镇魂调-第119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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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踉踉跄跄地站起身,满地不见半点血迹,却横七竖八躺满了尸体,正如那日他追赶仆固怀恩手下到树林中所见的情景。那紫红的云团已经大如一座山丘,各种凄厉的声音在其中回荡,恍然如身处炼狱。他看着那团云在山腰处回旋调转,贴着地面席卷而来,握戟的手却如灌了铅一般提不起来。
紫云到了他跟前,他已经可以听到那些凄厉混合的叫喊,清楚地看见云团的边缘如同一个个水泡,无数张扭曲模糊的脸映在那些水泡上,在桎梏牢笼中挣扎嘶喊,不得脱离。
忽一声笛音至,冲到面前的云团仿佛被一柄无形的利剑猛然劈开,一分为二,从他身侧呼啸而过。笛声继至,再将两团云雾拦腰截断,二分为四,四分为八。水泡中的面孔开始厉声嚣叫,刺耳的嚣声却盖不住那悠扬舒缓的笛音,紫云急速地消减下去,裂作一个个小云团,委顿于地挣扎扭动。
李副将一听那熟悉的旋律,立刻想起来了,这就是吉少卿日日在城墙上吹奏的曲子,想不到今日真的靠一首曲子救了命。此曲他早已听得烂熟,脑中灵光一现,张口便跟着笛子大声唱了出来。他中气十足,声音嘹亮,与笛声相和,云团更难抵挡,挣扎着往南边飞散逃窜去了。
菡玉手心里都出了一层汗,滑溜溜地握不住笛身。李副将走过来对她一拜:“吉少卿,末将这条命是少卿救回来的……”
菡玉摆手止住他话头,说:“请将军立即整军撤退,往西北渡河与太尉、大宁郡王会合。途中如再遇怨灵,可以此曲击之。”
李副将道:“末将明白。少卿,刚刚那团紫红的东西叫怨灵?这是哪路妖魔鬼怪?”
菡玉道:“一言难尽。将军自己小心。”
李副将道:“怎么,少卿不跟我们一起撤吗?”
菡玉道:“现下风势不减,定是别处还有怨灵未退。我看它从南来、往南走,想必是起于前军战场,我得去看看。”
李副将往南一看,顿时变了脸色:“少卿,你别去了,咱们快跑吧!”
菡玉朝他看的方向望去,只见南边云雾滚滚,深紫浓郁,宽逾百丈,只见其首不见其尾,比刚才那团不知大了多少倍。刚刚伏地幸免的士兵们见此情形,纷纷爬起来往北逃命。
菡玉急道:“李将军快走,我来殿后!”
李副将道:“少卿,你一个人怎么抵挡得住?反正我这条命也是捡回来的,在这里陪着少卿就是!”说罢站到一块大石上,对着南边的浓云放开喉咙大声唱起来。
怨灵借着风势,速度极快,倏忽就到了面前。菡玉无奈,只得举笛吹奏。一人一笛声音毕竟微小,难以传得很远,只能削减前端,无法深及内部。不一会儿李副将的嗓音便显嘶哑,二人险象环生。
菡玉手心里全是汗,紧紧捏住笛子,面颊和手指都已酸麻僵硬。笛身上本已有一道摔过的裂纹,被她这样用力紧攥,终于承不住力道,咔的一声裂成了两爿。
笛声忽止,李副将不由自主也跟着一顿。就这么一停顿的当口,头顶上方翻滚的紫红云雾当头罩下,将二人吞没。
菡玉只觉得好像一头扎进了水里,耳中各种杂声轰轰作响,又辨不清到底是什么。四周都是紫红的雾气,伸手所触却是粘滞的,四肢都无法动弹。无数扭曲虚无的面孔向她冲过来,细小的手爪穿进她身体,抓住她的魂魄往外扭拽。
三年之约,竟是她没能守住……魂魄即将离体的霎那,她这样想。
恍惚好像听到什么尖锐的声响,那些抓着她的细爪突然松开,嚣叫着向两边退散。魂魄仿佛猛地一顿,又回到了体内。她未及转身,就有人从后揽住她的腰,从劈开的雾团中急速飞掠而出,犹能看到那些狰狞的面孔在水泡中嘶喊,雾团蠕动着重新合并到一处。
耳畔风声呼啸,她看不到身后的人,只能看到揽在自己腰间的瘦骨嶙峋的手臂,和那身烈烈的宽大黑袍。
不知为何,眼中忽然就蓄满了泪。
他能来,只有一种可能;他不能来,却有无数种阻碍。三年,十五年,那么多艰难险阻,但终于还是都安然过去了,他就在她身旁,真实的,触手可及。
一直过了黄河、看不见邙山了,他才落地将她放下。她低头悄悄抹了抹眼泪,展开笑颜:“卓……”
“卓兄!”
另一个声音打断了她,那么熟悉的嗓音和语调,连话语中包含的细微情绪都一模一样,让她几乎以为是自己在说话。
接着她看到了一张熟悉的脸,熟悉的眉眼,熟悉的神情,仿佛就是镜中的自己。
——是她,又不是她。
那是小玉,十九岁的小玉。
二三·月眚
太行以东河北一带本就不如关中富足繁盛,经过数年战乱,官军和叛军往复拉锯,早已荒芜凋敝,常常百里不见人迹。入夜后,菡玉和小玉才在定州恒阳境内找到一处尚有人居住的镇甸,投栈住下。
客店老板一见二人十分惊奇:“两位……是孪生兄妹吧?我还是头一次看到这么像的兄妹,就跟一个模子里刻出来似的!”
进了房间小玉不平道:“为啥他就认为你是男的,我是女的?难道我不够潇洒、不够风度翩翩?”
菡玉笑了笑:“男女举止大有不同,我扮了十几年了,你才几个月?”
小玉道:“我不信,一定是我的衣服样式不好,像女人。明天咱们换着穿,看他还认不认得出来。”
菡玉笑道:“我穿的还不都是你的衣服。身上这件我穿了好几天了,全是土。”
小玉道:“这两天天气干得很,现在换下来洗一洗,晾在窗边,明早就干了。快快快脱下来。”说着就来扒菡玉的衣服。脱下来一抖,果然飞了一屋子的灰土。小玉皱眉道:“白衣服就是爱脏,这黑灯瞎火的还不知道能不能洗干净。”
菡玉掸了掸袖子上的灰,漫不经心地问:“小玉,你以前不是爱穿深色衣服的么,什么时候都换成白的了?在外行走还是深色的方便。”
小玉一顿:“我……我以前就爱穿浅色的呀,娘给我做的那件衣服不就是白底绣淡青的花?我穿了五年呢,后来实在太小穿不进了才换的。”
菡玉应了一声“哦”,走到脸盆架子前盥手擦脸。小玉默默地收着脏衣服,一时两个人都不说话,只听到淋沥的水声。过了许久,小玉忽然问:“那你呢?你为什么喜欢穿白衣服?”
她为什么喜穿白衣?菡玉手下一顿,继而若无其事地拧手巾:“我不喜欢,只不过刚入朝时假扮世外高人,穿一身白衣更像那么回事罢了。后来穿多了就习惯了。”
——也许还有些微的原因来自于,某天夜里她只没穿外衣,不慎被他撞见,他说:“你穿白的更好看些。”
小玉吐舌道:“我也是修道之人嘛,师父说我穿一身黑活像个飞贼。可惜换了白衣还是学不来他老人家那种仙风道骨,反倒为濯衣浆洗所累,唉!”偷瞄一眼菡玉,见她脸上毫无笑意,自己也笑不出来,低头抱着脏衣服准备下楼。
窗边忽然响起轻微的叩击声,小玉喜道:“卓兄回来了!”衣服随手往身边桌上一放,推开窗户,就见黑色的影子往南面出镇方向掠去。她一只手撑在窗台上就想从那小小的窗格里跃出去,想起菡玉,回头见她还保持着刚才的姿势,手巾湿嗒嗒地握在手里。“你……不去吗?他一定有重要消息带回来。”
菡玉摇头:“我……不能靠近他的。”过了片刻,小玉还站在窗边看着她,又说:“你去吧,反正都一样。我正好留这儿把衣服洗了,分头办事,省时省力。”
小玉迟疑了一下,转身从房门出去下楼,走过她身边时侧过头看了一眼她的手,小声说:“你的袖子湿了。”
菡玉低头一看,水从手巾里渗出来,顺着胳膊一直流进袖管里。她胡乱擦了擦手,抱起那堆脏衣服,下楼向店家借了木盆和皂角,到院中井边打水濯洗。
院子里没有灯,月光也昏暗不明。她摸黑搓洗,也看不清哪儿是哪儿,一不小心就把衣服撕了个口子。拎起来到屋内就着灯仔细一看,那件衣服是小玉穿的,肩上早就开了线。她原先四处行走时,也经常衣服破了个大口犹不自知,有时碰到善心的妇人帮她补一补,碰不到就随它那么破着。
这一点小玉倒是和她像了个十成十——不,不应该说像。她就是她,二十岁时的她,同一个人。
所以她的心思,她也全都知道,一如当初自己的心思。
别人……应该也是一样的。
洗到一半,小玉回来了,带回来的消息果然非同一般:“史思明死了。”
菡玉只应了一声,仍然低头自顾自地洗衣服。小玉问:“你都知道?”
菡玉一边搓衣服一边道:“他原先就是这时候死的。不过我知道的事已经不作准了,安禄山不就早死了三年多,还是死于亲子之手。”
小玉道:“史思明和安禄山一样,也是被自己儿子杀了。”
菡玉这才抬起头,也颇觉意外:“被儿子杀了?哪个儿子?”
小玉道:“当然是史朝义。”把前后原委说了一遍。
史思明和安禄山的遭遇还真是如出一辙,都是宠爱小儿子,想废了长子立幼子为储,长子畏惧,弑父夺位。不过史朝义比安庆绪还是有良心一点,没想杀自己亲爹,兵变时还告诫众将不要惊吓史思明。后来内讧四起压不住场,才杀了史思明,也是手下将领动的手。
菡玉听完便问:“史思明宠爱的儿子是哪一个?现在何处?”
小玉道:“是史朝清,一直留守范阳。”见菡玉低头细思,又问:“史思明正准备寇击潼关,现在出了这么大的事,陕州那边一定很乱,咱们还要去范阳吗?”
菡玉不答,只问:“朝廷那边如何?”
小玉道:“二师兄和大宁郡王已经退守闻喜,潼关守将现在是卫伯玉和鱼朝恩——卓兄这么说的,不知他俩是什么官职。史朝义多次进攻礓子岭,都被卫伯玉击退,潼关暂无碍。”
菡玉道:“史思明一死,更难攻下潼关了。史朝义弑父篡位,定会杀史朝清已绝后患,范阳少不得也要大乱。怨灵因战乱而起,尤恨胡虏。据我所知,范阳是第一个受袭的重镇,它们一定会去。”
果然被她不幸言中,史朝义即位后不久,就秘密派人到范阳,命张通儒杀史朝清及其生母皇后辛氏。此时叛军的将领大都是当初跟随安禄山起兵的老臣,如果说安庆绪凭借乃父的威信还可坐得住皇帝之位,史思明靠实力还压得住场面,那么史朝义作为一个军功平常的后辈,就完全没有指使这些叔叔伯伯的能力了。再加上叛军内部多次内讧,人人自危,谁还肯替他人卖命,都以自家权柄利益为重。史朝义不仅杀了史朝清和辛氏,连不肯归顺的数十名将领也一并除去,大开杀戒。这些将领岂甘任人宰割,无不起兵抵抗,范阳城中一片混乱。
菡玉和小玉一路上少不得要受叛军的辖制盘问,骑马也花了好些日子才到范阳。范阳、平卢等镇一直被叛军占据,未经战火,反倒比河东、洛阳一带平静宁和。但到接近范阳城时,难民又逐渐多了起来。
入暮时,范阳城墙已遥遥在望。天色擦黑,出城的官道上仍有络绎不绝的难民,个个只带随身细软,形迹仓皇,从城中源源不断地涌出来,逆向而行都觉费力,二人只得下马步行。好不容易走到城下,只见城墙上并无守军,旌旗七倒八歪,而城门口两小队人马正在混战,难民就从战团缝隙中钻出来。
小玉拦住一位手挽包袱匆忙出城的老妇人问:“大婶,城里面出了什么事?”
老妇人跺脚道:“造孽哟!皇后大王的头都让人割了挂在大门上,杀来杀去,满地都是死人!郎君、小娘子,你们怎么还往回走啊,赶紧逃吧!”
小玉还想再问,老妇人一闪身,急急忙忙自顾逃命去了。
菡玉拉起马逆着人流往城门处走。刚到门前,里面又冲出来好几百人,混战一气,把门都堵住了。有些难民没来得及出来,被夹在乱兵阵中,刀枪无眼,被误伤的也不在少数。
小玉问:“这可怎么办?”
菡玉道:“范阳西北依山,东面应该也有城门,绕到那边去看看。”挤出人群,策马依着城墙根向东而去。
范阳城一圈有几十里,此时天又断黑了,只有西天新出的上弦月投下些许光亮,走了许久才到城东。刚转过城墙东南角,迎面一阵冷风挟沙吹来,菡玉伸出袖子去挡,待风过去放下衣袖,忽然觉得好像和方才有些不一样。她转头看向小玉,示意她勒马停下:“你有没有觉得……有点不对劲?”
小玉侧耳细听了一阵:“什么动静都没有啊……”忽然脸色一变:“城里……没有声音了!”
刚才还乱哄哄喧闹不止的范阳城,一阵风过去,突然变得静谧无声。
菡玉二话不说,掉头就往南城门飞奔。二骑疾驰至城门口,片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