云胡不喜-第86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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静漪陪着宛帔做各种检查。送宛帔回到病房之后,她到施耐德医生的诊室里谈了一个钟头的话。
从施医生的诊室出来,静漪到外面花园里走了走。
跟着她过来的图虎翼和秋薇见她面色凝重,也不敢打扰她,只是陪着她。
寒风卷着清雪,吹拂在脸上,刀割般的疼。静漪仿佛都没有意识到。
她回到病房去的时候,倒是神色如常。只是宛帔做完检查后很累,在病床上睡沉了。
静漪在床边坐了一会儿,乔妈跟她说太太都需要些什么,得回家去取。
傍晚,静漪回家。
她让图虎翼回去,虎翼执意不肯。
她也见识过陶骧的令出如山,知道自己说话是不管用的,也就随着他去。
回到家中,先将宛帔的病情向杜氏禀报了一番。杜氏听说并不严重,松了口气,让静漪晚上在家歇着,明日一早和她一同去医院探望。
静漪到底不放心,想回到杏庐将宛帔要的东西一一备好,就准备立即返回医院陪床。
她在找母亲需要的一副梳篦时,发现了她收藏在文具匣里的文件。是两张婚书。
一张陈旧些,一张是新的。
旧的那张是绢制的,在灯光下呈淡黄色,有着细密的花纹。
有父亲的名字,紧挨着还有母亲的名字。于某年某月某日,程世运娶冯氏宛帔为妾侍,愿从此永敦和好……云云。
婚书整整齐齐的叠着,摸上去温润而又有些涩涩的。
静漪认出是父亲的笔迹。
另一张是订婚文书,却是她和陶骧的。
厚厚的纸张上,依次写着“陶骧,甘肃兰州人,生于光绪二十七年九月十六日;程静漪,北平人,光绪三十四年四月二十日……”文书也整整齐齐的叠着,纤尘不染。随着光线的移动,纸上显出淡淡的银色花卉图案,是吉庆的牡丹花,干净的让人不忍碰触,生怕力道大了会弄碎。
静漪将两张相隔了二十年的婚书摆在一处。
“老爷。”
静漪听到外面董妈妈的声音,忙将婚书塞回匣子里。还没来得及出去迎接,程世运已经进来了。
程世运看到静漪在这里,有点意外,问:“去医院见过你娘了吗?”
静漪点头。
程世运在南炕上坐下来。
他一身的清寒,还没有退去。
静漪从董妈那里接过茶来奉上,说:“医生替娘检查过了。有几样化验结果要明天才能取出来。父亲要同医生谈一谈吗?”
她静立一旁,等着父亲的反应。
程世运将茶碗放在手上,歇了一歇,说:“我明日去医院。”
静漪心里竟一酸又一暖,偏了下脸。
程世运问:“你刚刚在看什么?”他的目光落在炕桌上。
“没什么……”静漪此刻后悔自己打开了这个文具匣,像是看到了什么不该看的。
而且,显然这个小巧的黄花梨文具匣勾起了父亲的什么记忆。他瞅着文具匣,沉默了。
静漪想上前去把文具匣收起来,程世运摆手制止她。
他打开文具匣,半晌无言。
静漪默默的将东西收拾好,挽起包袱来,说:“父亲,我得回医院去。太晚了病房就落锁了。”
程世运点了点头,说:“去。”
静漪走了两步,回头看,父亲还是那么坐着,目光并没有离开那张陈旧的婚书。
“时候不早了。让之忓送你去。”程世运见静漪还没走,就说。静漪一对剪水双瞳,极似宛帔,就这样望着他。也似宛帔,虽时常不语不言,却像是有千语万言。只是此时静漪的眼神温柔中几分冷冽。
“有四宝呢,父亲。我走了。”静漪说。她低了头,双膝一屈。
程世运说:“去西北,就让之忓带人护送你。”
静漪没有想到父亲会在这个时候跟她交待这么一件事,就像被绊住了脚,她又站下,忍了忍,到底没忍住,问:“父亲,这是让之忓护送我,还是让之忓看着我?您就这么不放心?”
“有个自己人在身边,凡事方便一些。”程世运说。
静漪默然地立了好久。
母亲不在,这屋子是冷的。此时隔了厚厚的地毯,下面的青砖似是冰的,冰冷的寒意贴着她的脚底渐渐往上爬。
她说:“父亲,有件事,静漪放在心里很久了,想问问父亲。”
第八章 如玉如晶的雪的雪 (四)
“有什么话,尽管说。”程世运说。
他直视着女儿的眼。
“他的死,到底跟父亲有没有关系?”静漪问。
程世运看到静漪手里的包袱,在抖动。
“没有。”他回答。
静漪盯了父亲胸前那串翡翠链子,纹丝不动地又有好久,才说:“那我信您。但是,”她停下来,深深地吸了一口气,目光移到父亲脸上,望着他那神色镇定如常的眼睛,“父亲,我姓程,但愿我这一生,都不会有那么一天会以此为耻。我走了,父亲。媲”
程世运看着女儿毅然决然地离去,他将手中的婚书放下。
“之忓。”他叫道。
之忓进来。
“你这些日子也收拾一下,随静漪去兰州。”程世运踱着步子。
脚下的厚地毯踏上去柔软甚至有些黏腻,让他脚步显得迟疑。
“是。”之忓回答。没有任何疑问,也没有丝毫的犹豫。
程世运看着这间卧房墙壁上的画,是宛帔笔下的山水。山水间的悠远淡然气息,正像她那清心寡欲的心境——也许正是不俗的宛帔,才养的出静漪这样的女儿……他不知不【wWw。WRsHu。cOm】觉站在那里看了很久。
“看着她,别让她出事。”程世运说。
“是。”之忓的回答,仍然只有一个字。
……
静漪一路跑着出了家门。直到进了医院大门,上楼去到宛帔的病房门外,跟在她身后的图虎翼和四宝都没见她慢下来半分。
当她跑到病房门口,本应推门而入的她,却握着门柄停下了。
静漪抹了下脸,没有汗,脸上火辣辣的,每一条毛细血管里的血液都是充足的,似乎下一刻就会喷出来似的热。就像她心里满是肆虐的火苗,恨不得找个地方让这些火苗好好儿的烧一把。
隔着门里面有动静。
路上甚至想好了见到母亲就来哭一场……满鼻腔的药水味却提醒着她这是哪里。
她最终缓慢地推开了病房门。
病房里只有床头亮着一盏灯,乔妈和翠喜分别守在一边,宛帔是睡着了。
静漪将带来的包袱放下来,弯身看看宛帔安详的睡容。
心里肆虐的火苗像是被这安详收服了,她几乎是滑坐在床沿上,轻而又轻地坐着,也不知过了多久,才换了个位置。
乔妈让她去休息,她也就顺从的到小床上去躺下了。
听着外面的风声,她辗转反侧。
乔妈拍着她的背,说:“小姐,睡不着就数星星。”
她翻身看着乔妈那白嫩的有着细细皱纹的脸,抓着她的耳垂。
乔妈愣了愣,微笑道:“哟,可是多少年没这么着了。小时候睡不着,就爱抓着我的耳垂儿,一会儿就睡着了。”
今天这一招儿不管用。
静漪偎在乔妈身旁。胖胖的乔妈往日总给她安宁舒适之感。水汀里走着水,气泡咕咕有声响,让人听了心烦……静漪望着安详地卧于病床上的宛帔。
这些日子来,她往往看着母亲,心就会不自觉的绞痛起来。
“乔妈,在你看来,我是不是也太不懂事了?”静漪低声问。
乔妈怔了怔。
她是静漪的乳母,太太常说她看着静漪比她自己还重。她自然知道静漪从晚上回来病房里神色就不对。仔细想想,静漪这阵子都不太对劲儿。她这么一想,就觉得静漪绝不止是因为太太生病的缘故,心烦意乱……她将静漪的手拉过来,轻轻地揉着。
“小姐是有什么心事吗?”她问。
“若是当初……能和他一起死了,大概……”
“小姐你这是说什么?”乔妈压低声音。静漪的话让她心惊肉跳。
“乔妈,你放心。”静漪说着,竟笑了笑。
乔妈看她笑的古怪,忙抓着静漪的手,说:“小姐别胡思乱想……有什么话,跟乔妈说说,哪怕什么也帮不上,你心里舒坦些也好……小姐,凌丫头出嫁前也是百般千般的害怕,还大大的生了一场病,到头来嫁过去,又是百般千般的好了。小姐,千万想开些……”
“乔妈,你拿这些话劝我也劝了不止百回千回了。”静漪笑着,把手从乔妈的手里抽出来,说:“我看着我娘。”
乔妈叹口气,说:“小姐你明白就好。”
静漪点点头,不明白又能怎样呢?
她听着乔妈絮絮地又说着什么,大抵是还是劝她的话……她其实不用谁来劝她的。
再过不去的坎儿,也会过去。
都得她自个儿抬脚。
天都快亮了,她还没有睡着,乔妈却睡沉了。
静漪扶着乔妈躺下来,自己坐在母亲床边的椅子上……
走廊上响起脚步声的时候,静漪睁开了眼。
她先看了看母亲,见她安然,松了口气。拿了面盆出去净面,看到门边一左一右,四宝躺在长椅上鼾声如雷,图虎翼抱着手臂,站姿如松柏——看到她,图虎翼站好了。
静漪心里顿时有些歉然,悄声道:“回去休息,我这里好的很呢。”
“七少会让人来跟我换班的,十小姐别担心。”图虎翼忙解释。
静漪无奈,端着面盆去洗漱间。
图虎翼目送她进去,远远的站了,并不过来。
静漪对着镜子一看,脸色是白里透青,只一夜,又见了憔悴。唇色淡淡的,比樱花瓣儿的色还要浅。
她用冷水洗过脸,才恢复了些精神。
洗漱间里空荡荡的,玻璃窗有一扇碎了,风吹进来,她后背冷冰冰的。
一个穿白色护士袍的女子走进来,站在她身旁。
静漪以为她要用水,恰好她已经洗漱完毕,便往旁边让了让。护士说了声谢谢。静漪正要离开,那护士轻声问道:“密斯程,我是丁晓玲。您还记得我吗?”
静漪打量她一会儿,确定她就是昨天同顾鹤在一起的那个女学生。
“你是怎么进来的?”静漪问。
丁晓玲一身护士袍,似模似样,不像是装扮的。
“我是这里的住院部护士。昨天我休班,刚刚接?班。”丁晓玲回答。她指着自己胸前绣的字,协和医院标志旁边,黑色的名字很醒目。
丁晓玲见静漪只是望着自己,说:“完全是凑巧,今天排班,由我负责护理程太太。不过密斯程若是觉得不便,我可以同护士长说换班。”
“那样最好。”静漪对着镜子,打开发辫。“也请您谅解。”
丁晓玲说:“万分理解密斯程的心情。”
“你真的理解倒也好。”静漪并不同她客气。
“护理是我的工作。我会尽职尽责。”丁晓玲自然知道程静漪并不乐于在这里见到她。程静漪的冷言冷语,也在意料之中,她并不介意。她耐心地说:“密斯程,你也是医生,救死扶伤是医生的职责。只是一批药物,能救很多人。府上是豪富之家,令堂生病卧床,这点医药费不在话下,尚且忧心忡忡。以及推人,不知密斯程能否体会这份心情?他们,也首先是人。对人的怜悯,不是从医者最起码的道德吗?”
静漪慢慢的梳着头发。
骨梳顺着发丝滑动,丁晓玲的话字字入耳。
如在往日,要是力所能及,她会不假思索、不计后果地去做。但是今时的她已然不同。
她不动声色地说:“告诉顾鹤,我的条件是:第一,让把他手上的证据副本先给我看过,我再决定是否要帮助你们;第二,事成之后,我保留随时要求送我去苏联的权利;第三,不准你们以任何方式再用同样的理由对我的家人造成困扰。如果答应,我就履行我的承诺——但是记住,决不允许你们的人直接参与这次行动。我有权随机应变,临时改变或者取消行动计划。丁小姐请将我的话原原本本转告顾鹤。”
丁晓玲的手藏在口袋里,这时候静漪都看到她骤然攥紧了拳,像是恨不得振臂一呼似的。
“谢谢你,密斯程。”丁晓玲声音发颤。
静漪已将头发编成一个斜辫,丁晓玲的激动她看在眼中。
“不用谢我。我自保而已。”她说。
“不。他说你善良,没有说错。”丁晓玲低声道。
静漪将辫梢儿拈在指间。
“我是圣约翰护理系毕业的,密斯程。在学校的时候就认得你们了。我曾经参加过密斯程家的花园餐聚。只不过,密斯程是不会记得我的。那时候……你不太会留意到其他人。”丁晓玲拧开水喉。哗哗的水冲刷着她的手,也冲刷着静漪的记忆。
她的确不记得丁晓玲这么一个人了。
她甚至那样的花园餐聚因何、因谁而起,也已经快完全忘记并且打算不再记起,更何况那些无关痛痒的“其他人”……她伸手将水喉关了。
仿佛哗哗的水声一停,有些东西也就停下了。
“用水也要适可而止。”她说。
“明白。”丁晓玲点头。
“记住我的条件。我等你们的答复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