乌尔禾-第4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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单身汉越来越少,也就两三年吧,集体宿舍成了海力布叔叔的单身宿舍。
第一章 地窝子2(1)
王卫疆的降生之路相当漫长。
妻子刚刚听到盖房子的消息,同时也接到了让他们搬迁的通知。从乌尔禾小镇向西,每两三年搬迁一次。搬了三次,基本上到了乌尔禾绿洲的尽头,跟戈壁滩接在一起了。第二次接到搬迁通知,妻子到连部大闹一次,出出气罢了,到时候还得搬。差不多十年间,他们两口子一直住在地窝子。变化还是有的,地窝子宽敞了,顶上压的木头多了,纸箱变成木箱了,有了桌子板凳。妻子二十六七岁了,丝毫没有放松对房子的渴望,她要是稍微松动一点,就能养一大堆娃娃。
丈夫不抱怨妻子,丈夫最大的气话就是“他娘的运气太差”,其中不排除人家对他俩的挤对。他从乌鲁木齐大十字商店购买上海产的小圆镜时就酿下了这壶苦酒。他压根就不知道他买回来了乌尔禾地区第一面上海产的精美的小圆镜。镜子大家都有,有女人的地方就有镜子。人家的镜子都是从沙湾、奎屯、乌苏、阿尔泰、克拉玛依买的,也不知怎么搞的,大多都是本地产的,最远也就是西安了。镜子又不是高科技,又不是金银首饰,商店里各地出产的镜子都有,可外出的都是男人,也不是随便哪个男人都能去。男人们总喜欢买便宜货,给人捎也是拣便宜的。说到天,还不是一面镜子嘛,王卫疆的父亲并没有处心积虑去买上海小圆镜。妻子问了好几遍,他懵懵懂懂,妻子看重的就是这种缘分,跟这个男人一生一世的缘分,在偶然的机会里让小圆镜照进去了。
在丈夫的叙述中,他甚至没有打算买镜子,他连买东西的想法都没有,办完公事,在街上闲逛,逛到大十字,商店里的镜子一闪一闪,他就想起指导员刚刚给他说过的话,这批女同志中有一个做他老婆,离开乌尔禾前指导员讲的,女人们正往新疆赶,说不定已经到乌鲁木齐了。就在他看见镜子的一瞬间,那个陌生女人大概也有一种异样的感觉。
女人从来没有讲过,女人总有一些不愿意说的秘密。女人过乌鲁木齐的时候就意识到让她们到新疆来不仅仅是让她们“开拖拉机”,“当工人”,还有另一种巨大的使命。女人,严格地讲还是个姑娘,十七岁的大姑娘,从男同志的目光中一下子就意识到什么。应该说她是这群傻丫头中第一个惊觉起来的。表面上的喜庆、轻松只持续了一个月,就开始个别谈话、哭闹,丫头们都蒙了,目瞪口呆,稀里糊涂进了新房,也就是新挖的地窝子,从大地窝子一个一个把男人们分出来,有了单个的家。这个表面不动声色的小丫头从乌鲁木齐就开始考虑自己的终身大事。踏上乌尔禾的土地,她的目光就落到属于她的这个男人身上。从嘉峪关开始,大漠风就猛烈地吹过来了,一直吹到准噶尔盆地深处,应该说她是第一个适应大漠的姑娘,她简直像个豪爽的蒙古姑娘或哈萨克姑娘。第一天上工,她就把坎土曼弄坏了,是不是故意的就不知道了,反正女人有的是办法。大家看到的仅仅是这对男女在路边不到一分钟的交谈。男人比女人想象的还要干脆,女人原以为男人会帮她修理坎土曼,男人把自己的坎土曼往她手里一塞,好家伙,木把光溜溜的,坎土曼银光闪闪,女人显然受到了鼓励,女人说:“你找指导员了吗?”
“指导员找的我。”
“给你说了?”
“说了。”
“给我也说了。”
女人的冒险成功了,女人离开时说:“我叫张惠琴。”
男人立马去找指导员,指导员答应有他的老婆,具体是谁并没有确定,指导员还在做准备工作呢,也就是说指导员连这些女同志认都没认下。男人就说出了张惠琴,一口咬定指导员答应过的,他的老婆就是张惠琴。女同志从西安出发的时候,名单就从兵团总部分到各师团,直到连队领导手里。指导员直瞪眼睛。这个大头兵步步相逼:“我又不认识张惠琴,我又没看名单,我去乌鲁木齐出差的时候你亲口告诉我的,连长排长都在场呢。”指导员承认有他的份儿,是不是张惠琴,指导员还在犹豫,他的嗓门就大起来了:“你查嘛,你查一下,看有没有张惠琴这个人,没有就算了,我不要了,我打光棍呀,我学刘大壮呀。”刘大壮就是海力布叔叔,指导员在海力布叔叔的婚事上费尽了脑筋。指导员打开工作笔记本,果然有张惠琴,指导员就在张惠琴的名字旁边打个钩。指导员抓起帽子往头上一扣,得给人家做工作,时间紧任务重。那个年代,干工作都是乘胜追击,连续打歼灭战,指导员直奔张惠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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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章 地窝子2(2)
张惠琴不说话,基本上是指导员在讲。指导员问她,她也要把话头引向指导员,指导员的话就显得有点多。指导员自己都觉察到了,就自觉地把话刹住,问张惠琴的态度。张惠琴说,让我考虑一下。这一下就是两天。第三天,张惠琴考虑好了,提出先见一下未来的丈夫。指导员就让他们在连部见了一面,都满意,指导员就放心了。
接着就是简单的婚礼,领导讲话,同志们吃瓜子吃糖。在这之前,已经挖好了地窝子,两个人把铺盖往里一搬,就算夫妻了。这个时候,有人发现了张惠琴的坎土曼是王拴堂的,王拴堂就是王卫疆的父亲。王拴堂的坎土曼已经用了好几年了,乌尔禾的泥土和沙子已经把坎土曼打磨得银光锃亮,轻巧无比,用起来很顺手。大家才想起那天早晨,女同志第一天下地的时候,这对狗男女在地头有过短暂的接触。另一个重大发现就是小圆镜子,大概是新房中最有现代化气息的物件,女人们都要往窗台上瞟一眼,小圆镜子里盛着亮晶晶的太阳,她们一下子感觉到这面镜子与她们的不同。女人都有镜子,在此之前,大家都彼此彼此,从现在开始,从这个小小的地窝子开始,差别出现了,只有女人们知道,新娘张惠琴除外。新娘太幸福了,新娘就容易失之大意,丝毫没有觉察到全连女同志内心的波澜。
男同志对镜子不感兴趣,他们还是吃惊不小,王拴堂跟张惠琴太般配了,这个女子远奔新疆就是来投王拴堂的,让王拴堂这个狗日的给拴住了,拴在乌尔禾了。指导员有点恍然大悟的样子,离开新房时对连长说:“这个张惠琴呀是个有主意的人。”连长不知底细,高声赞扬指导员:“这是你的功劳,全连的婚姻大事,就这桩最好,他奶奶的,太绝了,太妙了,我都羡慕死王拴堂了,我日他娘不当连长了,也想当一回王拴堂。”指导员不吭声,连长就不大声嚷嚷,连长以为指导员谦虚,连长乐呵呵的,好姻缘谁都高兴嘛。
平心而论,张惠琴的长相并不出众,太普通了,无论在老家山东,还是到西安转车,到乌鲁木齐听兵团领导讲话,到奎屯农七师师部等待分配,在女人堆里认出她是比较困难的,在大街上就更困难了。当然了,女同志嘛,健康开朗,有力气,勤快,这都是开荒种地的首要条件,也是张惠琴同志的强项。如果不是她跟王拴堂的婚姻,连队领导也很难记住她,广大人民群众也不会过分地注意她。
指导员总觉得张惠琴太有主意了,谈不上该生气还是不该生气,也不是不舒服,是一种怪怪的感觉,有点噎,有点堵,有点硬。遇上张惠琴的时候,张惠琴是很客气很礼貌的,指导员的心情就会复杂起来。
大家,尤其是女人们,耿耿于怀的是那面小镜子,她们看到的张惠琴总是那么精神,都是房子里放着宝贝镜子的缘故。这几种莫名其妙的力量很默契不约而同地聚在一起,其结果就是王拴堂跟张惠琴老住不上房子,土坯房都住不上,他们两口子大概是乌尔禾地区在地窝子里住得最久的人。
王卫疆从懂事那天起就听母亲张惠琴讲地窝子,还有那面小圆镜,他实在看不出这面镜子有什么特别的地方。不就是个镜子嘛,攥在王卫疆手里也就是一块玻璃片,可以把阳光打到树荫里去,打到牛眼睛上。正在吃草的牛没法吃草了,牛感到太恐怖了,牛是认识太阳的,牛跟大地上所有的动物一样崇敬天上的太阳,牛在太阳底下总是那么温驯,在树荫里牛可以稍微傲慢一下,头稍微扬起一点,可以平视世界了,王卫疆就用小镜子把太阳打过来,牛以为太阳掉下来了,眼睛都花了,看不见筐里的青草,牛就哞的一声叫起来。张惠琴一把夺过小镜子,“早知道这样子,就该把你养在地窝子里,跟耗子待在一起。”
王卫疆早就听人家说过了,他出生在地窝子里,跟他同龄的孩子都是房子里出生的。地窝子里出生的大都是五六十年代,都是他们的哥哥姐姐。王卫疆就在同龄人中矮了一大截,也是母亲张惠琴最伤心的地方。王卫疆一点也不伤心,王卫疆上中学了,他用物理课本上的光学知识开导母亲张惠琴:镜子能把阳光折射到地窝子里。张惠琴不懂什么叫折射,王卫疆就跑到地窝子里作示范。他们已经住上土坯房子好多年了,地窝子当菜窖用,里面有一股土腥味,黑糊糊的,小窗口投进一束阳光,跟扎了一束金灿灿的谷穗一样。王卫疆把小镜子放在金光闪闪的谷穗中,慢慢旋转,地窝子里豁然一亮,谷穗长满了一地,张惠琴身上都是亮堂堂的。
第一章 地窝子2(3)
张惠琴在地窝子里住过那么多年,从来都是对着窗台的小镜子梳妆打扮,从来不挪动镜子,每天都要擦一下镜子上的灰尘,也是一手摁住,一手擦,不挪镜子的位置。她简直把它当神像了,她在膜拜,在进行一种庄严的仪式,一点点亮光就够了,她很满足了。有一次,她正在擦镜面上的灰尘,其实没有多少灰尘,一种习惯罢了,手摁上去的时候,镜子上的亮光就从手指缝里渗出来,手指的皮肉马上显出红润的颜色,手指都亮了。她当时就想,要是没有镜子,生活可太灰暗了,地窝子就成老鼠洞了。这个发现太重要了,她越发敬畏这个小镜子。当晚她就问丈夫怎么买的镜子。她已经问过好几遍了,她还想问。王拴堂尽量满足妻子的需要,王拴堂把乌鲁木齐描述得跟北京一样,把大十字描述得跟天安门一样,那个卖镜子的商店就是王府井大街了。女人还要问顶要命的一句话,你为啥要买这个?王拴堂已经是个婚龄快十年的大丈夫了,王拴堂不会实话实说,实际情况是他很偶然上了一趟商店,他不能这么说呀,他告诉妻子:“这是专门给你买的,我够条件呀,领导说了嘛,我就跑乌鲁木齐一趟,上海货最好嘛,啥好咱就买啥嘛,咱不能叫咱的女人吃亏嘛。”张惠琴最想听的就是这个,镜子在她心里的位置太重要了。
让她想不到的是儿子王卫疆能让镜子变出这么多花样,把太阳全搬进了地窝子。儿子一边转动镜子,一边说:“老鼠洞里要是有这么一面镜子,老鼠也能把太阳搬进去,老鼠就不成老鼠了,就成老鼠精啦!”儿子王卫疆说话的语气神态动作跟父亲王拴堂一模一样,椽跟檩,人跟种,谁的种就像谁,到底是王拴堂的种。
张惠琴住不上房子,就气得大哭。张惠琴不会在外边哭的,张惠琴在人面前总是昂着头,越是艰难张惠琴越精神,回到家里就不行了,在丈夫跟前就忍不住了,就呜呜把嘴哭歪了。王拴堂就拿镜子说事儿,一提镜子,张惠琴的哭声就止住了。王拴堂告诉妻子:“你天天照镜子哩,你就没发现镜子的好处吗?”妻子跟兔子一样耳朵竖得高高的,倾尽心力听丈夫给她灌洋米汤。丈夫王拴堂万分真诚地告诉妻子:“这狗日的上海镜子,把人照得越活越年轻,越活越精神,越活越爱活。上个礼拜我去乌鲁木齐,顺路去了一趟大十字商店,服务员还是当年那个服务员,五十多岁了,跟个小伙子一样。我说同志呀,你顿顿吃人参得是?人家服务员就笑我没见识,人家就指着货架上的镜子,这么多宝贝围着我,我能老吗?我想老都老不成。人家告诉我,全世界最好的镜子在巴黎,巴黎女人最漂亮,美国、苏联都比不上,巴黎下来就数上海了。你看咱乌尔禾的上海知青,跟画儿上下来的人一样。”一个月前来了一批上海知青,张惠琴是见过的。那时候张惠琴的耳朵已经远远不是兔子耳朵了,张惠琴的耳朵成了雷达,丈夫的一言一语一下子重要起来,丈夫声音小小的,跟说悄悄话一样,贴着张惠琴的耳朵根,告诉张惠琴:“跟你一搭来的女同志都变成碌碡了,变成麻袋了,变成水缸了,变成老油瓮了,你没变嘛。”丈夫的声音慢慢大起来,高声大气地告诉妻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