汉魏文魁-第537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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是仪闻言大惊,心说什么“嗣绝族灭”?你究竟想做什么?我还给你留着台阶呢,难道你倒要主动撕破脸皮不成?乃以手指着是勋:“于汝有何好处?!”是啊,你要是敢跟我决裂,恐怕是家此后的宦途将变得极端坎坷,而以你如今的权势,只要设计得法,甚至有可能灭亡是家。可你也落不着丝毫好处啊,是氏既灭,你又将以何等面目以对天下之人?!
是勋表情淡然,仪态从容,双目却如电一般盯着是仪的表情,一字一顿地说道:“古之建姓,或以所生,或以官号,或以祖名,皆有义体,以明氏族。故曰胙之以土而命之氏,此先王之典也,所以明本重始,彰示功德,子孙不忘也。今离文析字,横生忌讳,更氏易姓,忘本诬祖,不亦谬哉?我自民无上,何必日以正?!”
是仪就觉得手脚冰凉,眼前一黑,险些瘫倒在地……
第八章、一死人耳
是勋说的这段话,其实也是从书本上抄来的,语出东晋徐众的《三国志评》,裴松之引之为疏。
《三国志。吴书。是仪传》开篇就说:“是仪字子羽,北海营陵人也。本姓氏,初为县吏,后仕郡,郡相孔融嘲仪,言‘氏’字‘民’无上,可改为‘是’,乃遂改焉。”是家原本是姓氏的,当是仪在北海国内任职的时候,上司、北海相孔融嘲笑他的姓氏,说“氏”这个字乃“民”字无上,也就是指老百姓不遵从王化,含义不好,不如改成同音的“是”字。大概孔融只是随口开个玩笑吧,却不知道是仪是当真了呢,还是仅仅为了拍孔融马屁,总之他真的就把姓儿给改了。
裴疏即引徐众之评,说古人创设姓氏,来源很多,但基本上都有其特定含义,世代相传,以示子孙不忘祖先的功德也,如今随便拆字玩儿,硬安什么忌讳,生把姓儿给改了,这真是“忘本诬祖”啊!
原评后面还有一句话:“教人易姓,从人改族,融既失之,仪又不得也。”——一个教别人改姓,一个还真就改了,孔融本就失德,是仪也犯下大错——这俩货全都不是好东西!
是勋对《是仪传》那是很熟悉的,这段疏也背得滚瓜烂熟——虽然确实是自家母系的祖先,但他一直认为徐众说得很对。姓这个玩意儿,后世人未必当一回事,可在崇拜祖先的古代,那可是轻易更动不得的呀。按照当时的社会规范。除非家族生死存亡之际。否则改姓就是不孝。是忤逆;而要说后世的观感呢,你因为上司一句话就改姓儿,你节操何在?
就连江湖中人都还知道“行不更名,坐不改姓”呢,是仪你身为士人,难道连这点儿规矩都不懂?
所以他说:“我自民无上,何必日以正?”“民无上”就是孔融所拆的“氏”字了,“日以正”。上日下正乃是“是”字。是勋说了,我可以恢复氏的本姓啊,从此脱离你那莫名其妙的是氏家族!
这对外界说起来,正义肯定在我一方啊——我看不惯伯父你妄改祖先之姓的无耻行径,所以跟你脱离关系,复归本姓,这是敬祖,这是孝道,我有儒宗的光环照耀着,谁敢说我做得不对?至于为什么姓了那么多年“是”。突然间又知道要改回去了,那理由还不好找吗?比方说原本不清楚你改姓的缘故。或者说学问又有长进,所以世事通明了——放下屠刀,立地成佛,难道还不准我顿悟吗?
本来你是家之事,外人无由置喙,可是当我把刚才所说的那一番大道理广为宣扬,深入人心之后,从此你是家就是千夫所指!你还想光大家门?还想儿子们在宦途上越爬越高?先研究怎么保住家门再说吧!
你再说我其实不是你的族人,乃是李代桃僵,假冒的身份?你估摸着能有人信吗?不过为了掩盖自己背祖弃宗的丑行,故意往我身上泼脏水而已——人格之卑污,一至若是!我都不用开口,必有官员上奏,族灭你的满门!
这个大杀器我藏了很久了,我也不想把事情闹僵,所以一直给你留着机会呢。你以为我暗示柳毅严密关防,是怕你找来证据吗?我是怕在证据面前,搞到最后你自己下不来台!可是既然天堂有路你不走,地狱无门你偏要闯进来,那就别怪我心狠手辣啦,“伯父大人”啊!
“忘本诬祖”四个字一出口,是仪就觉得浑身的血液全都冲上了脑门,导致四肢冰凉,眼前一片漆黑,身子发软,险些栽倒在地——好在他还扶着氏伊的墓碑呢,这才没有出丑。
那边氏勋听到这话可真急了,心说既然都到这一步了,干脆磕个鱼死网破吧,或许还有一线生机!当下手指是勋是破口大骂:“汝不过东夷……”可是话才说出口一半,突然就觉得后心一阵剧痛,垂下头去,就见心口突出了半截剑尖——
原来是峻是子高陡然间拔出腰佩的长剑,一剑就把氏勋给捅了个透心凉。
要说是氏家族中最早对是勋身份产生怀疑的,不是是仪,而是是峻。想当年他奉命出使乐浪,偶尔跟柳毅派来服侍自己的一名老奴谈起氏家,那老奴言辞闪烁,给逼得急了,才说柳府君严令不得提相关氏氏之事。是峻耍个花样,诓住了那老奴,严加讯问,这才隐隐约约地知道——自己的堂兄氏勋,或许另有其人!
因为恰好就在不久前,真氏勋返回乐浪,到处寻找证据,跟这老奴接上了头,只不过老家伙胆子小,虽然认同了氏勋的身份,但没有答应将来有机会为他作证而已。
是峻在得知真相以后,悚然而惊,当即就想写信把这事儿通知老爹。可是转念再一想,自己也没有什么证据啊,光凭这老奴一人之言,恐怕无以取信于父亲。再说了,假是勋如今威重海内,偏偏又是自家的顶头上司,事情真要闹得大了,自己的宦途会不会就此断绝呢?
反复筹思,最后决定还是算了吧——倘若将来东窗事发,那也不该是自己揭露的,置身事外,最为稳妥。是仪老了,本对宦途没有太多的念想,所以才会妄想这件事可以圆满解决——既使自家族侄得归本宗,又不断绝与假是勋表面上的关系。加上老人多少有点儿老脑筋,思维还一半停留在和平时代,总觉得血缘是很值得看重的。
但在年轻人是峻看来,汉室陵替,天地翻覆,昔日乡氓,今日可能就变公卿,昔日世家,今日可能举族皆灭,其余兄弟相残、父子相杀,这类事儿难道还发生得少吗?——汝南袁氏就是最现成的例子。血缘?管个蛋用啊!
而且曹操威武雄烈,芟夷诸侯,大权在握。是峻内心深处有个不敢宣之于口的大逆不道的想法:或许这天下终将姓曹!那么我倚靠着假是勋。或许也能混个国戚的身份出来呢!
但他并没有胆量将此事禀报是勋。只怕弄巧成拙,干脆缄口不言,就当什么都没有听到过,什么都没敢多想。谁料此事终究无可逃避地要摆到台面上来了——是仪虽然并没有预先跟他通过气,但突然间航来幽州,说要陪着是勋一起去迁葬其父,是峻难道还想不通其中缘由吗?
他一直在惶恐,在矛盾。不知道该怎么办才好。站在父亲一边,恐怕会割断自家的宦途,站在假是勋一边,又怕被人讥为不孝。想当日在海船之上,是勋送他一首五言诗,结句是:“但求好风起,助吾上青云!”表面上是咏景,其实是抒情,看似暗指是家将随着曹操的崛起而光大,其实呢?
是峻更往深一层去想。难道是勋是在暗示,我将可以借着他这阵“好风”。从此而青云之上吗?
但他仍然假装懵懂无知,还想抽身事外,等父亲先跟是勋摊牌,再想办法从中斡旋吧。只是适才是勋一眼望来,目光如刀,仿佛要刺穿他的五脏六腑一般,是峻就觉得冷汗直冒,仿佛看到自己的前途正如同沙砌的城堡一般,瞬间崩塌,最终化为乌有……
而等到是勋“忘本诬祖”四个字一出口,是峻终于明白了,此事已无妥协余地,自己再不出手,别说宦途,恐怕连性命也终究难保!于是他一咬牙关,干脆拔出长剑来,将那罪魁祸首一剑贯穿!
是八公子昔日飞鹰走马,无所不为,不跟长兄似的整天窝在书斋里读死书,武力值虽然不高,背后捅冷剑还是能够办得到的,而且心狠起来,办得很是干脆利落。
氏勋刚想揭穿西贝货的真实身份,就被一剑捅了个透心凉,半句话噎在喉咙里,再也说不出来了。他双眼瞪得如同铜铃一般大,仰头朝天,似乎想要呼号,又似乎想转过头去,看看是谁下的毒手,但终于脖子才扭到一半,身子便软软地向地上滑去。
是峻一剑出手,突然间觉得遍体的冷汗冒了个透,四肢百骸反倒通泰无比。当下抬起脚来,朝氏勋后腰上一蹬,顺势拔出长剑。鲜血泊泊涌出,沾湿了他的衣襟,他却浑如未觉——氏勋则无力地软倒在地。
这一幕惊得是仪双目皆赤,一时间竟然说不出话来,就连是勋也没有料到,这小兄弟竟然如此狠辣。两人全都注目是峻,是峻反倒神情坦然,一挑眉毛,戟指喝骂道:“此贼以仆诬主,是为不忠;白身而诽谤朝廷大臣,合当死罪!”
即在氏勋尸体上擦了擦长剑,然后收回鞘中,望向是勋:“日已夕矣,请七兄即取叔父骨殖,以归葬营陵。”他不催老爹是仪,反而催是勋,立场已经表示得很清楚了。
是仪终于从初始的震惊中挣脱了出来,不禁满面戚容,手指着地上的尸体,双唇哆嗦:“逆子,汝可知此为何人?!”是峻一撇嘴:“我不知其昔日为何人也,但知今为一死人耳。大人欲为一死人而弃亲子耶?”
是勋微微一笑,走上前去,习惯性地拍拍是峻的肩膀:“弟言误矣,此人冲撞朝廷大臣,何谤之有?”他说什么了,你听见什么了?他有诽谤我吗?他只是对我不够恭敬,所以该死而已。
是峻急忙躬身施礼:“七兄教训得是,小弟无学,言辞不当——请速迁葬叔父。”
是勋转过头去,瞟了一眼氏伊的坟冢:“此中恐只有衣冠耳……”
ps:很久没有加更了,干脆今晚努把力,就把真假是勋这桥段给结了吧。话说这个桥段构思很久了,想不到的是,读者朋友们反响还挺强烈,有些在激烈讨论,有些……决定这桥段不过去就不跟文了……这桥段狗血吗?嗯,确实是很狗血,当初就是为了这点才构想的,因为经常会在网文甚至实体中看到类似桥段,然后给主角造成严重危机。我写这段的目的,则在于告诉大家,其实在强大的权势面前,一切的挣扎和抗争全都是屎……
氏公子是值得同情的,他是在用命搏自己的未来,于是求仁得仁,丢了性命。是仪老头是可笑的,话说他要不那么可笑,也不会后来在东吴那酱缸里没多大本事还貌似混得清清白白。不过话说,主角需要为氏公子的死感到内疚么?会不会太冷血了?
第九章、建藩封国
倘若证实了是勋确实为冒充的是氏子弟,那这性质可能比是仪改姓更加恶劣,将会使是勋的声望直线下滑到谷底。然而以是勋如今在朝堂上和儒林中的地位,足以引发一场政界和思想界的大地震——文艺界另说,文人而无行者比比皆是也——所以柳毅和是峻都不敢轻易掺和此事,知道了也当不知道,尽量置身事外最好。
可能那二位还会时不时地想道:我知道这事儿干嘛?其与飞来横祸也没啥区别啊!
故此柳毅虽然通过书信,就墓碑一事给了是勋暗示——那墓碑不是他一个人瞧见的,终究隐瞒不过去——却始终不肯直言真氏勋尚在。而是勋也只是凭猜测逐渐接近的真相,并不打算在柳毅面前捅开这层窗户纸,有些事彼此心照即可,倘真宣之于口,反易产生龃龉。因此初到乐浪,他就派荆洚晓去通知柳毅,传话说我有尊长在侧,你对我恭敬一点儿,多给点儿面子——当然啦,没有料到柳毅竟然大礼参拜,还自认门生——想要用柳毅的态度来威压和提示氏氏;其后两人对酌,是勋先以自己即将辞职为名,暗示朝廷已经足够信任柳毅了,只要有自己帮衬,他的乐浪太守职位便无可动摇,进而又告诫柳毅要严密关防,以备小人内外勾结——也就是真氏勋跑出去找证据。然而话语始终都没有挑明,只说:“前或龃龉,今如逝水……朋友相交,正不必多言。我所观卿者。心也。”
以前的事咱不提了。你就算对我有所隐瞒,我也不打算追究,关键是你的内心啊,究竟是不是向着我的呢?
所以是勋根本不可能要求柳毅去开坟验尸,柳毅也不会自作主张地去掘开是勋之父——虽然已经知道不是亲父——的墓冢。他所以坦然地指着坟墓说挖吧,一则是故意试探是仪、氏勋,二则么——就算里面没有骨殖,那又如何?我有说过里面有吗?隔了那么多年才安葬、立碑。找不到骨头不是很正常?
再说了,我已经讲过是请柳毅帮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