龙华琅玉-第86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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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素喜沉默地席于凉亭中,一遍又一遍地抚琴,弹出的琴音优美动听,韵律节奏极为协调,琴技早已至了凡人难以到达之境,细致流畅的乐音宛如高山流水,清丽脱俗。他时常在夜深人静时,独自一人,秉灯夜烛,反复地弹着一曲哀伤的曲子,但凡有人经过赞赏他的操琴之艺不俗,但无论他弹过了多少遍,皆是没有人能够听懂他的琴音以及他空茫的内心。
正所谓,知音难觅,瑶姬在遇见他的那位知音者以前,感到的始终是深深的孤独。
他在寂寞难耐中度过几载春秋,终于在一个寒骨嶙峋的夜里,迎来了转机。
“你弹的曲子叫什么名字?”他深深地记得那一夜,披散着长发的年幼少主揉着惺忪的睡眼,走进了他的房间,站在他的身侧问道。
也许这便是天意,少主所居住的上房与他们这些低等的门客住的有几何远,夜里飘渺的琴音纵然绝响至了很远,却也不曾传到那儿。那一日正好是大年前夕,府中正进行装潢整改,少主素来不是自命甚高娇贵之人,便随意择了一间厢房暂居,不巧却是在他的隔壁。
他虽是礼貌恭谨,但对于少主的提问,依然没有正面回答,反而拜了一拜,抱歉地道:“在下打扰到少主清幽了。”
年幼的少主并非是因为被琴音吵醒才过来兴师问罪,虽然他是真的有点困,而且也确实是被这绝色优美的琴音惊醒了,呃,然后就睡不着了。那时蔚染还只有七岁,是个懵懂可爱的少年,没有对外面世态炎凉的认知,亦没有半点作为主人的架子,他只对瑶姬温柔地笑了笑道:“很好听呢。可是为什么你的曲子都那么悲伤?”
那是瑶姬第一次听到赞赏以外的言辞,欣喜之余,更多是暗叹,这样的感悟竟是出自一个年幼的少年之口。那时的他已是京城名气绝顶的琴师,富贾商人倾注万金,只为听得他一曲销魂琴音,而他宁愿不收分文,只为这眼前的少年弹奏。富贾商人一掷千金,不过是为了光耀门面,其实他们根本就不懂如何鉴赏音乐,只有少主,他是真正在用心倾听。
“你可以再弹几首曲子吗?”年幼的少主爬上了他的榻子,栖身坐下来,摆明便是令他不容拒绝。瑶姬向他施了个礼,便也坐下安静地抚琴。偶尔他也抬眸观察眼前的少主,他的眼睛是不同于人的清浅明媚的蓝色,在倾听着不断自弦下发出高亢壮阔的琴音时,那一双漂亮的眼睛专注而认真,清丽而明亮,专心致志的态势令他都不由得想笑。
一曲琴罢,他停下来,慢慢地问道:“少主,可曾听出了什么?”榻上坐着的年幼少主,沉思片刻,皱了皱眉,声音稚嫩地道:“我听出了这琴音描绘出了高山雄伟的气势。”瑶姬淡淡一笑,也未说明答案正确与否,便又执手拨弄琴弦,奏了一段清新流畅的乐曲,复问道:“那么这一曲又如何?”少年答道:“这表达的是温婉绰约的无尽流水。”
瑶姬这才抬起头,温情曼曼地凝视着端坐在眼前的少主,轻声道:“少主回答的不错。前一曲名为《高山》,后又复弹那一曲名为《流水》,皆为春秋俞伯牙所作。当年俞伯牙以此二曲觅得知音钟子期,两人结为生死之交。想不到我今日效仿他们昔日,亦用了二曲,寻得知我懂我之人。”
他站起来,抱起了那把蛇蝮断的七弦瑶琴,默默走至少主身前拜下,呈上去道:“一份薄礼,请少主笑纳。”
年幼的少主笑了笑道:“无功不受禄,你又为何要送礼于我。”瑶姬俯身拜了拜,却不敢言语,以下犯上,要求少主做他的知音人,他是万万不敢的。
少主又道:“你若是将珍贵的瑶琴送与我,我又何尝能再听见你抚的琴音。”瑶姬依旧不语,只听却少主言道:“从今以后我想请教先生两样东西,不知可否?”
瑶姬双手交握,大方地做了个揖,道:“但凭少主吩咐。”
“其一,我想请先生专门教授我的武技;其二,希望先生在闲余之时,可教与我琴艺知道。”见瑶姬应答并无异议,年幼的少主当即跪在瑶姬脚边,深深地躬身拜了一拜,极为认真严肃地道:“师傅,还望多指教。日后以师傅为大,师傅不必将我视为少主,繁琐礼节大可免去。”
瑶姬连忙俯□将他扶起,唇角一弯,微笑道:“好。”
从那以后白日里,瑶姬将一身武技悉数教导给蔚染,而到了夜里,蔚染则悄悄来到他的房间,坐于他身侧,一面听他抚琴弄乐,一面谦虚地习得琴艺。蔚染在音律鉴赏能力方面,有着极强的天赋,往往他弹过的琴曲,蔚染都可以将其间表达的主旨、蕴含的情意分毫不差的陈述出来。
他为有着这样一个出色的徒弟而骄傲,也终于再也按耐不住将那一所谓谋反的琴曲奏与他听。那一曲《广陵散》为他几年前所作,取材于民间琴曲《聂政刺韩王》,其旋律激昂、慷慨,具有戈矛杀伐战斗的气氛,直接表达了被压迫者反抗暴君的斗争精神。
待他奏毕,年幼的蔚染已转过脸面,澄澈冰蓝的眼底有些错愕,有些惊恐地道:“师傅,你要谋反?!”
瑶姬自然不可能答是,仅违愿地慢声应道:“少主多虑,在下不过是极为欣赏《聂政刺韩王》曲风精妙,一时兴起便顺手谱了这曲《广陵散》。”此时他心中是困惑矛盾、百感交集的,甚至于乍喜乍悲,喜的是蔚染少主不愧是他惜为知音之人,竟悟出了琴曲背后的隐情;而悲的是,他还尚且年幼,涉世未深,会否口风不严,将此事泄露了出去。
而后的日子一直过得风平浪静,也证明瑶姬确实是多心了,蔚染虽还年幼,却也并不是不晓得此事一旦曝光,后果的严重性,自然对谁人也未曾提起。瑶姬也对其坦言自己的身世,乃是一被韩王误判为满门抄斩朝臣后裔的幸存者,韩王无道,只当忠言逆耳,蛮横专行,天理不容。他侥幸免得一死,便一心只思着报仇雪恨。然而韩王势力岂是他一毫无地位之人所及,苍天开眼,终在他走投无路之时,攀附上了那么一个权富谋反的势力,于是不及多想,便加入了。
而那时若不是蔚染尚且年幼,也不可能猜不透府中企及密谋造反的人,其实并不止瑶姬一人。而蔚染自然也不知那瑶姬口中所谓攀附上的谋反势力,主谋与发起者是自己的父亲。这便是吟风所要告诉他的真相,他的父亲自以为行事诡秘,却不知门客人中早已被韩王安插进了密探,等待的便是围剿的大好时机,能够将乱党贼子悉数歼灭。
自然也更不会有人知晓,瑶姬乃是公子翌派入国师府的间谍,忠于的主人也仅是公子翌一人。瑶姬惜难觅之知音,并无对蔚染隐瞒身世,所言亦不假,而唯一差池的便是将一段内情给隐去了。瑶姬被镇压的王权逼迫的走投无路时,首先投靠的不是国师,而是废太子公子翌。
其间受到了公子翌诸多大道理的熏陶,连这位曾经贵为太子的男人都可以轻易将怨恨与荣华放下,与世无争,淡泊名利,平易近人地与人相处,随和而温文,他又有何做不到,久而久之的,也逐渐平淡了澎湃的内心。
他曾立言,若公子翌有何需要与吩咐,甘愿赴汤蹈火,万死不辞。那夜公子翌来到他房中与他表明入国师府探查之意,他当下便应承下来。公子翌将任务说得明白:“我并非是要阁下去送死,将大概情报掌握方可。如若是情势危急,即刻撤离。阁下是个人才,枉送了性命,便不好了。韩王倘若怪责下来,我会力保你无恙的。”虽然是个废太子,但那样自信满满的态度,双手之间仿佛充满着强大的掌控力,行事风格有如帝王般威慑的魄力,一瞬间令瑶姬除了应是,便再也无所适从。
瑶姬在国师众多门客中地位不高也不低,兼之行事谨慎,为人少言,在国师府中并不起眼,但依据上面分派下的任务从中所掌握的逆反情况来看,已足够公子翌受用。瑶姬勿须多费神收集情报,便将大部分精力放在了点拨蔚染的琴技上。
三年来,蔚染的琴艺大有所成,已有青出于蓝而胜于蓝之势,瑶姬深感再已没有什么技艺可教给他了。然,他唯一的遗憾是,无论蔚染抚琴的技艺有多么高超,指端奏响的琴音始终是孤傲冷漠的,远远地将感情束之高阁,换言之,他的琴是无心的,这样的限制和束缚,使他在艺术上无法达到更高的进境。但这大概与他的年岁有关,待他长成一些,有了心仪的女子和真切深邃的感情,更上一层的障碍便会不攻自破了。
也就在这个时候,夜里接到密报,谋反行动要开始了。瑶姬即刻通知公子翌,而不久后公子翌回来的信函内书写着:韩军将至,立即撤离。
他从来都是佩服公子翌的,他的势力几乎遍布黑白两道,就好比这次,无论是心有不轨、企图作乱的国师府,还是欲要镇压叛军一网打尽的韩王身边都安有对其忠贞不二的心腹。真正拥有掌控力的人,不须用上强迫的手腕,自会有人心甘情愿的为他卖命。
所谓人心所向,这,才是真正的王者。
他连夜收拾好行装,却独独未带走那把七弦瑶琴,吹熄了烛光,悄然打开房门的一瞬间,他呆立住了。年幼的少主蜷缩在寒风里等他一夜,落寞悲伤的脸孔,仿佛一只受伤可怜的小兽。他走过来,揪住瑶姬的衣襟,默默地说:“师傅,不要抛下我。”
少主的母亲据说是个很美丽的西域女子,可惜红颜薄命,生下蔚染不过二三月便过世了,西域有一种诡异的说法,这样的孩子生来是带有噩运的,因为他尚在娘胎中便将母亲的精气吸收殆尽,致使母亲体虚而死,那么生下来必定是个祸害。也因此蔚染的父亲,对于这个孩子并没有投入过分的关爱,在他看来是蔚染的诞生才将他妻子的生命夺走了。
父亲的置之不理,致使少主幼年时并未受到足够的关怀,在没有父母关心的年岁里,那个孤寂的孩子是怎么过来的,瑶姬并不清楚,只是在刚接触到少主时,他总是一人坐在窗旁不发一言,沉默地望着秋叶落下,深蓝的眼睛晶莹透亮,好似泛着泪光,他就这样静静地抬头望天,一坐便是一整日。
与他相处的三年里,少主日渐变得开朗一些,有时会开怀地笑,有时会爬上他的榻子赖着他撒娇,但绝大多数时还是一再的沉默。瑶姬无微不至的关照变得尤为重要,对于少主而言,他既是师傅,又是父亲,甚至于,已是跨越了年龄界限以琴瑟相知的知音好友。
目下镇压大军将至,他不想少主无辜牵连于谋反罪责中,惨死在此,便与他说道:“我的志向并不只限于府上,平生的夙愿便是流浪四海,周游列国,广博见闻,少主若是感到有趣,不妨与在下一道出游,一年后便归来,如何?”一年之期不过是胡诌,那时若是回到这里,大概已物是人非了。
少年沉吟片刻,懂事地点点头,道:“待我问过阿爹便依了师傅的意思。”
瑶姬连忙道:“不可。你贵为公子,若让国师大人知晓你与我同去,此行大抵是要作废的。”
少年露出难为的神色,复又想了想,说了声稍等,便匆忙跑入屋中,执笔给父亲留了封去信,然后小小的个子抱着比他还要高出一截的七弦瑶琴稍显吃力,摇摇晃晃地下了台阶走过来。
瑶姬笑了笑,接过了那把琴,道:“本欲是留于你做个纪念,既然你要与我一道同行,便到了你足岁再送与你罢。”说着便背起琴,牵起他的小手,趁夜飞快地朝外走去,怕是再晚离开便糟了。
熊熊蔓延的大火烧得如凤凰泣血般鲜红灿烂,大军持械破门而入,府里的门客拔剑迎了上去,厮杀声气吞山河、震天动地,然后,数之不尽的尸体倒在了刺眼炫目的血泊里,那一夜,焚烧的火光将夜空照得亮如白昼,而国师府的宅邸在火焰中一座座化为了灰烬。
瑶姬始终是来不及将少主带出国师府,眼见大军将入,眼疾手快地带着少年拐入了一间书阁躲藏起来,他知道情势危急,此地亦不宜久留,很快便会有人搜查到了这里。他将少年护在身前,侧目透过轻轻撩开的半扇窗户,巡察着外面战斗的情况,毋庸置疑,在乱军突入的局势下,国师的门客根本无法占尽任何优势。眼下仅凭着国师府地利的条件,勉强与对方战成了平手,相信不久便会败下阵来。
察觉到缩在他怀里的少主瑟瑟发抖,他俯下来慢慢地拥紧了他,示意他,有他在莫要害怕,复又抬头看着近在眼前的白色窗纱上,流淌下浓墨一般粘稠的血红色,随后一颗人头咕咚砸在窗框上,发出闷声一响。他的手握住了腰间的刀柄,温柔的眸光转瞬化为果决,必须要及早寻个机会离开才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