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行歌-第61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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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君家果然是豪富天下,名不虚传。”细细打量着四周,银鹄自言自语。
难得的是并无爆发的气势。
与天山上的过度铺排不同,君家的阔不在表面的镶珠嵌玉,而在留心才看得出来的细枝末节,要说平常也真平常,若说奢侈足可让最有想像力的人咋舌。
尚未看完,门口光影一动,踏进来的人已换了一番装束。
天青色的胡服织着极淡的花纹,襟领袖口滚了一圈雪狐毛,衬得脸庞粉嫩玉白,乌发如墨。光滑的额间悬了一粒姆指大小的明珠,圆润莹亮,却压不过点漆双眸的清光。
明明是素净的妆扮,竟有种逼人的明丽,映得屋子都似亮了几分,众人均有一刻的失语。她自己倒未觉,眸光打了个转,算是一一招呼过,在谢云书对面的椅子上坐下来,摒退了屋内的侍女。
“看来你过得不错。”原本想单独谈谈,现在青岚跟了过来,只有在一群人之前探问。
“我从没这么悠闲。”长长的眼睫颤了下,浅浅一笑。“每天除了吃就是睡,完全不动脑子。”
“你喝了多久的药。”
“三年零七个月。”她回忆了一下。“变了很多?我也没想到自己居然还能长高。”
“他替你找来傅天医?”其实不问也知,迦夜自己是断不会费这般心思的。
见她颔首,心里微微泛起酸涩,这样的事情原是该由他来做的,禁不住问出了口。“为什么他能找到你,我不能。”
她一怔又笑了,唇角有一丝俏皮。“因为我躲的是你,不是他。”
静了静,她又道。“当年我离开扬州来了北方,心想离南方远一点比较容易藏匿,没想到冬天那么冷,恰好旧伤发作……险些冻死,是他救了我。”那样狼狈的经过,她说来只是平平。“后来我就到了君王府。”
“你的旧伤……”
“那些药会让痛苦轻得多,已没有大碍。”她答得很轻松,掠过无意细说。“他……四处搜集灵药,傅天医很费了些心力,多数都很有效。
“他是你什么人。”他忍着心痛,眼神却泄露了心绪。
“什么也不是。”素颜毫无犹疑。“他对我很好,如此而已。”
“听说你现在有另一个名字。”
她牵了牵唇角。“对外总不好称迦夜……所以随便起了一个。”
“谁起的。”他盯着她,不放过一丝表情。
没想到会问这个,她错愕了一下别开头。
“不记得了,大概是他吧。”
蹁跹……蹁跹若蝶……蝴蝶……
她飞快的掠了一眼,又垂下睫。“你能来我很高兴,可惜我多数时候在睡,无法作陪,或者……请随玉陪你看看长安的风景。”
气氛一瞬间僵滞起来,青岚坐直了身体瞪着她。
他尽力让自己忽略掉后一句。“我来带你离开。”
她静静的看自己的手,笑的相当冷淡。“多谢,可我不会走,你也看到了,我在这里过得很好。”
“他能给的,我一样可以做到。”
遥望着那一卷珠帘,她隐隐有些怅然。“不一样的。”
“你想要什么?”凝视清丽的娇颜,他想弄清无数的疑问,说出口的却是这般意气的一句。
她自然听得出来。“我什么也不要。”说着微微叹了一声,“你……会遇见更好的女子,不要再浪费时间了。”
“留在这你又能得到什么。”嫉妒犹如毒蛇啃啮着心房,语调仍然平静轻柔。“他对你好,你拿什么换。”
“不是每件事都有代价。”纤指轻抠着光硬的扶手,黑眸略微自嘲,忽然淡淡一笑。“或者你也可以说……有些代价,是我心甘情愿。”
真假
兜兜转转,又成了四年前的僵局。
早该想到,她从来不是一个温驯听话的人。
不同的是这次还牵扯了另一个人,一股不得不考虑的势力。退出来的时候并未去见君随玉,对他了解得太少,还无法探知该用什么样的方式应对。
他和迦夜……是什么关系,那样大方超然的态度,因何而出。
迦夜……一口拒绝不愿离开,她在想什么。
最后一句隐晦的暗示,到底是真是假。
汹涌的妒意充斥着头脑,几乎难以理性的思考。如果可能,他很想打晕她带走,囚禁在谁也找不到的地方逼问答案,而非正襟危坐看她面不改色的虚词敷衍……碰上她,他总是束手无策。
迦夜离开四年,期间发生了什么,君随玉竟然能获取她的信任,那个戒心强得令人绝望的女人怎可能这样轻易的接受了别人……
冬日的寒气吸入肺腑,无法让他感到一丝凉意。
“她一定是贪慕虚荣,看君王府财雄天下有名有势,就嫌贫爱富不把三哥放在眼里了。”谢青岚自出来就气鼓鼓,为兄长不值。
“谢家很穷?”碧隼懒懒的挑着话头。“怎么说也不算贫吧。”
谢家在江湖上的影响力或许与君王府相当,财力却及不上君家数代之厚,这点青岚有自知之明。“一看就知道君王府更富,她肯定是冲着这个,谢家又不可能让她过得那样奢华。”
银鹄怜悯的瞟了一眼,碧隼同样怪异的望他,弄得青岚莫名奇妙。
“你们那是什么眼神。”
碧隼难得搭着他的肩膀。“谢五公子,你是不是把我们天山出来的人当叫化子?”
“什么意思。”青岚警惕的想躲开,生怕又被两人算计。
银鹄搭上他另一边。“你知道主上原先是天山的四使之一吧。”
“知道,那又如何。”
“所谓四使,已经是教王之下,万人之上的地位。”碧隼极具耐心的说明。
“三十六国奉一教,四使的居所住行衣食用度,无一不是尊贵之极,足可说大多国主都比不上。”银鹄补充。
“你今天见她在君王府的用度规格,大致与天山时相当。”碧隼一副这你总该明白的表情。
“我知道,她一定是想恢复过去的地位享乐。”青岚的回答险些让两人气结。
“你确定他真是老大的弟弟?”碧隼忽然说起题外。
“我现在不怎么相信。”银鹄怀疑的打量。
“果然是龙生九子。”
“幸亏被捉到天山的不是他,不然我们一定死了很多遍。”两人心有戚戚。
“你们到底什么意思。”再迟钝也知道对方在挖苦,青岚双臂一振,跳出丈外怒瞪。
“内力不错,看来还有些长处。”银鹄终于发现了一个优点。
“我们是指,如果雪使要的是名利财富,她根本不用从天山下来,一切早已握在掌中。”碧隼也不再调侃了,真惹火了也不好玩。
“她不肯走,必定有其他原因,绝不是你刚才猜的那么简单。”
“三哥找了她那么久难道还抵不过一些莫须有的理由。”青岚想起来犹自恨恨。“她还跟君随玉不清不白,哪对得起三哥一片真心。”
“这事有点奇怪。”银鹄在这一点上倒有同感。
“确实,能近主上三尺以内的男人,过去只有老大。”
“君随玉是怎么办到的,我实在想不通。”
“莫非……”
“难道……”
正在叽叽咕咕揣测,前面的人忽然停下了脚步。
“银鹄!”
“在。”低议迅速消声,无人敢在此时惹怒那个脸色难看到极点的人。
谢云书沉默了许久,捺住烦燥下令。
“你去查君家上一代家主君若侠,着重调查他可曾与其他女子有来往,再查一下傅天医,弄清目前的行踪,必定就在西京的某一处。”
“碧隼,九微前些日子传来消息说已入了中原,你去接他过来。”
“青岚去写封信,请二哥务必来一趟西京,我有要事。”
两人肃手领命,青岚一脸难色。
“三哥,不是我不帮你,大哥叫我跟到西京就是为了监视,叮嘱我千万看好你,我已经违背了大哥的话,还叫二哥来,回去肯定被爹揭一层皮。”
谢云书瞥了一眼,拍了拍五弟的肩。
“罢了,我自己写,也算难为你了。”沉沉叹了口气,郁结的眉心化不开的烦乱。“这件事,对我很重要。”
灯节刚过,就下起了大雪。
鹅毛般的雪花纷纷扬扬飘落,覆盖了一天一地,整个西京一片莹白。枯涩的枝条化作了玉树琼枝,长长的冰凌悬在檐下,宛如清亮的水晶。
难得有几个时辰的清醒,她静静坐在檐下赏雪。
膝上覆着厚厚的裘皮,双手笼在袖中,阻隔了寒意,只余雪色。
“冷不冷。”君随玉轻问。“或者进去歇着?”
她摇了摇头。“整日在屋子里有点闷,想看看雪。”
“谢云书那天说了什么?”
她不出声的笑了笑。
“他很喜欢你。”他明白答案,明知无用仍是轻劝。“或者你该答应他。”
“感情……改变不了任何事。”她的神色微倦,淡泊得像一片死水。“我和他一开始就不应该。”
“他并不这么想。”
“他什么也不知道。”抬起纤手对着天空照了照,日光下全无血色的冰白。“这样最好。”
“我希望你能快乐一点。”
“现在就很好。”她淡淡一笑。“像这样安详的看雪落,真不容易……总有一天他会找到自己的幸福。”
“蹁跹……”他默默的叹息。
“做回蹁跹……好像梦一样。”细指轻按着一滩积雪,留下一枚枚小小的掌印,有如一个无形的小人从雪地上走过。
“只要你愿意,你尽可有足够的身份堂堂正正的嫁入谢家。”
“小时候我很希望当新娘,娘说最漂亮……等长大了我才知那微不足道,许多事更重要得多,嫁人也并非想像中的好。”她答非所问。“我已经不是孩子了。”
“他一定很为你的固执头疼。”他隐然同情那个谢三公子。
她微微笑了,坦白承认。“是,可我固执的时候才会觉得自己还活着。”
见面固然是意外之喜,却也带来了麻烦,他未必肯就此罢休,或许……
“你想离开君王府。”男子的声音清沉,是询问也是肯定,不容一丝回避。
良久,她轻吐了一口气,“我确有这个打算。”
气息一刹那静默下来。
她抬眼笑笑,“你们各有势力,身份非同一般,再留下去怕会出什么乱子。虽然这几年养尊处优浑浑噩噩,但我还有能力照顾自己,无需牵挂。”
“你何时在乎过旁人怎么想……”低微的话语渐渐消失。
“对不起。”她略带愧意的望着他,“我并不想让你难过,你已经为我做得够多。”
“该说对不起的是我。”柔软的目光痛而决绝,他忽然道歉。“答应过让你自己决定,但我做不到。”
来不及开口,一只手已无声无息按住了背心。奔涌的内力冲入经脉,瞬时而来的激痛有如利刃穿胸,她禁不住弯下腰,呛出了一口血。
雪落无情,血落无声。
刺目的鲜红缓缓坠入白雪。
逐渐融化了冰冷。
共饮
时间过去了一个月,冰雪渐融,绵延日久的寒冷消退,枯黄的草地上又有了绿意,令人畏惧的严冬仅剩了余韵。
这一个月异常难熬。
不管谢云书何时去君王府,回答他的永远是恭敬有礼的谢绝。
小姐已经入睡,小姐尚未醒来……她似乎永远在沉睡。
暗地潜入同样不复可能。比起过去,守卫更紧了数倍,纵然用上了一切手段,仍在前一处院落被拦下,出来应对的君随玉婉言劝阻,很客气,也很坚决。
他不知道这究竟是出自迦夜的授意,还是君随玉的私心。
明明知道那个人近在咫尺,咫尺……已如天涯。
他甚至开始怀疑人是否还在府内,闹出了那般喧嚷的动静,她不会不知。
她怎么可能这样狠心。
她怎么可以这样狠心。
不是没想过撕破脸,在君王府的势力内,发难的后果可想而知。
着了魔一般的牵挂焦虑,放不下。
“老三。”谢景泽风尘仆仆的立在门口,身边是一脸郁忿的青岚。
摸了摸五弟的头,景泽一个人踏入房内。
“回去吧。”听着青岚说过了经历,望着三弟憔悴下来的脸,只能道出这句话。“爹娘很担心,要我带你早些回扬州。”
他轻轻摇了摇头。
“你要执拗到什么时候,她已另选了别人。”谢景泽叹气。“论起声名,君随玉与你可称瑜亮,又在北方……你争不过他。”
“我不是在和他争。”谢云书凝视着案上的水仙,摘下了一朵因枯萎而行将坠落的白花。“我只想确定她的心。”
“她若心里有你,也不会跟了君随玉。”
谢云书沉默了,谢景泽再度开口。
“就算……爹当年的反对令你们分开,如今是不可更改的事实,别再总想着挽回,有些事错过了就是错过。”谢景泽语重心长的相劝。“你放了手,两人都能过得很好,何必自我折磨。”
“二哥,求你帮我一事。”
“关于她就罢了。”
“如果……这件事有结果,我会做出决定,不再这样耗下去。”他勉强笑了一笑。“二哥,自小你就帮着我,这算最后一次。”
“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