苏镇舞会-第8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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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应当相信您在讲真心话,”他温和而郑重地回答,“我亲爱的爱米莉,如果您重视物质享受,那么,今年冬天,也可能在两个月之内,我将会为我可以献给您的东西而感到骄傲。这就是我藏在这里的唯一的心事,”他指着他的心坎,“因为这件事情的成功与否,牵涉到我的幸福,我不敢说:”我们的幸福‘……“
“喔,说吧!说吧!”
他们回到客厅去的时候,两人放慢了脚步,一路上喁喁密语。德·封丹纳小姐觉得她的恋人从来没有象今天这么可爱,这么风趣。刚才的一段谈话,在某种程度上证实了她已经获得这位使一切女性羡慕的男子的心,因此他的修长身材,他的潇洒风度,在她看来更富于吸引力了。他们两人唱了一支意大利二重唱,表情那样丰富,以致满座都热烈地为他们鼓掌。他们分离时相互道别的口气好象在订立盟约,其中隐藏着他们的幸福。
总之,在爱米莉来说,这一天似乎成了一根链条,把她和陌生男子的命运更紧密地联系到一起。刚才他们表白心情的时候,隆格维尔所显示出的力量和威严,似乎使德·封丹纳小姐对他产生了敬意,没有这点敬意,真正的爱情就不可能存在。当她独自和父亲留在客厅的时候,她的父亲向她走过来,亲切地握着她的双手,询问她对于隆格维尔先生的家庭和财产状况是不是已经打听出一些眉目。
“是的,我亲爱的父亲,”她回答,“我比我过去所希望的更加幸福。总之,隆格维尔先生是我愿意嫁的唯一的人。”
“很好,爱米莉。”伯爵说,“我知道还剩下些什么事让我去办。”
“您会碰到什么阻碍吗?”爱米莉有点着急起来。
“亲爱的孩子,谁也不知道这个青年男子的底细;不过,除非他是个坏蛋,否则你既然爱他,我就把他当作亲儿子看待。”
“坏蛋?”爱米莉说,“我绝对放心。我的舅公是我们的介绍人,可以为他担保。亲爱的舅公,请您说一句,他是个水老鼠、海贼,还是个海盗?”
“我早知道要弄到这地步的,”老海军从瞌睡中醒过来喊道。
他朝客厅里张望,用他常讲的一句话来形容,爱米莉已经象桅尖闪光(形容速度非常快)那样不见了。
“好吧,舅舅,”德·封丹纳先生接着说,“关于这个青年的一切,您既然知道,怎么能够不告诉我们呢?您应该看得出我们的心事呀!隆格维尔先生是贵胄吗?”
“我对于他是既不认识夏娃,也不认识亚当(指他不知道他的底细),”德·凯嘉鲁埃伯爵嚷道,“这个傻女孩子把她的心思告诉我,我就用我自己特有的方法把她的圣普乐(暗喻情人)给她带来。我只晓得这个小伙子是个神枪手,精于狩猎,打弹子打得出神入化,是下棋和掷骰子的能手,他的剑术和骑术和从前的圣乔治骑士一样好。他对于我们葡萄产地的知识异常广博。他的数学象一本数学题解那么准确,他的绘画、唱歌和跳舞都是第一流。
“我的天,你们这些人是怎么啦?如果这样还不是一个十全十美的贵族,我倒要请你们给我找出一个象他这样多才多艺的平民来!找出一个象他这样过着贵族化生活的人来!他做什么事情吗?他毫无身分地上办公室吗?他在你们称作什么司长、局长的那些暴发户面前打躬作揖吗?他挺起胸瞠走路。他是一个男子汉。还有,我刚才在背心口袋里又找到了他给我的名片,他递给我的时候还以为我要割断地的喉咙哩,这个可怜的天真的孩子!现代的青年是不太狡猾的喏,这就是他的名片。”
“桑蒂耶路五号,”德·封丹纳先生一面念名片,一面竭力回忆他所得到的关于这个年轻的陌生人的情报。“真是见鬼!这是什么意思呀?这个地址是帕尔马、韦布津斯特之流住的地方呀,他们主要的买卖是洋纱、棉布和印花布的批发生意。哦,对了,下议员隆格维尔在这家公司里是有股份的,一点不错。不过我知道隆格维尔只有一个三十二岁的儿子,他一点也不象我们这位陌生客人,而且隆格维尔给了他儿子五万利勿尔年金,想使他讨一个部长的女儿作媳妇;他也象其余的人一样,抱着晋封为贵族院议员的野心。我从来没有听他说起过这个马克西米利安呀!他有女儿吗?这个克拉拉又是谁?任何阴谋家都可以自称姓隆格维尔呀!这家帕尔马—韦布津斯特公司不是因为在墨西哥或印度投机失败而几乎要倒闭吗?我一定要弄清楚这些问题。”
“你自言自语的好象在舞台上独白,你好象只把我算作零,”老海军突然说。“你难道不知道,只要他是贵族,我的船舱里就有不少钱袋可以补救他没有财产的缺点吗?”
“至于这一层,只要他是隆格维尔的儿子,他就什么也不需要了。不过,”德·封丹纳先生把头向左右摇动,“他的父亲并没有用金钱来捐官买爵。在大革命以前他是个检察官,第一次复辟以后,他在自己的名字前面加上了‘德’字,一直保持到现在,而且捞回了一半财产。”
“好呀!那些父亲被吊死的人真是幸福!”老海军快活地说。
第五章
这个值得纪念的日子过了以后三四天,十一月一个晴朗的早晨,寒冷的早霜正在清洗巴黎的林荫道,德·封丹纳小姐穿了一件她自己首创的新式皮大衣,和她的两位嫂嫂一同出游。这两位嫂嫂以前曾经被她肆意讽刺过。三个女人出游的目的,不单是为了试坐一部漂亮的新车;和炫耀她们为冬季时装创造的新款式服装,主要的还是为了去看一种女用披肩,她们听一个朋友说,在和平大街转角的一家大布店里有售。
三个女人走进店堂以后,爱米莉的嫂嫂男爵夫人扯了扯爱米莉的衣袖,将坐在柜台里面的马克西米利安·隆格维儿指给她看。隆格维尔正在用熟练的商人手势,把一枚金币交给一个内衣女商人,而且好象正和她商谈什么。这个标致的陌生客人手里拿着几种样品,使人无法再对他可敬的职业有任何怀疑。
爱米莉立时浑身冰冷地战栗着,可是没有被人察觉、上流社会的礼节使她不动声色地藏过了内心的疯狂愤怒,她回答她嫂嫂的一句:“我早知道了!”音调无可比拟地抑扬得体,使当代最优秀的女伶也会妒羡不已。她朝柜台走过去。隆格维尔抬起头,把布样放进衣袋,极其镇静地向德·封丹纳小姐致了敬礼,向她走过来,用一种穿透心坎的眼光注视着她。
“小姐,”隆格维尔回身向跟着他走过来,惶惑不安的女商人说,“我再派人去清算帐款,这是本店的手续。不过,”他把一张一千法郎的钞票交给那个青年女子,凑到她的耳边说,“拿着,这是我个人给您的。”他转身又向爱米莉说,“小姐,我希望您原谅我。这些生意上的事情真逼得人没有办法,您的好心肠不会怪我吧。”
“先生,我以为这跟我毫无关系。”德·封丹纳小姐回答,眼睛望着隆格维尔,神情安定,带着讥讽的毫不在乎的表情,好象她是第一次看见他。
“您这话当真吗?”马克西米利安的声音断断续续,问道。
爱米莉以无可比拟的无礼扭过身去。这短短的一问一答是用低沉的声音说的,两个充满好奇心的嫂嫂并没有听见。三个女人买了披肩之后,又坐上了马车。爱米莉坐在前面的座位上,她不由自主地向这间可恨的商店投过最后的一瞥。她看见马克西米利安在店堂里站着,交叉着双臂,露出战胜了这种突如其来的不幸打击的神气。他们的视线接触了,两个人的眼光都表示绝对不肯让步。两个人都想残酷无情地伤害对方的心,那颗自己所爱的心。转瞬间,两人之间的距离就变得那么远,好象一个在中国,另一个在格陵兰一样。
虚荣心不是有一种气息可以使一切都干枯吗?目前德·封丹纳小姐心里的剧烈斗争,是一个年轻姑娘所从未经历过的,她正在收获自己种下的苦果,而且是非常的丰收,从未傲慢与偏见未曾在人的心中撤下这么多痛苦的种子。她的脸庞本来是鲜艳润滑的,现在却显出了一条条黄色的纹路,一粒粒红色的斑点,雪白的双颊有时突然间变成青绿色。
为了在嫂子们面前隐藏她内心的纷乱,她笑着对她们品评某个行人或者某种可笑的装束,然而这是不自然的痉挛的笑。如果她的嫂子们趁机讥讽她,向她施行报复,倒也罢了,可是嫂子们却可怜她和同情她,保持着沉默,这就更加伤了她的心。她运用自己的全部机智将她们卷入闲谈,在谈话中她用奇谈怪论来发泄自己的愤怒,用下流的讥讽和刻毒的言语来咒骂一切商人。
回到家里,她突然发起寒热来。起初病势很凶,一个月以后,经过亲属的看护和医者的悉心诊治,总算如全家所愿,她逐渐痊愈了。人人都希望这一次相当深刻的教训能够改变她的性格,然而爱米莉在痊愈以后又不知不觉地恢复了过去的习憬,重新回到社交界来。她声称认错了人没有什么可耻。她说:如果她象父亲那样在下议院里有点势力的话,她要建议颁布一项法令,命令一切商人,尤其是棉布商人,要象贝里的绵羊一样;在额头上订下烙印,一直到三代为止。她认为贵族们应该穿上路易十五时代宫廷侍臣们穿起来非常好看的那种法国古式服装,而且只有贵族有权这样穿着,听了她的活,似乎一个商人与一个法国贵族院议员之间外表上毫无区别,乃是王国的一大灾难。
其他诸如此类的戏谑,每遇到什么偶然事件牵涉到这一问题时,她就滔滔不绝地说出来。那些真正爱她的人从这类冷嘲热讽中领会出凄凉的意味。显然,马克西米利安·降格维尔仍然统治着这颗不可解释的心。有时她的性情突然柔顺起来,就象她在那段不长的恋爱时期里的样子,有时她又暴躁得使人不能忍受,她的痛苦是一件公开的秘密,家里人都知道使她发脾气的根源,都原谅她在性格上这种忽晴忽雨的变化,只有德·凯嘉鲁埃伯爵能够稍微控制她,因为他把金钱供她尽量挥霍,这是安慰巴黎少女的最有效的方法。
德·封丹纳小组第一次参加舞会,是在那不勒斯王国驻法大使的公馆。当她和舞会的几个主要人物一齐跳四对舞的时候,她瞥见隆格维尔就在几步之外,正向她的舞伴点头招呼。
“这个青年是您的朋友吗?”她用轻蔑的态度问她的男伴。
“他是我的弟弟。”他回答。
爱米莉不由得打了一个寒噤。
“啊!”他用热烈的口气接着说,“他真是世界上心地最高尚的人……”
“您知道我的名字吗?”爱米莉突然打断他。
“不知道,小姐。对于人人挂在嘴上的名字——也许我应该说人人记在心上的名字,我居然没有记住,我承认这是一种罪过。不过我有一个还站得住的理由,可以求得别人的谅解:我刚从德国回来。我的大使从德国回到巴黎休假,今天晚上叫我陪伴他可爱的太太来参加舞会,您看,她就在那边角落里。”
“倒是地道的悲剧面孔。”爱米莉端详了大使夫人之后说。
“可这还是她在舞会上的面孔呢,”青年笑着说。“我必须陪她跳舞,因此我要从您这里得到一些补偿。”
德·封丹纳小姐弯腰致谢。
“我真想不到,”健谈的大使馆秘书继续说,“会在这里遇见我的弟弟。我从维也纳到这里的时候,正得到他卧病在床的消息。我本来想先去探望他,再来参加舞会,可是在政界服务,我们并不是时常有空闲去享受天伦之乐的。我的‘女主人’不容许我去探望可怜的马克西米利安。”
“令弟不象您这样在外交界服务吗?”爱米莉问。
“不,”大使馆秘书叹了一口气说,“可怜的弟弟为我作了自我牺牲!他和我妹妹克拉拉放弃了我父亲的财产,使父亲能够凑成一份长子世袭财产给我。我父亲也象其他拥护内阁的下议员一样,渴望得到贵族院议员的爵位。他已经十分有把握了呢!”说到这里他放低了声音。
“我弟弟凑了一些资金参加一家银行的投资;我知道最近他跟巴西做成了一笔买卖,可以使他变成百万富翁。我曾经利用我在外交界的关系助了他一臂之力,您看我该多么高兴!我正急不可待地等待着巴西公使馆的一封电报,这封电报可以使他不再双眉紧锁。您觉得他怎样?”
“依我看,令弟的神情不象是在操心银钱交易的人。”
年轻的外交官向他的舞伴投过探测的一瞥,她表面上很平静。
“怎么!”他微笑着说,“你们这些小姐居然能够从一个人无言的额角上看出别人在恋爱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