龙华琅玉-第59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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明月高悬,夜色深沉,他领她至了广阔无垠的太行山上,山巅上夜风大得吹乱了她如墨玉的乌发,她独自寂寥地立在凄凉的黑幕之下,乍看过去宛如一副唯美哀伤的水墨画。隆冬的寒意深冷无比,纵然他已事先为她披上了御寒的裘衣,却仍是不十分顶用,她瘦弱的身子微微颤抖着,他眼眸黯然,走上前去,将她轻轻拥入温暖的怀中。
她没有欣然,也没有反抗,自从与她自秦入韩以来,她便是这样,眼中淡漠得宛如空寂的荒原,无一丝表情,无谓地像是可以任他尽情摆弄。他挽起她的手腕,慢慢地踩着深厚的积雪,走至了山脊背风处。他取了一张厚毯,铺于银白的雪地,随后便将她扶着安坐下来。
掏出盛满烈酒的水囊,置于她的身前,她缓缓接过来,喝了一口驱散寒意,便将其揣在怀间,沉下眼帘,问道:“这么晚了,带我来此地,又是为何?”
他并不答,只出神地凝视着她憔悴苍白的脸容,忽而伸出修长好看的手,摩挲着她眼上缚于一圈一圈的白纱带,静声道:“想带你来看看这里的景色。以后或许不会有这样的机会了。”他的语气略带伤感和无奈,她似是听出了。
说话间,他的纤手堪堪停留在她冰凉的面上,手指轻盈灵巧地一动,白纱带便一圈一圈的松散开,落于雪地,一双清澈如水波荡漾的美眸,赫然在目。她长得并不美,若是非要要在平凡的五官上挑出一样标致的话,便是这双黑色大眼睛。纵然他浪迹四海,行遍天下,却还未见过第二人,有她这般出尘不染的琉璃色泽。
她慢慢地张开了双眼,先是微睁,眼前的景象渐渐由模糊转为清晰,她的唇角蔓延上了微笑的弧度,再望一眼,公子翌正席于她的跟前,平静地凝望着她,流转的眼光温柔而魅惑不已。她含羞得低下了头,因那公子翌胜雪的脸容离得她那样近,若她稍微向前倾倒半厘,便会不偏不倚的吻上了他的唇。
她轻启朱唇,双手交叠,拱手道:“多谢公子替我诊疗,眼下我的眼疾算是无碍了。”话毕,转念一想,似是不对,她变得如此凄惨潦倒,全不是他造就的么,想着的间隙忽觉气氛一凝滞,无语凝噎,竟不知该如何说下去。
她往后一退,抬眸打量着公子翌的面庞,容貌还是那般寻常模样无二,只是骨子里透着的优雅风姿以往更甚,他在淡淡的抿唇轻笑,人的面孔可以伪装,高贵的气质却是无论如何也学不来的,公子翌还是原来的那个公子翌,只是她不知为何那日在街头,有那么多妙龄少女对他用了一个词:俊秀公子。
他优雅地一拂手,掀开浅灰长裳下摆,对她屈膝拜下沉然道:“近日多有冒犯,得罪之处,敬请王妃娘娘见谅。”他话虽说得诚恳,却绝口不提为何要将她掳于此地,幽禁了足足半年之事。
几近子时,天气变得骤冷,黑暗低沉的苍穹之上,细细簌簌地飘摇而下苍茫茫的大雪,厚重的雪花一层一层压实在霜白荒芜的大地上,宛如银亮的镜面辉映着天际清冷的月光,使夜色更显几分深沉寂寥。
夜晚山岭上的温度本是极低,兼之突降大雪,周身的温度更是降到前所未有的骇人,森森的冷意自宽松袖口、领口一寸一寸地蔓延进去,惊得凉透了骨髓,她忍不住打了个颤,倒抽一口冷气,喉间刹那冻僵得无法出声,空气里弥散皆是她呼出的白淡雾气。
他将手掌轻柔地覆于她的背脊,运起了内气,难以言说的暖流带着种清淡的情愫,一阵一阵的自他的手心传达至了她骤寒的体内,为她驱散了大部分的寒意。
随后他扶将起她,将手指轻扣在她的肩上,淡淡说道:“太行山巅上的雪,可不是常人可以看到了,因为太过严寒,凡事看过之人都会被冻死了,永远长眠在此地。”他的语气丝毫不带感情,淡漠的眼缓缓地抬起看向远处的几座墓碑,那是阳春三月时,居于山下之人上山采药时发现的尸体,便将他们就地埋葬立碑了。
他要她明白,唯有历经生死边缘的劫数,才会了然生命可贵的意义,不论将来会发生什么,或许众叛亲离,或许孤助无缘,或许受人诬陷、遭人鄙夷唾斥,他要的是她经受住磨难,好好地坚强地活着。
他忽然觉得有些可笑,自她还年幼时,他便开始培养了她固执倔强的正直品性,而在她二十岁那年,他要她做到背信弃义,狡兔死,走狗烹,只为留存一命,苟且偷生。
可她不解他为何要对她说此一番话,便道:“翌,你到目前为止一切的所作所为,究竟是为了什么?”她其实甚是清楚,他并非是想加害于她,相反的,他对她的温存,甚至比对自己的性命还要珍视。
他扯开发白的唇瓣,淡淡一笑:“你便这么想知道么?”斜睨了看她一眼,敛眸神色下掠过一丝毫不觉察的温情,复又沉声道:“因为,你对我还有用。”
不可置否,她相信那是十足的假话,然一年下来的相处使她清楚得很,他是多么的高深莫测和权谋难辨,若是他不愿告知的事,那么纵然是挥刀指着他的脖颈,也是白费枉然。故她亦不再多言,神色一转,只静静偎依在他身旁,抬头凝望着墨蓝的苍穹无限遐想。
一年的相处,纵然是对着畜牲都会留有情意,何况他还是个生生的人,对她温存关爱备至,她有一点点动容,竟真的不知道在自己心中,他究竟是亦怎样的位置存在,风花悄落,雪落无声,她应景的轻声叹息着,或许她更不明白,自己要以怎样的身份去面对他。是知己。是朋友。还是爱人。
此刻他的手掌正温柔地将她的素手裹在里面,滚烫的手心竟沁出了细汗,温暖绵绵,她斟酌思量得慌,想到动情处心一凛,试图将手抽出,却被他更加用力地死死握紧,他抬眸淡淡道:“一年来我都是如此待你暖手,为何而今却突然变得不自在了。”
她无言以对,沉下眼眸,她是有夫之妇,又岂可对他说得出口,她似乎有些喜(…提供下载)欢上他了。
可她心知肚明,有些事有些人,永远是没有交集的,不可能的情感,早些了断了远要比纠缠不清来得要好。她主动挽起他白皙的手指,自水袖里取了那支白玉簪,置于他的手心里,慢慢道:“弘凤兮临走前,曾告知于我,一年前我生辰那日,这支白玉簪是出自你手相赠,今日还与你,你我从此天涯海角,各不相欠。”
他苍白若雪的脸容,骤然白得骇人,随即又恢复到了常态,仿若早就了然她有此番动作般,缓缓地收紧指尖,由是力道使得过大,指骨透着苍苍的白意,随着清脆的一声裂响,那白玉簪应声而断。
他随意地将它丢弃于地,冷声道:“既然姑娘不愿接受在下的心意,那么我留于这白玉簪又有何用。若你所言,你我情意,便似此簪,恩断义绝。”说出最后四字时,他素来平缓的语调明显抖了一抖,而后沉言正色,微微敛眸,轻慢地抱拳一别道:“后会有期,明日一早,会有马车来此接你,你……你要保重。”
他转身翩然而去,一袭浅灰的深衣,在清泠冷寂的月光辉映下,宛若一束无根的芦苇,飘飘摇摇,冷漠无声。他看似走得轻快,每一步却很沉重,紊乱的心绪宛若被重重一击,痛得难以言喻。血气猛地涌上心头,他停下了疾走的步伐,伏在一株白梅树下,剧烈地喘息,胸口波涛起伏,随着一声重咳,一口凌厉刺眼的鲜血,堪堪喷溅在了雪地上,映着苍白银霜的色泽,宛若红梅点点,显得尤为的夺目扎眼。
他的命已不久矣,心底事水月不知,竟连她也不知么?
君知妾有夫,赠妾双明珠。
感君缠绵意,系在红罗襦。
妾家高楼连苑起,良人执戟明光里。
知君用心如日月,事夫誓拟同生死。
还君明珠双泪垂,恨不相逢未嫁时。
世上有两种可以称之为浪漫的情感,一种叫相濡以沫,一种叫相忘于江湖,而她与公子翌的结局,注定属于后者。
她上前几步,凝眸远望着他翩衣逝去的飘渺背影,敛襟福了福身,眸光黯然失魂,却只能默默地目送他离去。
他走得那样坚定决绝,竟不再回过头望她一眼,哪怕是一眼也好啊,她这样想着,只要他再回过头看她一眼,她便若当初执意不与弘凤兮离开那般,不顾一切地奔向他,可他为何只是沉默淡然的快步走着,步履如飞,仿若心无旁骛,浅灰的衣袂很快飘过了山麓转角,消失不见了。
她也许会奢望他忽而转身的归来,可她也十分明白,那是不可能的,公子翌是个怎样的男子,她比谁都要清楚得多。今日一别,或是终生都不会再见,一面想着,一面攥紧了衣裳,痛楚地紧皱娥眉,沉言蹲□子,终是忍不住放声哭泣起来,压抑了很久不敢在他面前表露的情感,终于得以尽情肆意地宣泄出来。
她,泪流满面。她,真的很想随他离开,与他一道泛舟湖上,仗剑天下。
可她,是名副其实的秦王王妃,与别的男子私奔偷情,是为不贞不洁,她无法想象,自己何以去背负得起那样沉重恶毒的罪名。
就这样分手了,也好,她苦笑着抿了抿唇,言语真是烈性又干脆,没想到最后她真的就那样说出来了,情断义决那四字竟没有想象得那般难以出口,内心什么时候变得这么强硬坚实了,她蹲在凄冷的雪地里,抱着膝盖哈哈嘲笑着自己的无知,面部异常扭曲痛苦的表情定格了很久,泪流不止后,才缓缓起身拍去了发上身上沾染的鹅毛雪花,踏上归途。
居于太行山下,约有一月之久,期间公子翌每日都会搀扶着她上山踏青耍玩,故她即便是盲瞎,终日重复同样的事,对归去的路亦算得上是轻车熟路。她依稀记得过了前面空旷的荒野雪原,便是大片簌簌的野生落梅林,她甚是喜(…提供下载)欢梅,不论到了哪里,看到了何种品性的梅花,都会停下驻足观赏,这个习惯直至延续到她死去,都未改变过。
双足步入梅间,梨花带雨的花瓣携带着细雪芬芳,宛若漫天飞舞的纸鸢,飘零散落在她的周身和散开的发际,可这一次,她不去抬头望那落在柳梢头上的簇簇白梅,如簇拥的云海花开烂漫,阵阵幽香。只因那梅,会令她不自觉浮想起一个男子模糊的轮廓,那个人是吟风,朝夕之间,她始终都忘却不了他的模样。
山林里白梅的芬芳极为淡雅脱俗,似是将一种高旷超逸之韵流露于无形,她意识里慢慢忆起了吟风,他浑然天成的灵韵与温婉,清雅的衣裳素来都是以白梅香料微醺,举手投足间,随着优雅地动作,便隐隐散出高雅出尘仿若山巅水袖、沁人肺腑的淡香。
他的气韵极为动人,白衣胜雪,飘逸得宛若神仙驾临,流转的俊朗秀逸,宛若是太行峻岭不化的冰雪,璨若星辰的美眸,仿佛将天下间从容淡定的神韵都汇聚于此,冷然的气质与腻软的温柔并存,可远观而不可亵玩。
渐渐地,脑中有两个男子的影像一点一点重合,她不知不觉地竟将超然脱俗不属于此间的他与公子翌作对比,不论是习惯的姿态还是优雅的风韵,都是极度的吻合,相似度太高了,即便吟风秀丽绝色的容颜不知要比公子翌优上多少倍,可那同是于秀逸高旷一身的气质,却绝非一朝一夕便可练成的。
她漫步在落梅中,偶有纤白的花瓣落在发髻上,轻轻一垂,她执手取在掌心,凝眸视着,顿时升起一股形单影只的悲寂,曾几何时,公子翌相搀着她一步一步地踱过此地,他总会在开得最美最吐艳的梅下停下脚步,摘取上面最洁白无暇的花朵,亲密地为她佩戴于秀丽的乌发上。
她走回山下的小屋,里面漆黑静谧,人去楼空。公子翌先他一步回府,已将衣物行囊悉数带走了。脚下便是半高的门槛,她轻掀起裙摆,抬起步子欲进去,却忆起了瞎盲之时,每每走到此,公子翌都会细心地在她耳边提醒一句:小心。
她推门入屋,席于软绵的毛地毯上,端起热气腾腾的茶盅,轻啄慢饮,水还是温热的,他在匆忙走前都不忘为她烧一壶茶水驱散寒意,想到此,她的心狠狠一抽,埋下头低声啜泣,泪如雨下。
夜已深沉,她哀怨的目光透过竹木窗的空隙,遥望窗外夜风婆娑树影摇曳,疲惫了不断地追忆过往,又有何用,对自已说着明天,一切便会好了。随后缓慢起身,走至榻上和衣躺下。
她揭开白色的被褥,里面立时散出温暖的气息,炕下的柴烧得火热旺盛,摸上去温度不热不冷正合适,她又俯□拾起榻边放着燃好的暖手香炉,抱在怀间,唇角轻扬透着温馨,却不知是该哭还是该笑。
她不知从何时起,便已习惯了他在身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