占戈-第22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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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明卿莫非不好奇,虚师为何能‘死而复生’?”
“谢万岁救家师于囹圄。”我躬身道。
“也是机缘巧合之下,朕得了元毒国的死花,否则未必能逃得过李哲存这贼子的耳目。”圣上说着,拳头也攥紧了。
我知道传说中的死花,那是一种能让人吃下之后状如死者的奇花。想必是圣上为了得天下,冒险为师父求来了这种死花,借师父之力夺回自己的至尊之位。一语之间,既让我对他心存感激,又将矛头指向李哲存,我开始相信他会是位雄主。
“虚师说,你能帮我平定天下,是吗?”圣上目光如剑,刺得我不得不低下头去。
“敢问圣上,何以平天下?”虽然是师父说的,我也要亲自看看,圣上是否值得我卖命的明主。
“你是在试朕?”
“微臣不敢。”
“天下,可是我李家的天下?非也,自从圣朝初立,各朝替代,唯一不变的,只是这万里江山和亿万百姓。何以平天下?唯有平百姓之心,外逞霸道,内佐王道,王霸相杂方能安这万里江山。”
口头议论,古来暴君也无不知此理。不过坦言江山无主,或许他还是古来第一个皇帝。
“我大越当前,内忧外患,无一不是亡国之患!明卿以为,朕当先平天下抑或先定天下?”圣上盯着我,反问道。
“于当平之处平之,于当定之时定之。”我不敢直面圣上的目光,道了个纲领。
“何处当平,何时当定?”
“西域,微臣有平西三策,当为平。南疆,微臣以为土人无礼,当平而非剿。东海,北边,异族相侵,当一战而定,扬我天朝上国之威。”
“平西三策?哦,朕听过,虚师也对此三策颇为赞赏。”圣上淡淡道,“只是,只是耗时太久……”
“陛下,微臣尝闻:上古圣贤之君,其举目也远,其着意也深。十年二十年、哪怕三、五十年,与百年千年,孰久孰近?”
圣上颌首不语,思索半晌道:“明卿以为,东、北之祸与南疆之乱,孰轻孰重?”
“若以万民百姓论,皆重如东镇泰山。若以朝廷社稷论,南疆之乱乃是癣疥之患,东海北边才是心腹之病。”
“哦?细细道来。”
“南疆之局,曹将军只是担心赶之不尽,杀之不绝,非能动摇我朝根本。东海北边之势乃是敌攻我守。若是东、北失控,匈厥古之铁骑半月可饮马大河,海外尼番三月可陷江南路。大河乃是京师屏障,江南乃是我朝税赋之根,此二者皆能动摇国本,不可不戒。”
圣上轻拍龙椅,低声道:“国老说明卿家能起三代之衰,朕本不信,现在算是信了,果然明师出高徒。”
“微臣不敢。”我低头谢道。
“明卿家,今日乃是虚师归隐之日,朕实在颇多感慨啊,时辰也不早了,师兄莫若留下一起用过晚餐吧。”
圣上突然称呼我“师兄”……我没有受宠若惊,只是害怕。
当然,圣上的宠幸作为臣子自然要配合着“惊”一下,我连声谢恩。
天还没全黑,泰来殿内已是灯火辉煌。圣上传下晚宴歌舞,与宴者只有我一人。
六十四个绝色美女,挥起红纱白绸,宛若仙子。
我连听都没听说过的天子之舞真真切切地展现在我眼前。
黄钟大吕,琴瑟箜篌,更让整个泰来殿遥遥如仙境。
我沉于声色之中,逞着口腹之欲,心里想到的却只有师父。
匆匆一会,师父传下了翠玉如意,也把我推向前途未卜的征途。圣上只谈风月不谈国事,更是让我坐如针毡。
“明卿家,其实朕的心腹之患,还在昌平啊。”圣上似乎醉了,跳下龙座与舞女们一起甩袖起舞,突然笑着对我说了一句。
我差点掉落了手中的杯盏,不知说什么好。
圣上说的昌平,必是昌平王李哲存无疑。
歌声停了,舞女也都退散得干净。圣上已经被内侍扶入内宫,泰来殿只有我一个人呆呆坐着。
当夜,我被安排在行宫一角,是我有生以来见过最富丽堂皇的房间。真丝褥,红木架,墙上的诗画文字,无一不是价值连城。
圣上甚至送来了宫女侍寝。
我不能说毫不动心,但我不敢受。
“郡王以上方可赐寝,于礼不合,请回。”我大开中门,对那个年轻宫女道。
宫女呆呆站了许久,走了出去,毫无留恋。她当然不会留恋一个残废,我的脑海里却时时闪过她的美貌容颜。
忐忑不安的一夜过得极慢,好不容易迷迷糊糊正要入睡,又有内侍进来吵我。
“什么事!”我没好气道。
“要上朝了,还请明大人准备。”内侍年纪还小,有些胆怯道。
我拉了拉衣襟,道了声“知道了”,披衣起身。
内侍宫女鱼贯而入,洗漱器皿一一准备妥当。
我用了些餐点,内侍推着我往大政殿走去。
这是我为官以来第一次上朝,心中难免有些不安。
“明子阳?”熟悉的声音在我身后侧响起。
是韦白。
“真的是你?”韦白的声音里充满惊喜,“你怎么不告诉我你也是……啊?”
我尴尬一笑:“太白兄又没问过。”
“子阳所供何职?”韦白走在轮椅之侧。
“元帅府行军长史。”我飞快说道,不想再和这个充满血腥的官位有何牵扯。
“行军长史……”韦白沉吟道,“莫非,莫非破敌而隐的布先生便是子阳?”
我的脸面必定烧得发红。
“子阳可知今日朝会所为何事?”韦白神情有些紧张。
“不知。”
“子阳,昨夜圣上召见管叔桐管伯梧,草了三份诏书。”韦白压低声音,怕是被人听到。
我不认识管叔桐,猜想是韦白的朋友,也是翰林院的官员。
“第一份乃是大辟李彦亭,押解其归京问斩,不过却大封其子侄,继续镇守西域。”
是我的平西三策,我心中激荡不已。
“第二份乃是召见西域诸族入京面圣,听说还要赐予丹书铁卷,准其各部立国。”韦白声音压得更低了。
“第三份呢?”我问。
“第三份才是大事。”韦白故作神秘,“召武啸星班师回朝。”
“哦?不久前才命武啸星追击匈厥古,现在又要他回朝?恐怕会乱了军心。”我皱了皱眉。
“于军一道,愚兄并不了解,只是武啸星回朝,圣上显然是要拿昌平王开刀了。”
“何以见得?”虽然我知道圣上要动昌平王,却也想知道韦白的看法。
“昌平王不知检点,常以皇叔老臣自居,指点朝政,甚至有一次公然在朝堂上说:‘废立之事,何足挂齿?’。是故圣上登基便要亲征,不能不防他一手。”韦白顿了顿,“有道是,一朝天子一朝臣,文武百官有大半是昌平王的党羽,听说圣上曾有言道:‘卧榻之侧,怎容他人酣睡?’”
我微微颌首,道:“八万禁卫军和五万御林军,十三万大军,外加京师墙高楼固,圣上不会下硬手的。”
“那子阳以为,召回武啸星是……”
“威慑!圣上要用大军镇住昌平王。”说完,我突然想到,师父一直跟在圣上身边,那调动四军的命令想是师父下的,师父是否另有深意呢?
“武啸星不能回朝!”我心中一闪,师父要四军出击,正是为了让李哲存不起疑心。剪除李哲存,绝对不能大张旗鼓,朝局不稳,国之大祸。
到大政殿共有三门,左侧的宣德门,右侧的镇威门和中间的黄龙门。宣德门走文官,镇威门走武将,黄龙门是天子之门。一切都是以京师为样板,甚至连门牌上的四爪金龙都一摸一样。
我虽出身军营,也是文官,和韦白等人一起走宣德门。韦白的人缘看来不佳,少有同僚和他打招呼。
大政殿门口,文臣武将分成两班,左右分立。我一个人坐在轮椅之上,十分突兀。武将班中,已经有不少目光投了过来,只是天色灰蒙,认不准人。
“圣上口谕,赐行军司马明可名坐。”内侍先宣了一道圣谕,接着鸣钟上朝。
大政殿前的台阶有十五阶之高,乃是象征太祖皇帝十五年得大统。
两个黄门卫士把我抬了上去。
文武百官侍立两旁,直到天色转亮,圣上才驾到。
“吾皇万岁万岁,万万岁。”臣子长拜,山呼万岁。
“众爱卿平身。”年轻的天子正坐在龙椅上,道,“宣读圣旨。”
有个宦官站前一步,朗声宣读:“奉天承运,皇帝制曰:原西域都护李彦亭……”
三道圣旨,果然和韦白所言,分毫不爽。我的心沉了下去,圣谕难改,武啸星的班师恐怕谁也阻止不了了。
第三十八章 弹劾
“众卿家有事启奏,无事散朝。”内侍宣读完毕,例行问道。
“臣御史蔡真,有事启奏。”在我之前十余人,站出一个身体微胖的中年人。
“准。”圣上道了一声。
“微臣弹劾元帅府行军长史明可名,僭礼无上、残虐辱国之罪。”蔡真朗声道。
我吃了一惊,不知为何第一日上朝就遭人弹劾,不过若真是因此被赶出庙堂倒也并非祸事。
“蔡卿身为御史,自然有权弹劾参奏。”天子语气不善,看着蔡真。
蔡真似乎并未感觉出什么,朗声道:“微臣察明,明可名身为从八品行军长史,于大帅蒋栋国殉国之后,窃取虎符,挟持三军,料敌不明,死伤数以万计,此为僭礼无上;破珐楼城后,下令屠焚降城,大悖吾皇仁义为本,扬残虐之名于西域,有辱国威,此为残虐辱国之罪。”
韦白回头看我,给我使了个眼色,显然是要我上前答辩。
我正犹豫间,圣上已经点到了我的名字:“明卿可有辩解?”
我转动车轮,上前道:“蔡大人所奏确有其实,然微臣精忠为国,无愧于心,唯陛下圣断。”
文武官员都回头看着我,大部分人都是第一次知道我的名字。
朝廷上响起轻微的议论之声。
“臣安前将军史君毅,启奏陛下。”武将班中站出一人,我从背影也认出他是史君毅。
“准。”
“大帅殉国,并未交代虎符归属,征西军上下,有感于布、明大人武功,是为马首,并非明大人挟持三军,僭礼无上。至于料敌不明,更是滑天下之大稽!若非明大人,逆贼伏首之日遥遥无期,光是玉龙将军葛重周的三万诡骑就不是那么容易对付的。”
“臣安左将军郑欢,并奏陛下。”郑欢站了出来,“军阵之中,杀人乃是在所难免,焚城亦不过凡常之事,昔日太祖起兵,也并非没有焚城之事,若明先生因此获罪,日后如何临阵?还请蔡大人指教!”
说着,狠狠瞪了蔡真一眼。
“臣翊前将军石载……”
“臣冠军将军……”
“臣……”
大政殿上,武将几乎都站了出来。
“还请陛下圣断。”武将们异口同声道。
大殿上一时安静下来,等着圣上的金口。
突然,一个文臣站了出来:“臣御史莫言凡,弹劾行军长史明可名,结党营私,收买军心,意图不诡。”
“莫卿,风闻奏事有违御史之义。明卿深得军心便是意图不诡,日后兵不爱将,将不亲兵,我大越何以抗击外辱?莫卿身为御史,当牢记‘真凭实据’四字,退下吧。”圣上手一挥,莫言凡垂头退了下去。
“臣兵部侍郎张琦,启奏陛下。”一个佝偻着背的白发老人也站出朝班。
我知道他是大帅的对头,却不知道他的年纪这么大。本朝太祖太宗享国日短,成宗皇帝虽在位将近三十年,朝中还是元老比比,凡是白发大臣,大多都是两朝辅臣,甚至三朝元老。
“张卿家有何事要奏?”圣上问道。
一句话中,我已经明白张琦的地位不低。
“屠城乃是蒋栋国之令,臣请陛下追查蒋栋国残虐之罪。”张琦拜了下去。
“陛下,当日前军遇伏,若是不整士气,有全军覆灭之虞。大帅非为一己之私,乃是为了重振士气军心方才下令屠城。当日微臣身陷伏击之中,亲眼所见,珐楼城中,虽女子小儿亦顽抗王师。大帅屠城实在迫不得已。”我朗声替大帅辩解道。
“臣朱子卯,启奏圣上。”一个中年人站了出来,说是启奏圣上,其实是质问我的,“若说屠城乃是为了重振士气,那焚城可有何说法?虽说太祖皇帝诏令不可杀文士,明可名如此暴虐,实在大悖仁义,惭愧王统,有辱斯文,当斩不赦!”
我心火大旺,顶着他的眼光厉声道:“燕雀焉知鸿鹄之目远?珐楼城是下官下令焚的,为的乃是西域长治久安,不动兵戈!”
“哼,虎狼之心安可比拟鸿鹄?你只是一个残废屠夫贱人!”朱子卯冷声斥道。
“启奏陛下,西域兵事,起于前朝。珐楼城乃是征西大将军慕容付、蔡齐等名将所建。考其本心,乃是将其建做征西的踏板。时事不同,及至本朝,珐楼城反倒成了攻略阳关图谋内地的踏板。陛下用养虎之策,当防饿虎伤主。微臣抹了珐楼城,此饿虎即便饿死也伤不了主。待西域之虎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