狗日的战争-第48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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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头顶接连响起,大地蔚然震颤。老旦挣扎着抬眼望去,几架鬼子飞机轰然掠过,碎烂的大楼正缓缓坐塌下去,像要死去的巨人。满天的星光如此明亮,一闪一闪地像在对他说着什么。烟尘卷起,将周围的一切盖得严严实实了。
“团长——”
老旦嘶喊着,却听不见,不知是喊不出声,还是被那些巨响掩盖。眼前晃过一具具血肉模糊的弟兄尸体,他们的眼睛睁得大大的,泛着血红黯淡的光……
早晨。
板子村的早晨。
天蓝得受不了,一丝云没有。太阳不知在哪儿,但一切都明亮着。老旦独自在田里刨地,准备种下一垄子香甜的南瓜。汗水从额头滑落,舒坦地流过他的腮边,在满是胡茬的下巴上滞留了下,汇成一串串滴进松软的土地。风掀起的土沫子落进嘴里,带着淡淡的甜腥。刨到地头的时候他直起腰来,抹一把汗,扔下沉重的锄头,看看四周无人,便拉下裤子,享受地掏出那一根来,稍微抖了两下,它便长出那么一截。老旦松开两手,叉腰看着天,觉得正融化在那汪蓝里,下面哗啦啦地射出去,有带子河的流水声。他微微拧着身体,绕着圈浇地,口中念念有词:
“肥水不流外人田!寡妇不将懒汉嫌……”
放完一肚子水,手在褡裢上抹了抹,他拿出翠儿准备的凉水和卷饼——里面有大葱、咸菜和两片熏肉,他立刻流出口水,一屁股坐在地垄上啃起来。板子村在不远处,自己那几间小土房像窝头一样窠臼着,房顶上和着泥的秸秆整齐地铺着,明天便能盖上新买的油毡,那什么雨都不怕了。门口挂着的那串金黄的玉米棒子是谢老栓儿给的,为这个,他老婆折腾了个把礼拜,直到翠儿把同样长短的一串辣子拎过去才笑逐颜开。房顶的烟囱冒着青青的烟,估计翠儿刚刚烧完一锅滚水,把麦秆续上,准备蒸起晚上的窝头。老旦眯着眼笑着,幸福周涌着全身,哦对了!门口那个铁环不知被谁家的兔娃子摘去,定是卖给收破烂的老汉去换糖吃了,要记着到大集上去找铁匠黑兄弟要个马掌回来,这次吊得可要高些才成。
“咩……咩……啪……啪!”
山坡那边的鳖怪放着几只没毛的羊,小鞭子抽得山响。那小子自打来了板子村,被袁白先生调教得很是上路,他说老家那边饥荒加上瘟疫,村里的大仙莫名其妙地断定这三寸丁鳖怪是瘟疫的罪魁祸首,几百村民舞着刀枪棍棒非要把他油炸了。鳖怪他爹怒了,一锄头砸死了大仙,连夜带着婆娘和鳖怪跑了,路上除了他都饿死了。袁白先生认他做掌灯干侄子。如今这鳖怪已经到了娶婆娘的年龄。挺壮实的后生,长不过一条大板凳,腰带却赶上两个裤子长了。除了唢呐吹得好,鳖怪还长了个陕北金喇叭亮嗓,见山唱山见水唱水,见了黄土唱大风,羡煞老旦和一众后生。但鳖怪就是见不得女人,一见女人就瘪了气,钻去桌子下面,任你如何挑逗就是不开口。村里迎亲出丧的都请这后生去捧场,鳖怪从不要钱,给口馍吃给口汤喝就能张嘴开唱,唱完就悄悄躲到一边笑嘻嘻地去瞅新娘子的小脚。所以他岁数虽小,个头虽矬,村望却已不在老旦之下。他还没爬过山坡,就在那边放开喉咙开唱了:
天上的鹊儿一对儿对儿
地上的人儿一双双
荏啥俺的心儿空落落
是妹儿的脸蛋儿红汪汪
早旱的麦子粒粒甜
晚开的荷花片片芳
荏啥俺的心儿酸汤汤
是妹儿的小脚十里香
唉嘿呦
光腚的后生勤流汗
把心里的妹子儿请进房
嘿嘿呦呦到天光
带把儿的娃儿比猪胖
老旦支在镐把上,听着鳖怪那洪亮入云、九转回环的陕北歌谣,望着那慢慢落下去的日头和家家户户升起的炊烟,不由得痴了……
突然一个人从垄下走来,一身军装却戴着一个大顶草帽,脚下蹚起黄黄的土。老旦揉一揉满是泥土的眼睛认真看去,那人抬起脸,草帽下一脸麻子,正望着自己笑哩。
“团长……”
老旦大叫着迎上去,可他一脚踩了空,翻滚着摔了下去,滚着滚着就成了黑夜,他周身冰凉,头疼欲裂,鼻孔里塞满了泥土。他猛地睁开眼,看到黑云如浪翻滚,飞快向后飘去,风声呼呼掠过,他像躺在一艘颠簸的船上。几支锃亮的步枪支在身边发着黑光,再扭过头,二子在旁边照例傻笑着。陈玉茗默默地看着自己,指了指后面。
老旦坐起身来,自己在来的那辆车上,兄弟们一个不少,还多了十几个伤兵和王立疆。车后有几辆日本卡车跟着,还泼命般跑着一百多人,王立疆笑着对他说:“知道你不肯下来,我让人把你绑走,和把你从村子里绑走一样。”
“谁打的俺?这小子真下得去手,真疼呦……”老旦摸着后脑勺,那里鼓起一个大包。
“不打狠点儿,你能晕过去?抽根烟吧。”王立疆递过嘴里的烟。
老旦接过来抽,不知该说什么。“刚才真他娘的想死在那儿算球了,唉……”此一梦恍若南柯,他平静多了。
“想开点,高团长心里堵了,我发现苗头不对,但是没办法,一不留神他就走了……咱还要干下去……”王立疆自己又点上根烟。他憔悴不堪,脸上很多血道子结了痂。
“弟兄们都好么?”老旦问大家。
“都好,就是梁七抬担架被楼上自己人打了一枪,胳膊上钻了个洞,不碍事儿了。”
“后面哪来这么多人哩?”老旦着实不解。
“好多散兵都往一块凑,追来的一大群鬼子被他们撂倒不少,还有弟兄们在后面埋了地雷呢。”玉茗抱着一挺崭新的机枪说,这定是他的战利品了。
“看样子要下雨了。”王立疆抬头道,“能活着出来这么多人,老旦,你们几个了不起。”
“俺是来救他的……为啥不把他的尸体带走?”老旦问。
“活人还带不完,没事,团长不会介意的,鬼子敬重勇士,也不会糟蹋他。”王立疆掏了掏,拿出一块军功章递给老旦说,“这是你的,他让我见到你时给你。”
老旦接过来看着,图案是党旗的样子,他不认得这一种,也并无兴奋,顺手给了一旁垂涎的二子。
“这是青天白日勋章,水稻突击连本有两块,杨铁筠上尉和你的,是李延年军长特意关照下发的,杨铁筠既然牺牲,就不在战时奖励了,抗战胜利后,我想政府会有追认……活着的弟兄都有奖励,但军部早已撤离,胡参谋打得都失踪了,麻子团长就拿了这一块。”王立疆看着那章,又说,“到目前为止,整个战场才发了几十块青天白日章,老旦……谢谢你为国而战。”王立疆伸出一只焦黑的手,握住了老旦。老旦紧紧地握着王立疆的手,它们像长到一起似的。
“高团长有么?”老旦指着那章说。
“他应该有,或许还会有国光勋章,但他自杀了,不知会不会有影响。”王立疆挠着头说。
“他到底为什么自杀?”老旦皱眉道。王立疆却不说,低着头抽烟,眼睛里泪花闪起来。老旦便不问了,是啊,人都走了,问这有啥用?
“旦哥,你这下光宗耀祖了……”二子摩挲着它说。
“你要是稀罕,回村子就说是你的,骗个俊媳妇回去。”老旦呵呵笑了。
“那不成,俺骗上炕容易,这世界没有不透风的墙,这妹子要是冲着它跟俺来的,可坏了,要哪天知道是你的,还不半夜去爬你的炕头?俺平白无故多了顶绿帽子,那时候你说俺是毙了你还是毙了她?”二子说罢,将章传给了陈玉茗。陈玉茗像掂银子那样抛了抛说:“八成能换几块大洋……”然后给了大薛。大薛举起了它,对着天空看着发呆。朱铜头就说:“这又不是望远镜,你这么看能看见啥?”大薛叽里咕噜比划了一阵,谁也听不懂,朱铜头就说:“他的意思是这章要挂在房里供着,给子孙看看。”
“这么小怎么挂?要挂也得做成地雷那么大呀?”二子比划着尺寸,勋章在一车弟兄手里传看着,有人啧啧称赞,有人看都不看,很快又回到老旦手里。老旦握着它,它已经被人摸热了。
“老旦留着它吧,它会给你带来下半辈子好运的。”王立疆抬起头说,他恢复了神态,见老旦揣起了奖章,又说,“真没想到,你是我抓来的,才不到一年就拿到这块章……我做梦都想得一块……当然是靠自己的战功。”
“这对你还不是小菜……”老旦说完有些后悔,这哪是小菜?板子村出来的伙伴就死剩下他和二子,每支参加的部队,弟兄几乎死个精光,自己伤了治、治了伤,几度生死,鬼门关上踩了好几遍的人,怎么能说这块章是小菜呢?这不是对死去的人的埋汰吗?
老旦收敛了神色,又说:“王营长你一定会有的,俺只是瞎猫撞来的,命大不死。”
“其实很多人都有资格获得这块章,只是……你确实有运气的成分,战区长官为了在蒋委员长面前突出你们奇袭斗方山那一仗的成果,就把你的事说了,你的事据说是蒋委员长定夺的。”
老旦不知说什么好,心里仍空落落的。
后面突然传来几声爆炸,几驾国军的飞机掠过头顶。王立疆站起身往后望去,兴奋地喊道:“弟兄们,安全了,咱们的飞机炸了鬼子的追击部队……岳阳没多远了!”
老旦也向后望去,望着身后那被日本人荼毒的城市,他悲伤而茫然。这一走,离家又远了一步,不知猴年马月才能回去。和板子村之间相隔了多少座这样不可逾越的城市,它们纷纷沦陷,成为鬼子后方的根据地。想起在城里看到的那些惨状,老旦胸闷气短,将头埋进双手。梁七以为他是挂念团长,过来安慰道:“旦哥,等回到山里,咱给他搭个灵位,等打完了仗再到他老家去照看一趟,也算咱们没白跟团长一场。”
“打完了仗?啥日子才能打完啊……”老旦长出一口气,“开车的停一下,没受伤的弟兄下来,跑累的弟兄上来。梁七你跟车一起走,先到岳阳,让二当家来接应咱们。”
梁七兴奋地应了,猴子一样从车斗钻进了驾驶室,他定是听出了再回黄家冲的意思。王立疆伤了腿,老旦不让他下车。其他车辆也停下来换人。弟兄们见这位救命的军官如此厚道,都对路边站立的老旦敬礼,老旦一辆辆回敬着,心里热乎乎的。朱铜头骄傲地对身边一个战士说道:“看见了吧!这就是我们老大。”
海涛在旁边推了他一把,大薛更是哗啦对着朱铜头举起了枪,乌拉拉地喊着。老旦笑着按下他的枪,朱铜头憋着嘴藏到老旦身后。大薛的意思是:他怎么成了你的老大?
倏地,天空划出几道闪电,惊雷声起,卷地风涌动起来。老旦等人奔跑起来,大雨顷刻如注而下,四野变得黑压压的,只一会儿便分不清天地了。老旦湿透了,夹着肩膀在泥泞的大地奔跑,他抬头看天,这或许是老天爷给麻子团长和弟兄们在唱着丧曲儿吧?可就在这瓢泼大雨里,却响起来一个洪亮的声音:
中国不会亡,中国不会亡,你看那英雄的谢团长;
中国一定强,中国一定强,你看那八百壮士孤军奋守东战场。
四面都是炮火,四面都是豺狼。
宁愿死,不退让,宁愿死,不投降……
同胞们起来!同胞们起来!快快赶上战场,拿八百壮士做榜样。
中国不会亡!中国不会亡!中国不会亡!
这曲子曾经听过,是军队编给在上海守四行仓库的八百壮士的,那时听还没甚感觉,而此刻却弄湿了老旦的双眼。中国真的不会亡吗?麻子团长都走了,还要躲去黄家冲吗?他擦着脸上的雨水和泪水,前方的天空露出美丽的云霞,岳阳城染成了金黄,城外的工事已经遥遥在望了。
城外百姓如蚁,雨伞如棚,竟是锣鼓喧天,美酒相迎。几百人迎在北门之外,还有几支部队冒雨列队,这城市竟把他们当英雄一样欢迎了。老旦忙让奔跑的战士们停下,让二子等人整肃队列,两百多人排成四列纵队,迈起有力的方步,整整齐齐地走向岳阳城。
赞赏和钦佩的眼光洒来了,几位长衫老者手捧热酒,眼含热泪,用老旦听不懂的之乎者也夸耀着破衣烂衫的士兵们。老旦和王立疆被簇拥着走上街头,穿着奇怪的记者拿着老旦从没见过的机器,哗啦啦一阵狂闪,颇似鬼子炸弹的光芒,他吓得抱头蹲下找弹坑,慌忙中只见各色人腿在身边密密麻麻地乱碰着……
岳阳城远不如武汉那般大气繁华,却也有几分大城气派,只多了些脂粉味。城外坚壁清野,城里仍一派祥和,挎着胳膊遛街的女人随处可见,还有拉着条狗的。老旦纳闷这儿的人为何不怕?鬼子不就在两百里之外么?他决定在岳阳住上两宿,趁早跑去黄家冲,省得被拖着跑不了。这想法令他脸红,饶是那么多百姓将他夸成了花,他仍不想留在这要命的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