苏镇舞会-第3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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痛苦地发觉,他最温柔的语句在女儿的心上也是一滑而过,仿佛她的心是大理石造的。父亲的眼睛张开得太迟了,以致他过了好久才发觉女儿很少爱抚他,每次爱抚总带着勉强让步的神气,就象一些儿童对母亲显露出这样的脸色:“赶快亲亲我,好让我去玩。”但是不管怎么说,爱米莉总还肯给自己双亲一点柔情。
但是她常常突然莫名其妙地发脾气,她躲藏起来,很少露面;她埋怨太多的人和她分享了父母的爱;她对什么都忌妒,甚至忌妒她的哥嫂和姐姐们。这个古怪的姑娘费了很大的劲为自己制造孤独、冷清的环境,接着又憎恨这种自找的烦恼和寂静凄凉。根据她二十岁少女的经验,她把一切都归罪于命运,她不知道幸福的首要真谛是在我们自身,却向外界的事物追求幸福。她情愿逃到天涯海角,也不愿缔结象她两个姐姐那样的婚姻;然而在内心深处,她她却狠命地炉忌她们能够这样富有和幸福地结了婚。
她的双亲吃尽了她的苦头,以致有时她的母亲竟以为她有些疯狂,这个错觉是有理由的:一般出身于阀阅世家的青年女子,家庭在社会上的地位很高,本身又长得很美,暗中就产生了自傲自怜的情绪。她们总以为母亲上了四、五十岁年纪,再也不能同情她们年轻的心,再也不能了解她们丰富的幻想。她们凭着想象,以为大部分母亲都妒忌女儿,都和女儿争艳斗胜,她们强迫女儿穿上老式服装,有意使女儿在社交场中不为人注意或不能压倒她们。女儿们因此就时常暗暗流泪,默默地反抗所谓母亲的专横。
在这种由幻想产生而弄假成真的哀怨中,女儿为自己制造了人生的憧憬,预卜自己有无限美好的将来;她们把梦幻当作现实,在长期的幽思默想中,暗中决定将来她们的爱情只能够献给具备这种或那种长处的男子;她们在想象中描画了一个意中人,她们未来的夫婿无论如何一定要和这个意中人相似。只有在体验了人生,经过了与年俱增的严肃的思考,看惯了社会和它的平凡生活,看惯了许多不幸的例子以后,她们的理想才会失掉美丽的颜色,然后,在人生旅途中,有朝一日她们突然惊奇地发现:没有梦幻中充满诗意的婚姻,她们也能得到幸福。循着这样一个过程,爱米莉·德·封丹纳小姐凭着她那靠不住的智慧,走出了理想爱人的条件,由此也产生了她的看不起人和讥讽人的作风。
“我要他年轻,而且出身于旧贵族,”爱米莉想,“还得是贵族院议员,或者一个贵族院议员的长子。如果在长野跑马场赛马的日子里,我不能够象许多亲王一样,身披迎风飘扬的天蓝色外套,乘坐刻着贵族家徽的马车在爱丽舍田园大道宽广的路面上奔驰,那是我绝对不能忍受的。而且父亲说过,贵族院议员将来是法国最高的荣誉。我要他是个军人,可是我保留随时叫他辞职的权利,我要他得过武功勋章,兵士见了我们就要举枪致敬。”
但是如果这位理想的爱人不是非常温柔体贴,不是仪表堂堂,不是聪明过人,而且不是身材清瘦的话,即使具备了前面所说的稀有的优点,也是不符合标准的。身材清瘦是一种风韵,不管这种风韵如何不能持久——尤其在宴会过多的代议制府里——,但这一条绝无修改的余地。爱米莉·德·封丹纳小姐有一种理想的标准尺寸。一个青年男子如果一眼望去不符合这个尺寸,他便休想使爱米莉望他第二眼。
“喔!我的天!您看这位先生多胖呀!”这就是爱米莉表示极端蔑视的一句话。
依照她的见解,身体肥胖的人是没有情感的,是坏丈夫,是不配进入文明社会的人。在东方,“丰腴”是人们追求的一种美,然而爱米莉却认为女人肥胖是一种不幸,男子肥胖则简直是一种罪恶。这些荒唐的见解由于表达方式轻松愉快,还颇能逗人开心。但是伯爵已感觉到他的女儿定出的条件将来必然要成为笑柄,有些乖觉而且刻薄的妇女,早已看出其可笑之处了。他害怕女儿的古怪见解会使她得罪人。他一想到这个无情的交际场可能已经开始嘲笑他那位一直在舞台上作滑稽表演而不下台的女儿,就浑身发抖。
许多被她拒绝的男角,怀着满肚子不高兴,正在等待一有风吹草动就来施行报复。那些无所谓的闲人却开始厌倦起来;英雄崇拜从来是人类一种不能持久的情绪。老旺代党人比谁都更清楚地知道,进入交际场,进入宫廷、客厅或登上舞台,要很巧妙地选择最适当的时机;而更难的是:要能够在适当的时机退出去。
因此在查理十世登基以后的头一个冬天,他和三个儿子和女婿加倍努力,使巴黎各省议员家中最优秀的未婚青年聚集到他公馆的客厅中来。豪华的集会,富丽的餐厅,充满着香菇香昧的晚宴,和当时内阁大臣们为拉拢选票而宴请议员们的著名宴会可以媲美。
这位可敬的下议院议员因此被当代人士指为败坏议院官箴的为首者之一,当时的下议院似乎正因宴会过多而患着消化不良症。奇怪的是,伯爵以嫁出女儿为目的而举办的宴会却使他保持着官运亨通的地位。一部分自由派人士就讥讽地说:也许他所得到的秘密利益,比他用去的香菇的代价还多一倍。这一派人在下议院里人数不多,只好多说些话来补足人少的弱点,他们的攻击丝毫没有达到目的。
一般而论,这个老贵族的操守是非常高尚可敬的。当时狡猾的报章用讽喻诗来攻击三百个温和派的议员,攻击内阁官员,攻击替他们奔走划策的人们,攻击喜欢吃喝的人们,攻击维莱勒内阁的当然拥护者,但是却没有一首是攻击德·封丹纳先生的。
德·封丹纳先生仿佛在打一个大战役,在这过程中,他曾经几次出动全部兵力。战役结束之后,他想,这许多未婚青年的集会,对于他的女儿再也不是一场幻梦了吧!他的内心深处,有一种尽了父亲责任的满足。他既然用尽了一切方法,他就希望任性的爱米莉在许多向她求爱的青年中,至少碰到一个她看得上眼的。他已经竭尽心力,没有能力再继续下去,而且他对女儿的所作所为也感到了厌倦,因此在临近复活节的一天早上,他认为那天下议院不十分需要他出席,就决心留在家里,听听女儿的意见。
正当他的贴身男仆象艺术家一样在他的黄脑盖上将粉扑成三角形,再加上一些下垂的鸽毛来补充他那令人尊敬的头发的时候,他带着内心的激动,命令他的男仆去通知那位骄傲的小姐马上来会见她的家长。
“约瑟夫,”梳妆完毕以后他对男仆说,“把这块布拿掉,把窗帘拉起来,把沙发搬搬好,把壁炉前的地毯抖一抖,再放平整,到处都揩揩干净。唔,把窗子打开,让我的书房透透气——”
伯爵不停地下命令,约瑟夫忙得气也透不过来,他猜到了主人的心意,便着手整理房间。使这间在整个公馆里一向最被忽略的房间添上一丝生气。他终于使那些帐单、纸夹、书籍、家具在这间管理王家禁地的“司令部”里有了一些整齐的气象。他将杂乱无章的东西整理得有了一些秩序,而且模仿时装商店的摆设方法,把耀眼的和颜色悦目的东西放在显著的位置,他对自己的工作感到满意。然后他对着乱纸堆停下来,废纸到处都是,连地毯上也有,他摇了摇头走了出去。
可怜的老官僚并不满意男仆的工作,坐进他那张有扶手的大交椅之前,他很不放心地向周围望了一眼,象侦察敌人似地检查了自己身上的便袍。掸去一些鼻烟粒;很仔细地揩了揩鼻子;把铲子和火钳搬动了一下,拨旺了炉火;把鞋后跟提了提;他的发束夹在他的背心衣领和便袍的衣领之间,他将发束甩在颈后,恢复了自然下垂的位置。然后他拿起扫帚,扫了扫火炉的灰烬。最后又环顾四周一下,才坐了下来。
对于他的忠告,他的女儿惯常是用又风趣又放律的批评来打岔的,他希望这一次把书房收拾得齐齐整整,使他的女儿无法再来那一套。在这种场合,他不愿意做父亲的尊严受到损害。他优雅地嗅了一撮鼻烟,咳了两三声,仿佛就要提出唱名表决似的。他听见了女儿的轻快的脚步声。她哼着il Barbiere(意大利语:理发师)的曲调走进来了。
“爸爸,早。这么大清早有什么事叫我呀?”
这句话从她嘴里冲出来,好象她唱歌的尾声似的。她亲了亲伯爵,带着一个轻佻女人自信一举一动都可得人宠爱的神态,而丝毫没有那种骨肉之间的温情。
“我亲爱的孩子,”德·封丹纳先生很严肃地说,“我叫你来是想和你正正经经地谈一谈你的将来。现在正是你必须选择一个丈夫以保证你的终身幸福的时候……”
“我的好爸爸,”爱米莉用最温柔可爱的声音打断父亲的话,“关于我的婚姻问题,我们之间订立的停战协定似乎还没有失效吧!”
“爱米莉,今天不要再拿这样重要的一个问题来开玩笑了。好些日子以来,我亲爱的孩子,那些真正爱你的人都集中精力想帮你找到一个合适的对象,如果你用轻率的态度来对待不单是我一个人所给予你的爱护和关怀,那你就是一个忘恩负义的人了。”
听了这几句话,爱米莉狡猾地瞥了一瞥父亲书房里的摆设,然后走过去拿了一张看来很少有客人坐过的椅子,放在火炉的另一边,面对着她的父亲,装出一副严肃的面孔,可惜装得过分严肃,使人不能不看出隐藏在一本正经下面的嘲讽的痕迹。她抱着胳膊,把手臂压在雪白的短披肩上,无情地压皱了蜂窝似的纱绉。她笑着偷看了一眼愁容满面的老父亲,打破了沉默:
“亲爱的爸爸,我从来没听您说过可以穿着便袍传达政府的命令呀!”她微笑着说,“不过,没关系,百姓不应该挑剔。请您把您的法律草案和正式推荐的名单公布出来吧!”
“和你谈这个对于我真不是一件容易的事,傻孩子!听着,爱米莉,我的人格是我的子女财产的一部分,我不愿意损害我的人格再去招募一队队的舞伴来,让你每到春天就把他们赶走。你自已虽然不知道,但是事实上你早已是我们和某些人家闹意见的原因。我希望你今天能够更好地了解你自己和我们处境的困难。你已经二十二岁了,我的女儿,早在三年前你就应该结婚了。你的哥哥姐姐都富有而且幸福地结了婚。这些结婚费用,和你使母亲平日在家中所撑起的场面,已经花去了我们大部分的收入,以致我只能勉强给你十万法郎做嫁妆。
“从今天起,我要开始照顾你母亲的将来,不应该为子女将她牺牲。爱米莉,一旦家庭中少了我,我不愿意德·封丹纳夫人依靠别人,仰人鼻息。她应该继续过舒适的生活,这是我对她过去跟着我过苦难日子的报答,只可惜报答得太迟了。因此,你必须知道,你的嫁妆微薄,和你的心高气傲是不相称的。而且我只为你一个人作这样的牺牲,其他几个孩子是没有的,他们已经很慷慨地一致同意,决不要求和父母最疼爱的女儿享受同样待遇。”
“在他们的地位,他们还想!”爱米莉摇动着头,冷嘲地说。
“我的女儿,千万不要贬低那些爱您的人。须知只有穷人才会慷慨,有钱人会经常找出一些理由来向亲戚讨回两万法郎的。好了,不要赌气了,我的孩子,我们正经地谈吧。在这许多未婚青年中,你没有注意到德·玛奈维尔先生吗?”
“啊!他把‘赌’说成‘肚’,他以为自己的脚小,时常望着自己的脚,他还有些自鸣得意咧!而且他的头发是金栗色,我不喜欢金栗色头发的男子。”
“那么,德·博德诺先生呢?”
“他不是贵族,长得又丑,又肿。虽然他的头发是淡棕色的,然而最好还是这两位先生同意将他们的财宝合起来,头一个将他的身体和姓氏给第二个,而第二个仍然保持他头发的颜色,那么……也许……”
“你对于德·拉斯蒂涅先生又有什么话来反对呢?”
“德·纽沁根太太已经将他培养成了一个银行家!”她狡猾而含有深意地说。
“那么我们的亲戚德·波唐杜埃子爵呢?”
“他跳舞跳得很糟糕,而且没有钱。何况,爸爸,这些人都没有爵位,而我至少要象母亲一样,做个伯爵夫人。”
“那么整个冬季你一个人也没有看中吗?”
“一个也没有,爸爸。”
“你到底要什么样的人呢?”
“要一位法兰西贵族院议员的儿子。”
“我的女儿,你疯了!”德·封丹纳先生一面说,一面站起来。
突然间,他举目仰视,好象要从一种宗教思想中吸取忍耐的新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