汉魏文魁-第609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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勋在旁人眼中生财有道。不靠贪污和大肆圈地就能通过工商业致富。但这只是因为他有超出同时代人的眼光而已。真论起货殖的本事来,他恐怕连曹子廉的背影都瞧不见。
不过最近一段时间,是家的产业——起码就曹淼掌管的大账本儿来看——发展速度逐渐趋缓,因为摊子铺得太大,互相牵扯和制约,消耗人力、物力也过繁,加上仿效者风起云涌,反复冲击着本来就不大的传统市场。无论榨油、造纸、采煤还是印书坊,纯利都日趋指向于零。
尤其这个月,账上总额竟然首次出现了负数——《九章算数》中即有筹算中“正算赤,负算黑”的说法,但在是家账本中正好相反,接近于后世的习惯,只有负数才用朱砂记录。
是勋提起手指来揉了揉眉心,有些不安地问道:“禄已下否?”曹淼说早就领来了,这不账本儿上全都记着吗?夫君你究竟在瞧些什么?
是勋身上挂着两个职位,一是汉朝秩中二千石的侍中。二是魏国秩比公的中书令,理论上可以拿两份儿俸禄。然而曹操又不傻。外带多少有点儿悭吝,手下魏官大多挂着汉职,许都汉官也大多兼着魏职,要全都双俸,他不得瞬间破产啊?因此规定人各一俸,按高领取。所以是勋位比三公,年俸号称万石,其实只有四千八百斛,每月半钱半谷发给,那就是二万钱加二百斛谷。对于一般人家来说,这是足够数年所用的巨大财富了,但以是勋的身份、地位而论,却根本不够用度的。
是勋在各郡共有六七处田产,约千亩,庄院四处,奴婢、仆佣不下百数,且有老荆等部曲四百余,在在需要用钱。其实这点儿产业,相比他的身份、地位而言,并不算庞大,要是做了那么多年千石以上高官,直至位比三公,才挣这么点儿家业,简直可以算是清官廉吏了——他的主要产业,实乃各地作坊也。
外人皆以为是勋豪奢,其实他真没有多少物质**——经过了前一世的普通市民生活,再瞧这年月的大地主、大官僚,都跟乡下土包子似的,懂什么叫享受?除了比较讲究吃食——又不要求龙肝、凤髓、熊掌、猩猩唇啥的,那才能花多少钱——穿多绫罗外,宅不甚广,不建园林池沼,不藏古玩、珍宝,少以金玉为饰,简直要跟曹操看齐。
但他为固主从之谊,在弟子、宾客身上花了不少钱,是家门客皆高薪,这是众所周知的事情。同时为了稳固自家权位,同僚间每有馈赠;对于合伙开作坊、做生意的官僚和世家,也往往分以重利——为的是把他们的目光逐渐从传统农业转向工商业。再从某种意义上来说,是勋非常大公无私,很多作坊,也包括幽州的水师,最初都是他自家掏腰包投入,等成型了再低价转让给政府,曹淼念叨过好几回,说如此赔本赚吆喝,“你我得无餐风饮露即可活耶”?是勋每每笑她妇人之见,眼界太浅,“吾为朝廷重臣,能得饿杀乎?”
可是眼瞧着再这么大手大脚的,恐怕真要活不下去啦——倒不会真的饿死,哪怕每天携家眷去找曹操蹭饭,也能吃个肚圆不是?他不禁无比地烦恼,心说为啥那么多穿越小说里,主角都能瞬间积累起巨大财富来,不是仅仅养四百部曲,简直能养千军万马,外带装备精良、训练有素,士卒一日三餐,顿顿有肉……他们都是怎么搞的?老子还真是给穿越者丢脸啊!
瞧见丈夫长吁短叹,曹淼这会儿反倒安慰他:“待秋后爵禄下,乃可持平也。”
除了官职以外,是勋还有爵位,除官俸外,还有爵禄。身为参户亭侯,只是一个虚名而已,并不是说真的参户亭的赋税收入全归他了,他实际的食邑为五百户,大约年税两千到三千斛谷——略等于半年的工资。可如今才刚仲夏,距离秋收还远得很哪,这窟窿且补不上呢,而且到时候能够补上多少,也在未知之数。
是勋琢磨来琢磨去,干脆,我还是放弃一些产业吧,摊子铺得太大,管理难度也大,其中损耗也大,纯利乃渐削薄——要是换了诸葛亮来管我的产业,肯定不是目前这种状况啊,可是你真能要求鱼他跟孔明相比吗?于是关照曹淼,让她去跟鱼他商量,对于利润比较薄的作坊,咱先卖七八家出去。
曹淼趁机就说啦:“前环夫人、尹夫人等与我言,欲求产业,乃可售之否?”是勋赶紧摇头:“勿与曹氏。”开玩笑,正当争嗣之际,咱可不能跟曹家公子们扯上关系,哪怕不是卞氏,谁知道其他几位夫人的公子有没有夺嗣之心呢?
其实在是勋控制的作坊当中,也有不少曹家股份,但只包括了曹操、曹昂父子,曹德、曹政父子,此前还并没有跟其他曹家公子们合作过。是勋下了死命令,我要卖产业,谁都可以买,但只有曹氏诸公子跟他们娘家人不卖。
正跟这儿商量着呢,结果还没有等到宵夜,先等到了逄纪,急匆匆跑进来,似乎想要说些什么,但一眼瞥见曹淼也在,便即住口。是勋随手把账本儿递给曹淼,对逄纪说:“无虑也,可即言之。”我老婆应该不是个大嘴巴,有什么不能说的?逄纪犹豫了一下,终于还是禀报道:“魏王已放诸子矣。”
原来曹操经过仔细考虑,最终还是听取了是勋的谏言,并且也没有经过群臣开会商讨,也没有通过中书、尚书等部门,直接召见几个儿子,说打算放你们出安邑去历练,你们自己挑地方吧。
曹操此举,究竟是为废黜曹昂预作准备,以考察余子呢?还是打算力保曹昂,把其他几个成年儿子都赶出去,别跟都中滋事呢?或者认同是勋最后所言,是不愿意让儿子们长成光会吃闲饭的废物呢?那就没有人知道了——说不定曹操在内心深处,也仍然彷徨、犹豫。
总之,曹操打算把三个成年的儿子——皆为卞夫人所生——曹丕二十三岁,曹彰二十一岁,曹植十八岁,全都外放去做一两任县令长,但是允许他们自己挑选合适的地方。
消息立刻就通过校事传到了是勋府中,逄纪这个得意啊——吾计得售矣!赶紧跑来向是勋禀报。是勋倒是并不在意——随便老曹你应从不应从,反正我只是为了摆明自己的态度罢了——淡淡地一挥手:“吾知之矣。”随即问逄纪:“夜食已办,元图与共进否?”
逄纪兴高采烈而来,结果撞正是勋一张冷脸——是宏辅还沉浸在财政困难中不能自拔呢,虽说已经锻炼得喜怒可不形于色,但这是在家里啊,有必要再戴面具吗——满腔欢喜瞬间就被浇灭。转念想想,也是自己太过剃头挑子一头沉了——曹家若因为争嗣而乱,自己定然窃喜,是勋可未必高兴喽——不禁自嘲地一笑,回答道:“夜之深矣,吾将眠矣,不可食也。”
曹淼又不明白了,等逄纪一走,她就问是勋:“寝前食有害身体耶?何逄先生不肯食耶?”是勋朝她一瞪眼:“吾宁病杀,不可饿杀——何夜食之不至?!”
是勋根本没把曹操外放诸子当一回事儿,他只是期望如此一来,都中可以稍得安静,别见天儿得见潜流汹涌,群臣各自勾连,与公子们暗结党羽——光汝颍、谯沛两个势力集团的明争暗斗就够让人头大了,再搞复杂一点儿,自己还能摸清脉络,继而稳坐钓鱼台吗?可是他没有想到,自己不去找事儿,事情偏偏自己撞上门来。
隔了两日,门上突然来报,说子桓公子求见。
第十二章、黄须大奇
曹丕不是自己来的,还带着老婆甄氏和儿子曹叡——小家伙今年七岁了,生得虎头虎脑,瞧上去倒也挺机灵。
双方见礼,随即是勋就叫曹淼领甄氏和曹叡到后面去玩耍,自己单独与曹丕对谈,问他说:“闻大王欲放公子于外,未知所择何处?今来辞吾乎?”曹丕说我正是来向姑婿辞行的,此外还想请姑婿一封书信,好方便我在任所行事。
原来当日曹操问三子何所愿往,曹丕就说了:“请往河内,不拘大小县。”他倒是也想出去历练一番,既长长本事,又能刷出点儿政绩来让老爹瞧见自己的能耐,但不打算跑太远。否则真若曹操有易嗣之意,自己隔得十万八千里的,那就很难赶回来跟兄弟们相争啦。当然太近也不行,开口就要安邑属县?老爹多敏哪,定然会怀疑自己的真实用心啊。
因此他便挑选了河内郡,曹操按图索骥,任其为野王县令。于是曹丕找到是勋,说河内郡最大的世家乃温县司马氏,司马家次子司马懿是姑婿你的弟子,你跟司马家关系匪浅,所以请求一封书信,传递给司马家的大家长、河内中正官司马防,请他遇事多加照顾小侄。
是勋闻言,不禁一皱眉头,心说不妙啊。在原本历史上,司马家以司马懿为代表,就是抱曹丕大腿的,这我如今若把曹丕介绍给司马家,他们不会一拍即合,形成一个新的政治集团吗?我可还没打算扶保曹老二上位哪——仲达是我的,岂能让给你?!
可是曹丕这么要求了。于情于理。又无法不答应。他只得敷衍道:“司马建公昔有恩于大王(司马防曾为尚书。举曹操为雒阳北部尉),子桓何不就大王求书?”曹丕连连摇头,说老爹肯定不会写啊,他会觉得对我其他两个兄弟不公平哪。是勋又问:“司马伯达见在都邑,何不往求?”曹丕说我跟司马朗没什么交情,不便开口。
曹丕意志甚坚,是勋也不好拒之于千里之外——要是过于推诿,那也就等于表态我绝对不支持你啦——最终只得写下一封书信。向司马防介绍曹丕,然后交给曹丕带去河内。
他还跟这儿郁闷呢,谁想曹丕走后不久,曹植却又找上门来,目的同样是辞行和索求书信。曹植的心思跟乃兄一般无二,然而既然曹丕去东,他便往西,挑选了京兆,同样任取一县。于是曹操便任命曹植为杜陵令,曹植随即来找是勋。请他给雍州刺史司马懿写信绍介。
是勋这个烦啊:你丫也来抢仲达?!不过转念一想,在原本历史上司马懿是抱曹丕大腿的。估计两人相性比较合,换言之,那肯定跟曹子建八字相冲啊,他未必就能上了曹植的贼船。而且自己才刚给司马防写信介绍曹丕,如今再给司马懿写信介绍曹植,这也算是在二子之中找个平衡点吧。于是没跟对待曹丕似的诸多推诿,便即写信相付。
然后他就跟家中琢磨,这俩都来了,那第三个会不会跟进呢?曹子文究竟挑选了何郡何县?谜底很快揭晓,第三个上门的正是曹彰,开口就说:“侄将易吴季重返都也。”
当日曹操相询,一个哥哥,一个兄弟,全都挑了近处任所,只有曹彰沉吟不语。曹操就问啦:“子文欲何往,可得之乎?”曹彰拱手答道:“阿父可记前日教儿读书,儿何所答耶?”曹操说我记得,你当时回答道:“丈夫当为卫、霍,将十万骑驰沙漠、驱戎狄,立功建号耳,何能作博士邪?”可是这回我不打算把你们兄弟区别对待,他们都做县令长,你也必须做县令长,别打算混进军中去——而且暂时也没仗可打啊。
曹彰答道:“鲜卑、乌丸尚在塞外,阿父何谓无战?今但求朔、并之县,近胡人者,则胡人不扰便罢,若敢来,儿必披坚执锐,临难不顾,为阿父御之!”曹操闻言大笑,想了一想,说吴质在广衍也做了好多年的县长了吧,考绩都挺不错,只为彼地近胡,旁人未必敢去,干脆,你去替换他回来吧。
于是曹彰就跑来央告是勋:“吾颇思高阙,然昔相逢时尚幼小,恐见面不识也,因倩姑婿一书相付。”“高阙”乃是魏之字,他在建安十二年底跟随是勋前往许都,觐见天子,也跟曹操几个儿子照过面。当时曹彰才刚成年,最好弓马,跟那条鲜卑粗汉颇为投契。
是勋忍不住抬头瞟了一眼曹彰。他原本心说,也就三年前的事情,说什么“尚幼小”,怕“见面不识”呢?然而这一瞟之下,倒也恍然。因为曹彰的外表近几年来变化很大,他可能是曹家诸子中天生毛发最为浓密的,三年前唇上才刚露点儿茸毛,如今可是一腮帮子的大胡子,还不是正色儿黑,而略显焦黄——斯所谓“黄须儿”是也。这年月若然已有摄影技术,把他现在的照片跟三年前的照片相比,十个人里面有九个不会相信那是同一人。
是勋瞧瞧曹彰的高身量,再瞧瞧他的黄胡子,心说汝真不肖乃父者也——你跟自家亲兄弟相貌差得好远,跟是魏倒仿佛姑表亲似的……也不知道卞夫人是不是有胡人血统……啊不对,曹丕、曹植可丝毫也无粗鲁气啊,难道是返祖现象?
从曹彰的选择来看,似乎并无争嗣之心,所以是勋对他比对他俩兄弟要更热情一些,当即写下一封给付是魏的书信,并且详细向曹彰介绍了朔州北部胡汉杂处的情况。是勋说匈奴已不足为大患,但也要小心别出乱子,胡人纵马,来去如风,小乱子很可能串联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