍分离 醋意深全不说破
词曰:
恩爱场中难着假。慢道夫妻,且说三分话。吐吞半语令人讶,藏瞒一字知为诈。负罪若能陈且谢,怜念真情,尚可希图罢。如斯掩掩与遮遮,翻教白日成长夜。
右调《蝶恋花》
话说宦小姐自拔会束刍门牙之后,再无一人敢谈娶妾一事。过了年余,竟若无闻。束生为此事也托心腹来探问访察,并无一些风声。脚色回报束生,束生心中甚喜。对翠翘道:“我娶了你一载有余,我着人到家中去探访,大娘竟不知道,你说瞒得好吗?”翠翘道:“人行草动,鸟飞毛落。临淄如此惊官动府,难道家中竟没有一些风声?且事经一载有余,如此之久,难道人言竟没有半字走漏?竟若不闻之说毋乃有诈乎?”束生道:“卿亦料得是。但他来往音信,并无一字像知道的,难道这也不足凭信?”翠翘道:“事虽如此,我终不能无疑。郎居临淄已久,乘大娘风声未觉,回家去探望一番。若有甚话说,也好调停;无甚话说,也去安顿人心。若使旁人搬嘴,便多事矣。君道大娘寡言笑,大怒不形于色,大喜不见于形。这等人胸中挟持,大包举宏,机深虑远。说起来我甚怕他。郎君忠厚沉潜,恐非智多星对手也。束生道:“正是。他替我恩爱最投,自结缡以来,曾无半言参商拂逆。然吾实惮之如虎,言辞笑色俱不敢轻亵者。反思其生平行事,夫妇之间,并无一毫不堪之处。而此心之所以独歉者,以其举止庄严,行事不苟,如见神明,不敢放肆耳。久欲回去,以观其知否之情。因卿初娶,不忍遽别耳。”翠翘道:“他安,我方得安,安渠正所以安我。不乘此时未发之初,你自去调和一番,一朝事露,如何是好?你那丈人丈母,怕不责你个停妻再娶?妾已嫁君,自是君人,但愿一家和合,上下安平,则此后日正长也。”束生道:“如此,则卑人放心去矣。”
忽其父召束生,束生随人去见其父。父道:“王氏已是你妾,地久天长,非一朝一夕之故。你出门已久,也该家去一望,安顿大娘子的心,免使旁人议论。你贪恋这边,触了那边,惹动他爹娘带累老子驳嘴。”束生道:“他也劝我回家去看一看,爹爹又是这般说,明日是出行日子,收拾南回便了。”其父大喜,收拾盘缠,雇牲口,打发束生起身。
束生回见翠翘,道及父亲之意。翠翘道:“妾见亦如是也。”当夜整酒,为束生送行。翠翘道:“郎君此行,须要善于安慰。明年此日,妾望郎归也。”言罢,凄然泪下。束生道:“我回去多则半年,少则三月,必然就来,不致卿悬望也。”翠翘道:“你一别故乡,今经一载有余,方得言旋。归家半年三月,即要出来,大娘岂不动疑?一疑则事端开矣。郎虽恋妾,非一载断断不可来临淄。”束生悲咽不胜,翠翘血泪交流。束生道:“无限风波,方才宁贴;有限姻缘,遽尔远别。即铁石人,亦寸寸肝肠断也!”翠翘亦洒泪道:“君家恩爱夫妻,因妾抛离一载有余,安罪擢发莫数矣。承郎恩爱,报之惟日不足,多一日,妾一日之愿也。但时穷势急,再不容迟,故忍心催郎登程,而方寸中痛杀碎矣!”乃相对而泣。
束生道:“向读江淹之赋,不见其可悲;今日轮到自身,觉言言俱泪也。”翠翘道:“情之所感,鱼鸟能通,况人耶?江淹《别赋》,即吾二人之情。江淹之《恨赋》,即吾二人之心也。”束生道:“卿言是也。诗以纪事,如此远别,不可无言。各述所怀,以记今日之别。”翠翘道:“郎请先题,妾附骥昆。”束生停杯,成五言律一首。
诗曰:
含情伤别远,樽酒暂留连。
故国今将返,他乡日渐偏。
帆张河上路,马闯渡头烟。
两地思千里,深愁望眼穿。
翠翘看了道:“其情悲,其意远,不减江淹《别赋》。妾拈《今夕何夕》十首,以广之。”
其一:
今夕是何夕,郎君赋壮游。
妾在家中频计日,问君何日大刀头?
其二:
今夕是何夕,情伤惜别难。
一曲骊歌两行泪,送君明日出阳关。
其三:
今夕是何夕,伤别不成欢。
无端铁马风翻骤,惊散离魂就枕难。
其四:
今夕是何夕,明朝各一天。
瞻望复关何处是,爱而不见涕涟涟。
其五:
今夕是何夕,月圆人且离。
两地江山万余里,不知何日是旧期。
其六:
今夕是何夕,相对难为言。
忽闻天半孤鸿唳,似诉离情话来安。
其七:
今夕是何夕,醉饮不忘悲。
人道解愁须是酒,酒入侬肠愁更催。
其八:
今夕是何夕,怕见月光王。
月圆月缺止十五,郎去郎来不可量。
其九:
今夕是何夕,强笑媚良人。
怕郎憔悴因侬病,惜郎劳苦慰郎心。
其十:
今夕是何夕,生离共死别。
死别能期会九原,生离两地惟啼血。
束生道:“凄凄不似向前声,满座〔重〕闻皆掩泣。〔座〕中泣下谁最多,江州司马青衫湿。”今夕之吟,殆不减琵琶调也。我江州司马泪枯肠断矣。”泫然流涕,几欲失声。翠翘气咽不能语,久之,道:“郎毋作儿女态,旁人观之,谓郎无丈夫气。登程切忌悲哀,愿郎节情节伤。”岂不闻丈夫虽有泪,不洒别离间乎?”束生道:“余非不知,但情伤至此。儿女情长,英雄之气自减。且以重瞳之勇杰,而不免虞兮奈何之叹。乃知血性男子,正不以斩情绝爱为高也。况我与子乃才子淑媛之辈耳。情之所钟,正在我辈。虽质之父母国人,庸何伤乎!”翠翘道:“郎言及此,爱侬深矣,岂侬反忍割爱?但明日远行,风霜道露,羁旅程途,以过伤之体冒之,非所以为之珍重也。”满斟一钟,递与束生道:“愿郎满饮此觞,妾吟诗一首,以广郎意,以壮行色。”束生接过酒来道:“喉间哽咽,实饮不去。”翠翘道:“别酒须当强吞以解悲。”乃吟古诗一绝云。诗曰:
千里不为远,十年归未迟。
同在乾坤内,何须怨别离。
翠翘喉音清绝,如怨如诉,如泣如慕。束生道:“此诗那里解得我愁烦,徒愈增我抑郁耳。”翠翘道:“然则歌‘大江东去’何如?”束生道:“神疲力倦,百事俱不合意,我待欲睡也。”翠翘道:“只恐春色恼人,眠不得耳。”束生道:“此春宵一刻值千金时也,何得虚度过了。”翠翘道:“如此妾叠被铺床,郎君好安寝矣。”束生携手道:“今宵共宿芙蓉帐,明日凄凄可奈何。”翠翘道:“流水未干人未老,他年依旧驾银河。”遂登床。二人正是浓桃艳李之时,恩爱情深,难丢难舍,尤云殢雨,不禁情之溢洋也。直至五更方罢。正是:
话向枕边说不尽,隔林鸡唱又天明。
束生起来,梳洗未完,而征车已送催矣。此时再不能留恋,别酒三杯,保重二字,含泪而行。翠翘还欲送至门前,忽束正同合店亲友,俱到厅上来送束生起身,翠翘遂不能运送,惟立屏后洒泪而已。束生将行李发完,又走进来对翠翘道:“我去卿当耐烦。”深深一揖,泪流满脸。翠翘不能答一字,流泪点首而已。束生割爱分襟,拜辞了父亲,别了亲朋,上马南回。
到了王家营,过了黄河,□船竟往无锡。又五六日渡江,已到家矣。束生到了自家门首,恐伯宦小姐有些风声在耳朵里,不免有些忐忑。但已到家中,怕不得这许多。大着胆,放开心走将进门。
这束生自母死后,就是宦小姐掌管家业。丫头忙报小姐,小姐连忙出迎道:“相公恭喜回来了。”束生连连作揖道:“久别久别。”小姐道:“店中俱好吗?公公康健否?”束生道:“爹爹精神倍常,店中生意茂盛。岳父岳母安吗?”小姐道:“好的。他说要讨个得用的丫头来服侍我,不知几时方讨的中意的送来哩。前有书一封,白镪一百,寄与相公买书籍的;潞绸四匹,送公公的。”束生道:“多谢,已收了。”小姐分咐厨下整酒,与相公洗尘。那些家人小厮,丫头媳妇,一齐俱来磕头。此夜尽欢而散。
正是新娶不如远归,其恩爱自不消说。束生起初还怕他晓得,打点些诰言回复。若问起此事,便直头说个明白。那晓得宦小姐一言不犯,束生不好题破。忖道:“他既不晓得,正好瞒他。我若说明,倒是剔牙齿惹风了。”又想道:“翠翘叫我到家即便讲明,此言亦是。迟一日便不好说了,待我替他讲个明白。”又想道:“今日我初回,正是欢天喜地,忽然说起这桩公事,他若贤惠,体谅到丈夫方回家,不与我理论便好。万一一个鬼头风发,变了脸,闹将起来,成何体面?今日且睡了,明日打听手下人,内中若有些知觉,再讲未迟。若是竟不晓得,且瞒着又作计较。”含忍胸中,究竟不言。
看官,你道后来许多事,都只因少了这一说。所以,天下事到该讲的时候就要讲,失时不讲,便错过了,后日想着要讲,轮不到你了。
束生次日上下一访,并无一些儿风声。一老仆道:“半年前飞传此事,小主母不信。束刍自临淄回,真情尽吐,小主母知得,大怒道:‘奴辈离间家主,情理难容。’拔去四个门牙,其说遂息,再无一人提起。小主母谈笑自若,却不象个知道的。相公当时就该以书信相通,再不然娶定之后也该与闻。如今年深日久,竟不提起,相公若说,又是讨气恼了。”束生点头道:“说得好,则索瞒到底罢了。”老仆道:“如今议论也定了,那个敢复开此口?况相公几千里,要瞒也尽好瞒得。”束生遂决了主意,竟不提起。
在家中过了两日,收拾礼物,到丈人家去探望。丈人往京中去了,丈母接着,欢天喜地。束生拜别回家,暗忖道:“此事真做得机密,两家竟若不闻。只是一件,我妻子信得我太真了,拿定我不娶妻。又道我娶妾必不瞒他,所以人言纷纷,他独信不疑。但自今以往,疑端再令他开不得的。疑端一开,则无所不疑。把从前笃信我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