雨过天青-第10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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四人见小姐又变得恍惚,忙由宝月起了头,大声道:“听说小姐小时候一出门哪,那可是公主出巡,十来个丫环,两个奶娘,八个壮丁,一路随行,好不热闹。”
“哇,我有听说过。怎需要这么多人?”吟春也夸大了声音。
“老爷夫人疼小姐,要丫环提了篮子,放上小姐吃的、用的、穿的事物,随时都能服侍。”阿富笑道:“我们当壮丁的除了保护小姐,也得提泥巴桶子,再将小姐捏好的泥娃娃带回去。”
“小姐最爱捏泥巴了,见到人就捏,你们谁没被捏过啊。”
“大家都被捏过了,可小姐捏最多的还是……”阿贵说到一半,赶紧转个弯。“只要咱窦家窑有人成亲,小姐就依新郎新娘模样,烧了瓷娃娃当作贺礼,我家那对娃娃现在可是供了起来,准备当传家宝了。”
“对了,阿富嫂和阿贵嫂以前都是小姐的丫环,你们成天陪小姐,眉来眼去,就看对眼了,好像咱窦家窑不少夫妻都是小姐这边牵成的。”
“呵,我算算,到小姐十三岁,身边只留两个丫环之前,至少牵成了七、八对。”
“哇!小姐你成就很多姻缘,你不是月下老人,是月下大娘娘!”
四个人很卖力地“聊天”,驱走不少深秋的萧瑟,窦云霓仍是带着淡淡的微笑,静静听着。
不管再怎么刻意避掉,他们的言谈里还是藏着一个人。
她幼年时,陪伴她的庞大阵仗里,有他;照顾她的哥哥姐姐要成亲了,教她烧瓷送礼表达谢意的,是他;这条小径,春夏秋冬,陪她来来往往,十二年没有离开过的,也是他。
抬头望天,秋阳惨淡澹的,风起云涌,快入冬了。
后头传来刷刷沙沙的声音,众人回头,原来是人称傻和尚的行智和尚抓支竹帚,一路从后面跑了过来。
“傻和尚你不去扫大殿,怎么跟来了?”阿富疑道。
“阿弥陀佛。”这是行智永远不变的回答,他笑嘻嘻地抢到前面去,左右扫去落叶,为一行人开出一条路。
“谢谢傻师父。”窦云霓微笑道。
听说傻师父四、五十岁了,她初次知晓时吓了一跳,瞧他红光满面,笑容可掬,神情憨真,还以为他只有二十来岁。
无忧无虑的人,不皱眉,不生气,才能常保孩子般的面容吧。
来到翠池,她捡了块石头坐下,凝望幽沉的池水。
宝月他们还在高声谈笑,但她听不见了。这是离青哥哥最喜欢来的地方,坐在这里,好像可以看见他背着手,看天,看水,看她捏泥娃娃,朝她露出温煦的微笑,然后她会开心地举起她捏出来的他……
“阿弥陀佛。”行智笑嘻嘻跑了过来,递给她一件东西。
“啊!”她吃惊地接了过来。
这是离青哥哥的彩石项练啊!怎会丢在这里?
抚上红线绳参差不齐的断裂处,显然是被用力扯断的,她无法想象总是斯文有礼的离青哥哥会粗鲁地扯下项练,那时他是怎样的心情呢?
一定是她惹恼他了。她握住彩石,眼睛便觉酸热了。
行智又拿了竹帚,将翠池边的落叶扫到林子去,堆在树根处。
等叶子枯烂了,便化做泥土,滋养曾经让它成长的母树,来年又冒出茂密的绿叶,周而复始,生生不息。
有生,便有死;有聚,便有散。悲欢离合,本是人之常情,她得学会勇敢面对;他的离去,也算是他教她的一门功课吧。
她轻轻地笑了,又看到傻师父笑呵呵地扫地,管它刮风下雨,管它香客拥挤,他就是每天从觉净寺的前头扫到后头,不会因为谁来了、谁走了,仍是笑脸常开,欢喜做他的扫地活儿。
“傻师父最聪明了。”
她泪水夺眶而出,流呀流,像夏日的雨瀑,再也止不住了。
第5章(1)
京城近郊,严冬一场大雪后,天寒地冻,四野白茫。
莫离青仰看道旁的一株大柏树,听村人说,宋徽宗被掳到金国上都,路过此处,想到昔日贵为皇帝,今日沦为阶下囚,便抱着大树痛哭,眼泪洒在树干上,斑驳可见。
道听途说,真假难辨。莫离青轻抚树皮的斑斑白痕,不论这棵树是否见过亡国皇帝,三百多年了,它站了这么久,累吗?
树枝抖动,一团白雪掉落他头上,好似笑他问了一个无聊问题。
他淡然一笑,拂去发肩的雪块,走回村里姜老伯破旧的小瓦屋,他已经在这里住上五天了。
五日前,他在京城市集找瓷,一条街走完,再走回来,就看到姜老伯收拾摊位,将带来的瓷器装进木盒里,再用一块大包袱巾兜起六、七个盒子,却是怎样也背不动,他遂帮他背了近两个时辰的路途回来。
天降大雪,老人着了风寒,他也留了下来。
“莫兄弟,这些日子多谢你了。”回到屋里,老人已经起身。
“好说。我左右无事,正巧被雪困住,还得谢谢老伯的收留。”
“唉,你帮我背货,找大夫,熬汤药,这医药费……”
“老伯别想这个,当作是我在这儿吃住的花用。”
“你这年轻人忒是心肠良善。”老人深深看他,又是长叹一声。“莫兄弟你做的甚至比我那不肖子还多啊。”
“多虑伤身。老伯你病刚好,还是多休息,晚些我喊你吃饭。”
“我没什么好回报你,这屋里瓷器你有喜欢的,就拿去吧。”
莫离青略为踌躇。当初经过老人摊位时,便已知是一般货色,所以也不甚留心,况且这是老人赖以为生的货物,他不能遽然取之。
“你别光看盒子里的,墙那边还有几件,尽管瞧。”
莫离青不忍拂逆老人的好意,便走到墙边,看木架上的几件瓷器。
仍是一般粗瓷,不是足以让云霓惊艳、喜欢、然后拿来欣赏、研究人家功夫的好工艺……
云霓现在好吗?他拿起一只碗,一颗心就揪紧了。
原该要好好道别的,却因她的亲近让他乱了方寸,硬起心肠说狠话,事后回想,仍是令他懊悔不已。
他答应买好瓷给她,于是,他忘了寻访寺院,一头栽进了人文苍萃的京城,在店铺和巷弄里寻找,三个月来,托送了一件菊瓣青花碗、一件洒蓝釉钵回吴山镇,不知她收到时,又会是怎样惊奇欢喜的神色呢?
再送回一、两件,算是有始有终,承兑了诺言,然后他会写一封信告诉她,他不回去了。
可他也答应要回去啊……不,白颢然是个很好的对象。她毕竟是孩子心性,不懂父亲为她安排婚事的苦心;他还是得按照原来的计划,彻底断了她无谓的绮想,绝不能坏了她的终身幸福。
然后,他终于可以放心去寻求悟道之路?
心乱如麻,始终难以平静,忽地眼角边闪出一道青光。
他诧异地往供桌看去,原来是外头雪霁天晴,阳光照射雪地,闪出大片刺眼的光芒,从大门照进了屋子里,也照到了供桌上一只不知是布满香灰还是灰尘的陈旧香炉。
那道青光正是由香炉一角折射出来的。他放下手里的碗,好奇地走过去察看,显然那里让人以指抹去厚厚的一层灰尘,露出里面的颜色;他也拿手指抹掉陈年的旧灰,这才发现它不是一般的香炉,而是一只瓷做的笔洗,这颜色……他突然震愣住了。
老人见他注视那只笔洗,便讲起自家的故事:“很久以前,我曾祖爷爷在田地里掘出几箱瓷器,拿去给人看,说是宋代的,才卖两件就发财了;到我爹那时卖得差不多了,开始拿西贝货当古董,本来还留下几件当老本,却是让不肖子偷去卖了。”
“老伯,我可以拿起来看吗?”
“你拿吧,摆着几十年没上香,祖先早不保佑了。”
莫离青双手捧住笔洗,小心翼翼端到门外,抓起雪块擦拭,再以融于掌心的雪水不断洗涤,洗到他双手通红僵硬,他仍紧紧抓牢笔洗,也不管仍然湿冷,再谨慎地以袖子抹净。
一只青色笔洗完整呈现出来,阳光照映,薄薄的洗面透出淡亮的青色,他以手指轻叩,便听到了悦耳好听的清音。
这是景德镇的影青吗?记载于书上的柴窑“青如天,明如镜,薄如纸,声如磬”特征,早在宋代工艺进步时,就已经做得出来了,现在能做的比比皆是,尤以景德镇的影青最为著名。但他见过影青,那是淡淡的青白色,青里藏白,白里映青,跟眼前这只笔洗的颜色还是有些出入。
他没见过这种青色,青中透亮,亮中带蓝,青蓝相映,清朗,净亮,有如雨过天青……
他再度战栗了,又喜,又惊,又疑。后周和北宋的都城皆在开封,靖康之难时,宫里宝物被金人搜括一空,运往北方,难道当年金兵真的路过此地,不小心遗下了几箱宫中的宝物?
“这件是真货假货,我也不明白了。”老人来到他身后,又道:“上回不肖子带人过来,说是想看家里的古董,到处乱碰乱摸,那人手指头一抹上这只陶香炉,就让我拿棍子赶出门了。”
“这不是陶香炉……”
“你看中了,就送你啦,不要客气。”
“老伯,我跟你买下这个只笔洗了。”
向来干冷的冬日突然下了一场大雨,大雨过后,乌云散去,天空透出冰凉的蓝色。
“原来不同的季节,也有不同的雨过天青啊。”
窦云霓双手捧住了下巴,望着窗外的天空喃喃自语。
屋檐滴水,滴答有声,她视线转回桌上的一只花瓶,拿指头轻按上面的醉罗汉,笑问道:“你现在哪儿去了呀?”
宝月和吟春坐在她后面,捏了一把冷汗。
她们本来无须待在作坊陪伴小姐,但老爷夫人担心,她们也担心,早晚时时刻刻寸步不离小姐。
但她们似乎又担心过头了。小姐除了爱自说自话外,并没有异样。她照样吃好、睡好,烧制出来的瓷器也一样人人夸赞,要真说哪边不对劲,那就是小姐笑起来时,向来灵动的大眼好像变成了冬日铺满落叶的翠池,暗沉沉地映不出天光,失去了以往的光采。
“来练字吧。”窦云霓拿起毛笔,抓来一张纸,低头写字。
写了一会儿,她拿起纸,看了看,摇摇头,拿指头去戳上头的字。
“笔划圆圆的不是更好看吗?月圆人圆,圆满又如意,谁跟你方方正正的不拐弯呀?大牛脾气。”
窦我陶和窦夫人正好踏进门来,宝月和吟春赶忙起身问好。
“爹,娘。”窦云霓跳起来,过去扶娘亲坐下,笑道:“你们最近怎老过来看我忙活儿呢,我可以嫌宝月和吟春烦,倒不能嫌娘和爹。”
“我坐坐,让你烦了便走。”窦夫人爱怜地摸摸她的手。“云霓,你今天忙什么活儿?
“哎呀,我只顾着玩,正经活儿摆到一边去了。”窦云霓俯身指向桌上的一只青花碗,还有旁边尚未作成的泥胚。“我在想着,人家捏出菊瓣碗,我就来捏个莲瓣碗,好给娘拿来供在佛前。”
那是离青送回来的菊瓣青花碗。窦夫人心知肚明,笑看道:“莲瓣碗?果然像朵莲花呢,那也是里里外外画上青花了?”
“不,就是一朵白莲花。离青哥哥说过,釉色越是单一,越是不能见瑕疵,价值也会越高。既然我可以烧出胎薄透光的细白瓷,那就要彰显咱吴山白瓷的特色。我们不只要做寻常吃饭的青花碗,更要做出让人看了想收藏的好白瓷,那才是真正赚大钱的门道。”
“你只管玩你的泥巴,赚钱的事让爹来操心就好。”窦我陶开了口。
“我知道爹疼云霓,但我长大了,不能只顾着玩,也得开始想想咱窦家窑该如何变得更好,要有更好的师傅,烧出更好的瓷器,将来还要像景德镇一样,兴旺几百年、几千年下去呢。”
“离青教你明白很多事理。”窦夫人道。
“是呀,他不只教我读书,也帮我留心窦家窑的一切。他虽然不会做瓷,但他会去看、去了解,每个月娘给他的月钱,他全拿去县城买书、买瓷、托人四处买青料,他对窦家窑这么用心,可爹就不明白。”
“凡是待窦家窑的,哪个不用心了?”窦我陶板起脸孔。
“人家用心,你也得用心待他啊。”窦夫人数落起丈夫:“你事事依我,唯独讲到离青,就好像堵住耳朵,怎样也听不进去,真是的!”
窦我陶继续板着脸孔,装作若无其事地看桌上的几件事物。
“嘻!”窦云霓吐了舌头,又笑问:“娘,你和爹是青梅竹马?”
“嗯。小时候就玩在一块了。”
“娘一直没有身孕,爷爷奶奶要爹娶妾,甚至你也叫爹娶妾,爹怎样也不肯,心里只有娘一个人,爹如此情深义重,我好喜欢这样的爹啊。”
“云霓你做啥说这个?”
窦我陶胀红了一张老脸,不自在地走到窗边,不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