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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56章

狗日的战争-第56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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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是真的?”谢老栓的女人最憋不住。袁白先生没吭气,他很少回答别人的废话。

“那鬼子还杀人不?”一个女人也问。

“只要不和他们作对,应该就不杀,将来的事儿我说不准,但眼下咋办,事关大家生计,我做不了大家的主,乡亲们不妨表个态。”袁白先生又坐下了。

“给钱不?”谢小兰小声问。

“想啥呢你?头被你的奶夹了?”山西女人不屑道,“要真是这样,咱就帮呗,村里男人都光了,哪里来的力气收拾村子和田地?鬼子只要不杀人,咱也只要不反抗,那就和气点儿来往着呗。怎么活不是活?总好过村子没了地也没了吧?是不?”山西女人看着袁白先生,袁白先生只看着自己满是泥巴的腿脚。山西女人又回头看着大家,见点头的人多过沉默的,声音便高起来:“只要鬼子说话算数,还能给口吃的,俺看就这么过,将来的事将来再说,不听他们的,俺看大家没多久就得饿死。”

“那就是当汉奸呢……”翠儿嘀咕道。

“啥叫汉奸?”立刻有人问。

“就是替鬼子干活的。”立刻有人回答。

“不干咱不就饿死了么?干活咱就能活,田地就有的救,咱谁也没坑谁也没害,咱奸个啥?政府把咱男人拉走了,只留下几张白条,白条也不给兑了,拍屁股就全跑了,到底是哪个奸?”山西女人舌头像擦了辣椒油,一番话又快又狠。

“山西子说得对哩……”女人们叽喳起来。翠儿只看着袁白先生。袁白先生低头不语,腿上的泥巴眨眼便干成了粉,一块块掉落下来。

水退得快,泥干得比袁白先生说得也要快。大旱天里,板子村的乡亲们眼看着无边的黄泥渐渐龟裂,在太阳下咔咔作响,纵横成壮观无边的棋盘。黄河进了远远的古道,带子河在泥缝里倔强流淌。鬼子的大车拉来工具和牲口,架上奇怪的机器,哼哧哼哧挖开了村口的老井,挖出几十筐黑黄的土。老井又冒出清凉的水,竟没了毒倒鳖怪的怪色。袁白先生看了一眼就说:“水能喝了。”

几个鬼子忙活半天,见弄出了水,看着比村民们还要高兴,有个手巧的拿过锤钉,当当地敲了几个字上去。大家伸头去看,一共三个字,却是“一龟井”三字,袁白先生拈了半天胡子,不明白啥意思。汉奸刘自然认得,说这是他们队长的名字,队长叫田中一龟。袁白先生又拈着胡子,说这个龟到底是念“归”呢,还是念“丘”呢?

别管念什么,鬼子刻上去了,没人敢乱动。汉奸刘说你们要是谁动了这三个字,当心人头落地。村民们才不在乎,反正以前也没名字,管它叫什么井,能出水就是好井,就还是板子村的老井。只要鬼子不把这井当他家的给占了,喝水要交钱了,想叫啥就让他叫呗。鬼子的大车拉来了大张的油布,一块块给乡亲们分。大家争先恐后接了,兴冲冲卷在腋下,不管是睡在山上还是自己的破房子里,有这东西就睡得着了。

袁白先生围着井转了三圈,默默地跟着汉奸刘去了。翠儿抱着有根和油布,拉着毛驴回到家中,将碾子收拾干净,把有根儿放在上面睡着,自己脱了外袄,挽起袖子,鼓气样轻轻喊了一下,开始收拾睡觉的房子。屋里一片狼藉,但无非都是土。翠儿折腾了好一阵,土炕好赖收拾出来,虽然还湿乎乎的,但阳光之下,相信明天便可干爽。她先将满屋的泥土一筐筐弄去院里,堆得小山似的,再拿扫帚细细扫了,炕上铺好崭新的油布,她心里踏实下来。能找着的衣服已经在河里洗了,正在桂花树上晾干,今晚便可在自家炕上安睡,或在院里给有根数着天上的星星,盼着另一个明天。

鬼子说油布先凑合着用,被淹的地方很多,一时筹不到那么多东西,战事还在胶着,一切仍不明朗,待战局大定,会有盖房子的民工过来,也就有力量开垦田地,修复房屋,给大家重建家园。这话并不敢信,也不能指望,就算指望也定附着条件。但这毕竟也是希望,翠儿在大家脸上看到了这东西。它和盼着男人们回来不一样,但也是一种。袁白先生总拉着脸,像吃了两斤黄土。他定是不乐意的,但也没反对。他去和鬼子谈什么?他到底在想什么呢?还有那个汉奸刘,长得白白净净、慈眉善目的,就是有点夹缩肩,看见鬼子便低下半截,他会不会有老旦他们的消息呢?

右边的院墙倒了一半,左邻房倒屋塌,老两口像是纸糊的,在只没膝盖的泥水中仍冲得不知踪影,一只累死的老狗半埋在泥沙之中,眼眶里满是泥沙。翠儿休息了一会儿,给有根喂了上午做好的饭,就再将院子里的泥土运出门口。这是巨大的工程,累得头昏眼花,她感到饥肠辘辘,却不知什么力量的驱使,她必须要在落山前完成它。

乡亲们各忙各的,村路上堆起一排排的土山。不知谁家升起了炊烟,弥漫了废墟样的村庄,翠儿被这味道感染,站在半塌的土墙上望着。很多乡亲都在各自的墙头上望着。烟是袁白先生那里冒出来的。他家的灶台和炕头都高出碾盘,甚至高出很多人家的窗台,要上梯子才能炒菜做饭睡觉,也不知这老头子为何修这么个奇怪东西。那炊烟味道好怪,既不是麦秆儿,也不是木头,而是带着辛辣,泛着糊焦,像谁裤裆里的毛烧着了。翠儿立刻明白,老头子定是烧了鬼子给的油布,这个倔老头子,不声不响,却硬得和石头一样。

乡亲们回各自的家里院里睡觉了。左邻住进来郭家母女三人,女的比翠儿大十岁,是马家营嫁过来的苦命人,两个女娃子都十几岁了,她们那魁梧的爹和老旦一起上的车。翠儿和她们隔着墙头寒暄了,觉得自己并无保卫邻居家园的责任和能力。翠儿还看见郭铁头背着从别人家捡来的农具从门口跑过,心想男人就是这东西,不管是疯是傻,这种时候还是他们顶事儿。

入夜漆黑,板子村人歇狗困,乌鸦麻雀猫头鹰都和淹死一样不知踪影,半空飘着牲口和猫狗的腐味儿,也飘着人淡淡的哭声。翠儿抱着有根缩在炕上,屋里点着一堆小火。这是不设防的板子村,门窗洞开,天衣地被,她纳闷为何自己不会害怕。哭声没在山坡上出现,却在回到村子后才响起。隔壁的老女人呜咽不停,哭不像哭,泣不像泣,是无助的带着眼泪的自言自语,在这夜里驱赶可怕的宁静。她两个女娃子一声不吭,也并不安慰这没完没了的娘。

枪声从村外传来,似乎是鬼子来的方向。但这声音在山坡上撞了几下,翠儿便分不清它的来处。明明只有一响,却觉得久不停歇,从耳朵一直钻到后脚跟。枪声止了一切声音,隔壁的哭声没有了,黑暗里的叹息没有了,大家都记得山坡上的那一夜,脑海里便又倒下一个模糊的人影。翠儿吓得捂住有根的耳朵,停了半晌再无第二声,才慢慢直起身来,站在炕上向外望去。鬼子来的方向火把交错,手电挥舞,人声狗吠陡然惊起,然后是嘚嘚的马蹄声。枪声又起,翠儿看到子弹划破夜空,打在东边一棵黑黢黢的树上。全村人都咿呀一声,翠儿看到无数个墙头上矮下去的身影,她也便趴伏下去,像被打中似的。又几颗子弹飞过,鬼子的喊叫便到了村口。还有不一样的枪声和他们对抗,这情形让翠儿又慰又怕,想必鬼子追的不是村里人,但这被追的人会不会跑到村里带来祸害呢?

有三四个人进了村子,深一脚浅一脚地飞奔,边跑边放着枪。后面的人和马顷刻也到了,带来更多的枪声和喊叫。火把被一根根插上高处,一个瘦削的鬼子跳上她的半截土墙,手里的火把噼噼啪啪。有根发出骤然的啼哭,鬼子拧身端起了枪,紧张的面孔像要绷断了,可屏了片刻便松弛下来。他还对翠儿说了句什么才收了枪,直起身子对远处招手。正要下去时,不知哪里的暗处打来一枪,嗖地钉穿了他的头,爆出的血喷在火把上,那火把像是浇了油,轰地高跳起来。鬼子沉甸甸跌下了围墙,摔在松软的土窝上。翠儿闻到黄土和血的腥气。那支火把灭了,而更多鬼子的喊叫却近了。

有根不顾一切地号哭,令翠儿魂飞魄散。三四个鬼子叫着跳进院子,哇哇叫着四处拨弄,毛驴害怕地长嘶起来,便挨了鬼子一枪托,毛驴呜咽着跪下,院子里泛起尿臊气。洞开的窗户猛地黑了,跳上一个举枪的身影,他的枪口冒着呼呼的热气,身上发出酸酸的味道。翠儿吓得抱着有根缩在墙角,喊着自己都听不懂的话。

“哪里?哪里?”鬼子大声叫着。翠儿记得自己胡乱一指,窗口的鬼子忽地消失,露出一天的星光,他们呼啦出了院子。又是几声枪响,一切就又回到黑暗了。翠儿抱着有根,孩子已然哭累,她却开始大哭,哭得外边什么都听不到了。村里人想必听到她的哭声了,但他们比黑暗还要安静。有根的小手探上来,摸着她满是泪水的脸,咿咿呀呀地叫着。翠儿知道这孩子懂了事,就擦了泪,在他脸上亲了又亲。她不知道鬼子有没有带走那具尸体,她不敢去看,也不敢去想,她不知在这样的夜里什么样的人会和鬼子杀起来,她只想抱着孩子挨过这个夜晚。水退得已经可以上路,她必须往娘家走,那里或没有遭水,那里还有最后的家。

“他们是鬼。”有根在他娘怀里说。

“别怕,鬼不吃咱。”翠儿抱着他,摸了摸他热乎乎的脑门。

坚持了一个月后,大地干成了平板。她终于决定走了。毛驴瘦成了一只羊似的,一只眼被蚊子咬得血糊糊的,它舔着她的手背,像是知道要一起远行。翠儿背起有根,牵着驴出门。她提心吊胆地出门,让胆小的毛驴避开地上的死狗,急匆匆走向村口。天还有点黑,村口火把通明,木叉子架起两排奇怪的铁网,后面站着和鬼子不同的拿枪的兵。

“干什么?回去!”一个兵横枪大叫。翠儿吓得一愣,却没有回头,既然是中国人,就问一句吧。

“干甚呢这是?俺要回娘家。”翠儿说。

“回个屁的娘家,有人杀了太君,弄明白之前,这个村儿谁也不许走。”大兵收起了枪,像是觉得话有些重了,又说,“这是太君说的,我们执行命令。”

“都一个月了,你们也不发粮食了,那啥时候能走?”翠儿仍不死心。

“啥时候你见铁丝网没了就可以了,粮食就要到了。”大兵这一句带着关切的味道,其他几个兵也面色和善,他们穿着和拉走老旦的兵们一样的衣服,翠儿就激动起来。

“你们是国军么?俺男人被抓走了,和你们穿的衣服一样,你知不知道他们在哪儿?”说完翠儿眼睛就酸起来,吧嗒吧嗒掉泪。

“我们以前是,现在不是了。”大兵说着微微叹了口气,露出嘴里两颗金牙,“回去吧,好好过下去,等他回来呗。”

“那还能回来不?”翠儿哭着坐在地上,将有根抱在怀里。

“只要活着,就能回来呢……我们这样,不也就是为了活着,为了回去?”金牙兵说完就噤了声,戳着枪在旁边立正。翠儿看见两个鬼子缓缓走来,打头的是个高个子。黎明来了,天亮堂了一点,翠儿看清了他们的脸,后面这个左脸上有块鸭梨样的胎记,前天还冲自己微笑。鸭梨鬼子看了看她,和高个鬼子说了几句,高个鬼子又对扛枪的伪军说了几句,让他们移开了铁丝网。高个鬼子缓缓走来。翠儿看到他的翻毛皮鞋上血迹斑斑,猜到昨天他也进了她家的院子。

高个鬼子走到眼前,在裤兜里掏了掏,掏出几颗花绿的糖果。他低下身,拉过有根的小手,笑嘻嘻塞给了他。

“糖,糖。”有根摊开手高兴地叫着。

“别……哭,会……好……起来……”鬼子对有根边说边比划着,他样子认真,像在劝自己的家人。

“这是咱炮楼的田中一龟队长……”金牙兵说。他立刻受到田中的呵斥。

“去吧……”田中一龟指着远方说。

翠儿委屈地点着头,赶紧站了起来,笑着对他点了头,又对鸭梨鬼子点了点头。有根忙不迭剥了糖果吃起,眼睛兴奋地闪着光。走出一截路后翠儿回头,见田中一龟独自在村口走来走去,看着雾气腾腾的大槐树。板子村在他身后明亮起来,虽然凄凉破败,却又升起了袅袅炊烟。

一路走得软绵绵,每一脚都看似坚硬,而深处依然烂泥未干。毛驴走一会儿就陷进去,翠儿便背着孩子、牵着驴走在山岭之下。路上有破衣烂衫的逃难者,路边有不少死尸。这一路都是尸臭,大群的乌鸦盘旋着,争抢着旷野上的美餐。翠儿看见几十具森森的白骨,那骨头像刀剔一般晶亮,乌鸦所过之处,竟是肉渣都不剩。路上也有大片的坟头,只是哭坟的人没几个,坟前也多无墓牌和烧纸的条石。翠儿咬牙前进,一路不言不语,她奇怪为何听不到哭声。回娘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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