镇魂调-第110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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只听到明珠凄厉的尖叫:“长源!”
她想转过头去看,却被身畔的人紧紧搂着。他的声音近在耳畔,语气冷硬:“阎君加持过的勾魂锁果然不同凡响,一点点阴戾之气便能识察紧跟。想必这锁扣一合上,也是非阎君本人不能解了。”
菡玉轻轻摇了摇头,感觉魂魄终于回到了体内。睁眼望去,只见明珠抱着李泌尸身坐在地上恸哭失声。而李泌的魂魄就站在一旁,颈中套着勾魂锁,已然卡死。他大约未料到明珠会这么伤心,情急之中居然叫出他的名字,有些怔忡。
大引魂使气极,祭起引魂幡欲再战。卓月往后一退,抬手道:“尊使没了勾魂锁,就算今日打败了我,拿什么拘我回去呢?我虽是厉鬼,却没有伤过人命,尊使总不能罔顾冥界律令私自将我处决罢?”
大引魂使怒道:“陈玄礼、李泌皆是为你所害,还说没有伤过人命?”
卓月冷笑道:“陈玄礼至多只能算谋害未遂,眼下这个人就更不必说了。尊使自己失手误勾了活人魂魄,怎么反算到我头上,要我做这替罪羊?冥府自命公正,就是这么个公正法么?”
大引魂使被他说得无言以对,只得道:“你没犯过的事,冥府不会冤枉你;但你之险恶用心,阎君自有公断,不是你牙尖嘴利、阴谋使诈就能逃过的。这次被你侥幸逃脱,下回就不见得有这样的好运气了。”
卓月道:“多谢尊使提醒。我也提醒你一句,再好的神兵利器,也得使得顺手才行。下次尊使来拿我时别忘了挑一件趁手的兵器,若不小心再伤及无辜,又多添了我罪愆,平白授人话柄。”
大引魂使气得脸色发青,李泌魂魄拦住她道:“引魂使,时候不早,如不及时让我还阳,万一尸身腐损该如何是好?望引魂使立即带我去地府,请阎君处置。”
大引魂使无可奈何,只得带走李泌。菡玉看着他俩背影,抬脚又被卓月拦住。她喊了一声:“大哥!”
李泌回头却不看她,只瞥了一眼卓月拉着她的手:“好自为之。”
只这一句,卓月却默然放开了手。菡玉伸手拉他,所触只是一团幻影,像烟雾一般从她指间流走。她的手僵住,只能眼睁睁看着他退到一丈以外。
“玉儿,”他的声音干涩,“引魂使还会再来,我不能留在这里了。”
她毫无察觉,眼里便蓄了泪。“我跟你走……”
“玉儿……”
“让我跟你走,”她忍着眼泪恳求,“我离你一丈远就是。”
一丈远,他宁可离她千里万里,不闻不见,也不要日日看着她,却要离她一丈远。“玉儿,我比你贪心。你只要一丈可见,我却想要触手可及;你只要一日,而我不仅要有情,也要一生一世的长久。”
“如果可以,我当然也不想只有一日、相隔一丈,可是……你有办法么?”
“我……现在还没有,但我会去找。”他脸没在斗篷的阴影里,“其实前日随你来衡山,得知咱俩无法接近,我就已经准备远走寻访解决之道。现在……倒正好不必犹豫了。”
如果找不到呢?这句话她忍住了没有说,只问:“什么时候……可以再见?”
“玉儿,我就在此与你约三年为期,三年之后我自会去找你。如果到时候我没有去,那就是……我已经不在人世,你不必再等我。”
她用力拭去流下面颊的眼泪。“不行,我不答应。不管找没找到,你都得来。”
“……好。”他低声道,而后许久都不再言语。漆黑的影子融在夜色里,她走近去,才发现他已离去多时。
三年,她认识他有十二年了,如果算上原先和卓月相伴行走的日子还要更久,许多个三年都很快就过去了;然而三年又是那么漫长,她才和他相聚了五日,这样短暂的五日,三年将是多少个难熬的五日。
明珠还在抱着李泌尸体嘤嘤哭泣,菡玉走过去安慰她道:“别哭了,他阳寿未尽,明日就会醒过来了。”
明珠泪眼婆娑,抬起头道:“反正你也不在乎他。”
菡玉转开脸道:“这里荒山野外的,把他抬回屋里去吧。”
二人合力把他抬回庐内。明珠坚持要留下照顾,菡玉也没说什么,留他二人同处,自己在院子里坐了一夜。
清晨李泌醒过来时,屋里只有明珠一个人,两眼发青,容色憔悴,显是一夜没睡。见他醒了,她黯淡的眼中瞬时有了光彩,面上却是淡淡的,说:“先生醒啦,我备好了早餐,这就给你拿来。”
他想起昨夜那声“长源”,不敢看她,低着头问:“菡玉呢?”
明珠道:“她天不亮就走了。”
他倒不觉得意外,接着问:“她说去哪里了吗?”
明珠答道:“说要去投奔二师兄,帮他打仗去。”
这个结果也是意料之中,除了衡山,她也只有二师兄李光弼最亲近了。他想了想又问:“走之前……她有没有嘱咐你什么?”
“她对我说:‘大哥就交给你了。’”她的本意是转述菡玉原话,让他听到“大哥”二字,说完才觉得这句话好像另有含义似的,脸上不由一红。
李泌也觉得尴尬,咳了一声问:“还说别的了吗?有没有话留给我?”
明珠神色有些别扭:“她说……没别的了。我去弄早点。”匆匆往门外走去。
他想对明珠说一声谢谢,终究没说得出口,看着她出门走了。他能想象得出菡玉要说什么。明珠是个好姑娘,你要好好待她。如果她现在还在他面前,定然是这么几句。然而天底下的好姑娘那么多,不是那一个,虽则如云,又怎么样呢。
一六·月昧
日落时分,菡玉一人一骑独自驰近太原城。
六月里太原已很是炎热,但驻守城墙的士兵仍是衣不卸甲,兵不离身,日夜轮岗巡值。算起来太原已半年多无有战事,自史思明归降朝廷后,河北河东一带终于有了几日太平,李光弼却依然警戒防守,并无丝毫懈怠。
菡玉离开衡山先回长安,才知自己离开的这一个多月里发生了许多事,时局大变。广平王攻破东京后,安庆绪元气大伤,率残部逃至相州,手下只有几千人,十分狼狈。后会集蔡希德、田承嗣、武令珣等人兵力,又在当地招兵买马,才勉强凑到六万人。而此时史思明踞有河北十三郡、八万精兵,可说是叛军最强的一直队伍。
论辈分,安庆绪还要叫史思明一声伯伯,那些随安禄山打天下的老将们或许会服安禄山,但服安庆绪的不多,何况他还是靠谋害自己父亲上位;论武功,史思明是安禄山旗下最得力的一名大将,而安庆绪昏聩无能,几乎没有独立打过胜仗;论兵力,安庆绪的六万乌合之众怎能与史思明八万精兵匹敌;论地面财富,安庆绪如丧家之犬一般逃到相州,而史思明为范阳节度使,下辖十三郡,先前叛军掳掠所得财物又大多运回范阳老巢,史思明可谓兵强马壮、物资雄厚。
无论哪一点,史思明都胜过安庆绪,岂甘居于人下。安庆绪从洛阳渡河北走时,其大将北平王李归仁率一部分同罗、六州胡兵共计数万人退向范阳。史思明对其严加防备,不许入城,派人前去招降。同罗兵不肯归降,史思明便举兵袭击,大败同罗,收缴其物资,余众遣散放归同罗本部。这数万人的兵力就被史思明兼并瓦解,又断了安庆绪一只臂膀。
史思明当然知道安庆绪不成气候,已至穷途末路,追随他断无前景可言,必须自己另谋出路。这时其麾下判官耿仁智建议劝说道:史思明追随安禄山叛乱,是迫于安禄山凶威,如今安禄山已死,唐室中兴,皇帝勇智,有少康、周宣之略,不如向朝廷投诚,皇帝定能开怀见纳,这才是转祸为福的上策。跟随安庆绪是为人臣,投诚也是为人臣,做天子的臣下总比当乱臣贼子强。
当时皇帝收复两京,不仅夺回了被安庆绪占领的大片国土,更大得人心,俨然已逐渐恢复往日华夷共主的地位。史思明一想,觉得耿仁智说得有理,表示愿意向唐室投降。
安庆绪也自知无法控制史思明,即将养虎成患,但自己实力又不如史思明,便想使计将他除去。至德二载年末,安庆绪派阿史那承庆、安守忠等率五千骑到范阳向史思明征兵,试图让此二人使一招擒贼先擒王。阿史那承庆和安守忠都是与史思明齐名的大将,安庆绪派他二人去,一来是他们与史思明有交情,便于接近;二来是史思明死后,好借这两人威名吞并其麾下兵力。却没料到此举不但没能拿下史思明,还让自己折损两名得力将领。
史思明早有准备,不等阿史那承庆等人抵达范阳,自己先带数万兵众出迎,对承庆说范阳边兵怯懦,请他们驰弓释箭以安之。阿史那承庆以五千骑对着史思明数万大军,哪能说不,只好听从史思明要求,放下武器进城。史思明又摆出一副好客大度的模样,热情款待承庆部众,使其放松警惕,一面暗中使人分离承庆之兵,对其缴械后仿照对李归仁部故法,愿留者编入史思明军中,愿去者听任自便。待众将领成了孤家寡人,史思明骤然翻脸,囚禁阿史那承庆,将安守忠等人斩首。此举无疑是与安庆绪公然决裂了。
有了这件事的促进,史思明更下定了投诚的决心,当即派部下窦子昂奉表入京,向皇帝投降,表示愿率其所属范阳、柳城、常山等十三郡、八万精兵及河东节度使高秀岩所部归附天子。
十二月二十二日,窦子昂带着降表抵达京师。史思明这一降,叛军就相当于折半以上,皇帝急于平定战乱,闻讯自然大喜过望,封史思明为归义王、加范阳节度使,其子七人都授以显耀官职,并派内侍到范阳宣旨安抚,同时命史思明率部协助朝廷讨伐安庆绪。
受史思明影响,安庆绪的北海节度使能元皓也于开年二月投降。三月,又有安庆绪任命的平原太守王暕、清河太守宇文宽杀安庆绪使者,向唐室投降。尽管不久后恼羞成怒的安庆绪派兵攻拔平原、清河,将王暕、宇文宽凌迟处死,凡背离他的人全都以极其残酷的手段镇压,但河北大部都已为唐所有、安庆绪盘踞之地仅余相州、众叛亲离走投无路却是不争的事实。一时朝野上下都为之振奋,觉得平乱指日可待,对史思明不乏赞誉者。
但也有人对史思明归降的诚意持疑,以为他不过是暂时的趋利避害、见风使舵,并非对唐室忠心。宰相张镐就认为史思明其人凶险不法,借叛乱之机窃取高位,兵强则众附,势夺则人离,居心叵测,人面兽心,难以用仁义感化招抚,请求皇帝不要给他重权。但皇帝一心只想迅速平乱,又逢内侍自范阳回还,盛赞史思明忠恳。张镐数次劝说无效,反被皇帝罢免了政事。
“岂止张相公,看二师兄这架势,是随时准备再与史思明大战三百回合啊。”菡玉跳下马来,搭手成檐望了望不远处城墙上伫立的士兵。
半年未兴战事,太原附近民生渐有恢复。一路行来,官道上时不时可见从城内出来的百姓,推车负担,大约是附近的乡民,赶在天黑前出城回家。连这城门外的路边也搭起了一个简易的小棚子,做些茶水吃食的小买卖。
此时茶棚里已寥落无人,掌柜看她把马往马桩上系,老远就喊:“客官,我们打烊收摊啦,你别停步了,赶紧进城去吧!”
菡玉牵着马走过去道:“店家,在下远行多日疲累焦渴,进城后不知还要多久才能找到落脚处,只想先讨一碗水喝。”
掌柜道:“小店这就要收摊了,只剩些残水凉汤,客官如不嫌弃便将就喝一碗。”倒了一大碗半凉的茶水给她。菡玉看墙上挂着价牌,上书“大碗两文,小碗一文”,便摸出两文钱递过去。掌柜连连摆手道:“只是些残汤而已,哪好意思收钱。”
菡玉道:“至少收一文,总不好叫店家做赔本买卖。”
掌柜笑道:“小店摆在这里本也不是为了赚钱。起初是父老自发给戍城巡逻的将士们送水,后来有了李司空,太原不打仗了,周围村镇的乡亲们又能进城,我也顺便做点小买卖。乡亲们把这个营生让给了我,我可不能忘了大伙儿的初衷,首要当然是予人方便。”
菡玉闻言而笑,也不再客套,端起碗一口气喝了半碗。她还是以前行走江湖时这样豪爽地牛饮过,天热赶路出了一身汗,半碗凉水喝下去,只觉通体舒畅,惬意无比。
正待喝第二口,突然一匹快马从她面前飞驰而过,堪堪擦着茶棚,马蹄扬起一阵浮灰。这茶棚离官道有两三丈远,一般行人经过是不会跑得这么近的。就听掌柜的在棚子里抱怨道:“谁啊,吹了我一盆子灰……”话音未落,那匹马就撞上了挑旗的竹竿,马上之人“砰”地一声摔在地上。
菡玉和掌柜连忙都跑过去看。那人趴在尘土中一动不动,而马已独自跑远了。她赶过去将那人扶起,只见他发面染有血污,像是受了重伤,奄奄一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