月满西楼-第21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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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跨进室内,把箱子放在地下,环室注视,下意识的以为我那森林中的小妖女会躲在什么隐密的角落,可是,她并不在室内。我走到桌边,用手拨弄那串紫色的小花,感到一层温暖正由花朵上输进我的手心,又由我的手心输进我的心底。像一个飘泊在外的游子,骤然回到了家里一般,我有种类似解脱的欢愉和满足。闭上了眼睛,我静静的站着,静静的体会这种由心底向四肢扩散的安详和和平感。直到一声惊喊由门边传来。“我回过头去,维娜正目瞪口呆的站在门口,她手中捧着一束枯枝,显然准备引火。她的长发零乱而自然的飘垂着,穿着件破旧不合身的黑色短外衣,外衣里面依然是她那件灰不灰白不白的连衣裙,裸露着腿,赤着脚。她那无邪的大眼睛张得大大的,用种不信任似的神情看着我,一瞬间,我竟看不出她是悲是喜。可是,接着,她的手一张,枯枝从她怀里散落,她喊了一声,向我跑过来,一把抓住我的手臂,激动的对我嚷着一大串的山地话,我虽然听不懂,但我明白自己是如何在被期待着,这使我眼眶湿润而情绪激荡了。
“她喊了好一阵之后,才猛的缩了口。她退后一步,注视我,突然的羞怯起来,涨红了脸。她呐呐的用国语说:
“‘哦,先生,你回来,真好。我以为,你——不回来了。’
“我内心被柔情所涨满了,不能不对她温柔的微笑,我鼓励的拍拍她的手,问:”‘你来这里做什么?’
“‘整理呀,你不定哪天会回来的,总不能让这里乱七八糟的,我天天都来,以为你很快就回来,你一直不来,我就以为你不来了。’”我笑着,指指枯枝说:“做什么?‘
“‘烧开水呀!’说着,她又发出一声惊呼,匆匆忙忙的拾起枯枝说:”我还没有烧呢,你要没水喝了!‘然后,她跑到屋外空地上,顿时生起火来。空地上风很大,火很快的燃着了,在噼啪的木柴声中,在火舌跳跃的照射之下,在暮色苍茫的背景里,她浑身散发着一种原始的美,她偷偷的注视我,在火焰下对自己悄悄的微笑。提了水来,她把水壶放在炉子上,又轻快的拢着火,拨着枯枝,然后,她唱起歌来,那支她曾在溪边唱过的山地歌曲。她的活力使我振奋,使我动心,望着她赤着脚在火光中来回走动,我更感到她像个森林的小女神了。“开学了,一切又恢复了以前的情况。早晨,维娜悄悄的走进我的房间,给我整理一切。晚上,我们共用着一盏煤油灯。她不时从灯下对我送过一个痴痴的微笑。我常会莫名其妙的忘记我的工作,而对着她黑发的头沉思。日子一天天过去,五月里,刚刚来临的夏季就带来了当年第一次的台风。”
他又一次停顿了叙述,再度燃起一支烟。在烟雾里,他安静的沉思了一会儿,回忆使他的眼睛暗幽幽的,看起来深邃难测。“那次台风,我忘了她叫什么名字,反正,有个很美的女性的名字,却有极泼辣的性格。当风力逐渐加强的时候,我正在上课,林校长来通知我停课,让学童们在暴风雨来临前赶回家去。停了课,我回到小屋里,维娜正忙着给我那不太坚固的木板窗子钉上钉子。
“‘维娜,’我说:”你回去吧,当心风大了回不去!‘“她看看我,不在意的笑笑,然后说:
“‘没有风雨会让我害怕!’
“我知道她说的是实情。岂只没有风雨会让她害怕,似乎没有任何事会让她害怕,寒冷、黑暗、酷热,对她都一样的不足重视。我常怀疑她的人体构造是不是与别人不同,否则她怎么那样禁得起风霜。”窗子钉好了,她把炉子搬进了房里,关好房门,一面给我做晚餐,一面唱着歌。雨来了,狂风穿过了山谷,呼啸着,摇撼着我的小屋,大滴大滴的雨点,喧嚣嘈杂的击打着门窗。我侧耳倾听,山谷中万马奔腾,风吼之声如雷鸣般响着。我十分不安,怕维娜会回不去,但,维娜对那风雨恍如未觉,仍然轻快的摆着碗筷,轻快的唱着她那支美丽的小歌。
“我们一起吃过晚餐,燃上了煤油灯。屋外的风声是更加可怕了。维娜把门开了一条小缝,想看看屋外的情形,风从小缝中直扑进来,煤油灯立即灭了。狂风向室内怒卷而来,门似乎关不上了,我跑过去,帮助维娜把门重新阖上,费了大力和风挣扎,才把门扣上。维娜摸索着燃起煤油灯,我才发现我的手臂上被钉子划破了一块,正流着血,她赶过来,一看到我的伤口,她的脸就变白了,她俯下头,用嘴吸吮伤口,她的嘴唇清凉柔软,一经接触到我的皮肤,就使我全身掠过一阵轻微的颤栗。她抬起头注视我,我在她的大眼睛里看到原始的,野性的火焰,她的嘴唇上沾染了一滴我手臂上的血,鲜红而刺目。我凝视着她,直到煤油灯的火焰终于被窗缝中的风扑灭,我觉得自己拉了她一下,然后,她柔软的身子紧贴着我,小小的,结实的身体在我怀中如一块烧红的烙铁……窗外,风雨是更加大了。”第二天早上,我醒来的时候,台风早已过去,窗子大开着,室内和往日一样,整理得清清爽爽,桌上放着早餐。我起了床,她从门外进来,对我展颜微笑。她没有提昨夜的事,好像那件事根本没有发生过,我们一块儿吃早餐,然后我去上课,她去洗衣服。看她的样子,那件发生的事似乎毫无关系,我不大明了他们山地人对贞操的看法,我想,可能他们是不重视的,后来,我才知道,他们在这方面竟比文明人更加保守。“维娜依然早来晚归,安分守己的做着她自己的工作,她从不向我提起未来的保证,更没有和我谈过‘爱情’,只是,她显得更加欢快活泼,她那支小歌,变得刻不离口,每次,当我听到她磁性的歌喉,总会引起一种朦胧的、幸福的感觉,隐居在这深山幽谷之中,有维娜这样的少女相伴,人生,还要渴求什么呢?我几乎已找到了我一直寻求的境界,那种与世无争的安详岁月。可是,接着,暑假来临了。
“当我下山的前夕,维娜给我烧了一只鸡送行,还偷来了一瓶她家里自制的米酒。她的酒量比我好,但我们都喝得醺醺然。那是第一次,她对我说了几句情话,她说:
“‘你走了,我每天到这里来等你,你不会不回来吧?’
“‘你放心!’我说,抚摸她的头发、面颊。于是,她纵身投入我的怀里,她的胳膊如两条有力的藤蔓,她浑身都燃着火,炙热而激烈……”我下山后,刚好赶上我三姐的婚礼,她嫁了一个年轻的工程师。由于三姐的结婚,我成了亲友们瞩目和关心的对象,父亲鼓励我早日成家,妹妹们竟然为我大作起媒,整整一个暑假,我就陷在大家好意的安排里,我被动的认识了好几个女孩子,还几乎被其中一个所捕捉。但我实在不想谈婚姻,我怕负担家庭,也怕生儿育女。所以,暑假一完,我就逃难似的回到了山上。“重回到山上,维娜果然在我的小屋中等我,两个月不见,她看来苍白憔悴。猛一见到我,她对我扑来,把她的头埋在我怀里,她在我怀中揉擦、喊叫、反覆的说:
“‘我知道你会回来的!我知道你会回来的!我知道你会回来的……’”我等她平静下去,然后托起她的头来,她竟泪眼婆娑。她凝视我,又哭又笑,又说又叫,然后,她跳开去,为我起火煮饭,她工作着,唱着歌,像个突然从冬眠中醒过来的昆虫,一睁眼发现有那么好的阳光,必须活动欢唱一番,以表示其内心的兴奋。“到山上的第二天,林校长出其不意的来看我,维娜恰好不在屋里,林校长坐定后,竟对我提出一个大大出我意外的问题:”‘听说,你有意思要娶维娜,是吗?’
“我大吃了一惊,老实说,我从没有转过要娶维娜的念头。我抗议的说:”‘谁说的?’“‘维娜。’”‘维娜?’我皱起了眉:“她说了些什么?‘
“‘她坚信你会娶她。’林校长说,深沉的望着我,接着,他叹口气说:”你知不知道你走后发生的事?维娜有了孕,她的父亲鞭打她,一直鞭打到她流产,她父亲讨厌平地人,认为你占了维娜的便宜。维娜却坚信你会回来,会娶她。‘他看着我,摇了摇头说:“老实说,如果我是你,我这次就不回到山上来了!’”我瞿然而惊,当然,我不可能娶维娜,无论如何,维娜只是一个目不识丁的山地村姑,我怎能娶她为妻子呢?如果我这样做了,我的父母会怎样说?我的姐妹又会怎样说?而且,我也从没有想到要娶她,娶一个山地女孩子!这未免太荒谬了!“‘林校长,’我勉强的说:”关于这件事,我想我愿意给她家里一点钱,至于婚姻,不瞒您说,这是不大可能的。‘
“‘我了解,’林校长说:”我一开始就知道你不会娶她的,问题是,这山上的人并不像平地上那样讲理,他们多少还遗留了祖先传下来的野性,我怕这件事不是钱所能解决的……‘“’您的意思是?‘我不安的问。
“‘我怕他们会对你用武力。’
“‘什么?’我又吃了一惊:”武力?难道他们要强迫我娶维娜?‘“林校长苦笑笑,摇摇头说:
“‘他们不会强迫你娶维娜,事实上,你要娶维娜都不简单,他们还未见得肯把维娜嫁给你,他们的地域观念十分重。我的意思是,如果你真有心娶维娜,我愿意尽量帮你调停,为你做一次媒。’”‘如果我不想娶她呢?’我问。
“‘那么,’林校长严肃的说:”下山吧!偷偷的下山去,以后也不要再到山上来。‘
“我开始明白事态的严重性,而认真的考虑起来。就在这时,维娜进来了,看到林校长,她有些错愕。接着,就莫名其妙的羞红了脸,显然她以为校长是为了谈婚事而来。林校长也没有再坐下去,只对我含意很深的看了一眼,就起身告辞了。”林校长走了之后,维娜在室内不住的东摸摸西摸摸,她很明显是想知道林校长的来意,却又不敢直问。我冷静的注视她,打量她。奇怪,在以前,我对她那棕褐色的皮肤,赤裸的脚,披散的长发,都曾认为是原始的美的象征,可是,在林校长提起婚姻问题之后,我再来衡量她,这往日的优点却一变而为缺点。我看到她的无知、愚鲁、土气和粗野。暗中,我把她和山下那几个几几乎引动了我的女孩子比较,其中的差异竟不可以道里计,和这样一个无知的土女结婚?我打了个寒颤,这简直是不容考虑的!
“维娜在我的眼光下瑟缩,终于,她抬起头来望着我,红晕在她面颊上扩散,羞怯在她的眼底流转,无论如何,她依然姣美动人。她走近了我,大胆的仰视我,把她的手放在我的胸前,玩弄我衬衣上的钮扣。然后,她怯怯的,像述梦似的说:”‘我们可以到你喜欢的那个山谷中,造一间房子,我曾经造过,可以造得比这一间更好。你说过,你喜欢那些小花,那些小草,还有那山,那石头,我们把房子造在那里,我帮你煮饭,洗衣,让孩子在草地上玩……你不喜欢我家里的人,我就不和他们来往,就我们两个,我们可以有许多许多的小孩,你教他们念汉字,念你书架上那些厚厚的书……’
“听起来似乎不错,这些话竟吐自一个村姑嘴中,不是很奇妙吗?我有些眩惑了,望着前面这张醺然如醉的脸,我被她所勾出的画面所吸引,这种境界不正是我所渴求的吗?可惜,我只是个理想家,而不是个实行家,我依然无法容纳她为妻的念头。人,往往就这样可笑。尽管我嘴中说得冠冕堂皇,却仍然屈服在庸俗的、世俗的观念之下,一个堂堂的大学生怎能娶个无知的村姑?就这样,我竟把掬在手中的幸福硬给泼洒掉!”她倚在我胸前,絮絮叨叨的说了许多的话,许多超过她的智慧的话,许多空中楼阁似的幻想……而我,一直像个傻瓜般伫立着,脑子里纷忙想着的,只是怎样向她开口解释,我不能娶她的原因,解释我要离开她的原因。她说得越热烈,我就越难开口,然后,一件突然的事变发生了。
“就在她倚在我怀里述说的时候,房门忽然砰然而开,维娜跳了起来,同时三四个大汉从门外一拥而入。领头的一个有张长长的脸,上面画着斑驳的花纹,一进门就用山地话大声的吆喝咒骂。他们都赤手空拳,并没有带任何武器,我看这一局面,就明白不大好办,但我仍然企图能和平解决。可是,还没有等我开口,维娜就惊呼了一声,对着那花脸的男人扑过去,她抱住他的脚,急切的诉说着,嚷着。这显然更激发了那男人的火气,他摔开她,对我冲了过来,另外几个人也分几面对我夹攻,急迫中,我听到维娜哀号的狂叫了一声:”‘先生,跑呀!快跑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