嫡策-第7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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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十章 绕梁
戏台上,芳娘一袭红妆,髻上斜插一支金簪,形容哀戚,掩面悲啼:“戎装一生,到头来落得个东流逝水,再不回来——”
水袖扬天一甩,几经折转,哀哀落在地上。
听音堂里有嘤嘤的哭声,行明耸着肩膀拿帕子擦眼角,二夫人也红了眼眶,大夫人揪着帕子,一向讷言的七娘也靠在黎夫人身上。
太夫人面色如常,老人家见惯了悲欢,戏台上的做作,还入不了眼,同身旁的三夫人说着:“可见世事都圆满不了,芳娘至情至性,在前方,以女儿身克敌卫国,老父却…唉…”
“芳娘代父出征,满腔孝心忠心,她老父是个知耻明理的人,也算是含笑而终,算不得太大的悲剧。”三夫人面容虽有悲戚,却不深。
太夫人点点头,深望了三夫人一眼,又指着行昭笑:“这倒是个镇定的。”
行昭僵着脸,在慢慢缓过来,两世为人,经受的苦难多了,便也不那么在意了。
撞破内情,伤透心过后,更多的是松了一口气,知己知彼,方能百战不殆。
听太夫人这么说,行昭扯开一笑,神情里带了无奈:“三姐姐和七娘一直哭,我哄了这边,哄那边,就忘了自己也是要哭的了。”
一句话逗得夫人奶奶们都笑了起来,行明有些不好意思,抽泣着红了脸,拖着锦杌便往七娘那边靠,嘴里嘟囔:“阿妩是个坏心的,我俩再不同她好了。”
听音堂里又是一阵笑。
这厢正说着话,那厢戏台又敲敲打打着,《训子》开锣了。
台上将唱了一句,便有人撩了帘子进来,灌进来一股寒风,三夫人连忙迎上去:“长公主可赶得巧了,新戏这才开始。”
行昭浑身一僵,听得一个极是兴高采烈的声音:“是吗?倒是我的运气了,前一出戏唱得怎么样啊?”
纵然台上已经是唱上了,应邑的声量也半分未降,边说边落座,面容光洁眼神明丽,同方才那个拿着戏单有些不耐烦的样子,判若两人。
三夫人还没来得及说话,便有人赶着奉承了:“长公主点的角儿,能有不好的?柳文怜唱得着实好,听哭了多少人呢。”
应邑双手放在黄花木扶手椅椅背上,抿嘴一笑,再没有答话。眼神扫过大夫人,落在行昭与行明身上,冲她两招招手,侧首同太夫人明艳一笑:“这两个小娘子就是您的孙女儿?临安候的掌珠?”
行昭与行明都站了起来,立在太夫人身后,长辈间说话,小辈不许轻易答话。
太夫人摇摇头,向缩在角落里的贺行晓招了手唤过来,压低了声音:“行明是老二的女儿,那个才是侯爷的幺女,晓姐儿。”
应邑眼神在行昭与行晓身上打着旋儿,一个脊梁挺直,明眸皓齿,眉眼之间毫不闪躲。一个绞了长长的刘海,遮住大半的神情,很标准的庶女模样。
行昭心里极厌恶应邑那毫不掩饰的打量,她凭什么做出一副运筹帷幄的样子。却还是压低了声音,与贺行晓一道恭谨行礼问好。
应邑笑盈盈地褪了腕上的两支赤金镶青石镯子下来,一人一个地套在行昭与行晓手上,又拍了拍行晓的手,眼神从行昭身上一闪而过,同太夫人又说:“真是两个好孩子。太夫人好福气。”
太夫人心下疑惑,应邑并不是好相处的主,连几位王爷家的郡主都没得过这样的亲近,旁边还站着行明,三房的行晴、黎家的七娘也在,还有几家的姑娘在,这样区别对待行昭与行晓,是什么道理?这个时候却容不得人细想,太夫人亦是自矜回笑道:“哪里又有多出挑。两个小丫头还差着远呢。定京城里多的是顶好的小娘子。”
正巧,太夫人话音将落,台上就响起了叮叮咚咚的锣鼓声,太夫人笑着朝戏台方向,抬抬手,示意台上正唱着戏呢。
应邑微敛了笑意,轻轻颔首,余光扫过行昭,瞬间变得极黯。
行昭摸了摸腕上,明显大了一圈的镯子,青石冰凉沁人,她若有所思地再看了看贺行晓,贺行晓虽垂着头,唇角抿得紧紧的,眼神里却有很不可置信的激动。
戏台上演到第二折,戏中老母蔡文氏正面向看官们哭诉:“我那儿,狼心狗肺,我予他吃,予他穿,助他高中皇榜。他却叫我老来无依,老妇人有冤有怨,只好撞头去向那阎王诉!”
三夫人这厢正支着耳朵听应邑长公主与太夫人在说什么,那厢支愣一下,就听到了这样的词儿,面色一下垮下来,似平复心情般,单手执了茶盅喝。
二夫人心头正暗怨应邑长公主厚此薄彼,叫行明出了大洋相,这边一瞥三夫人作态,不禁大快,作势轻叹声:“这蔡恭少当真狼心狗肺,就是叫老天爷下三道雷来,立马劈死这等不孝子,也不为过。三夫人,您说可是这个道理?”
三夫人正喝着茶,被一呛,满脸通红,半晌也没说出来话。
再看太夫人正拿手打着拍子,神情专注地看着戏台,仿若未闻。二夫人那一声叹说大不大,说小,这听音堂大概也是能听全的。
行昭心头暗笑,二夫人这样的性子,左横右横,却独独在二爷面前横不起来。
行明忍着笑凑过身来,同行昭使眼色。
行昭一看,大夫人面含轻嗔,推了推二夫人,二夫人这才收了眼神,不再为难了。
“我最敬重你母亲。大伯母总是和事佬,却不晓得祖母都没说话,就是看着三房落面子的意思了嘛。大伯母却看不下去别人为难。”行明同行昭咬着耳朵,轻轻说。
行昭侧身听行明说,眼里看着母亲,如同在这盛冬里看到了温暖,母亲是这样良善温和的女子。
这出戏是很典型的京戏,夸张了的京白,定京腔抑扬顿挫,声调嘹亮,伶人们行止敏捷,听音堂里终于都看起戏来。
行昭端坐在小杌上,眼里在看戏,手袖在宽袖中,摩挲着那镯子,心里细细揣测起来,应邑回来极高兴的样子,是贺琰最后答应了她什么,还是她十拿九稳方家会倒台?
贺琰是个很典型的家族族长,一切以贺家权益与自身前程为重。他可以为了贺家和自我前程娶方氏,也可以为贺家娶应邑,更何况,应邑是他少时的情人。皇位已稳,贺家为公卿之家鳌头,权势煊赫,这个时候娶到圣上的胞妹,又有忠诚之意,助力也不会小。若这时候方家已经不是助力,而是阻力,贺琰绝对会舍弃。
行昭嘴里发苦,如今看来,这已经不仅仅是应邑与母亲的战争了。
前世的真相,如同台上这折戏,抽丝剥茧般,渐渐清晰起来。
戏中的蔡恭少跪在仙人面前,痛哭流涕,悔不当初。
锣鼓之声变得愈加铿锵有力,蔡恭少革职除家,流放千里,嫡母诰命加身,重享荣华。
是大团圆的结局,听音堂里太夫人率先拍掌,赞了声好。班主携柳文怜,与其他几个角儿出来叩头谢恩。
三夫人一抬手,就有个小丫鬟捧着缠枝填金托盘端上戏台,里面有十锭纹银,赏了鸿云社一百两。在定京权贵簪缨之家里,也不算寒酸了,主家赏银占大头,其他的随礼就好。
太夫人听《训子》听得心情舒坦,吩咐素青取了十锭银子去赏。应邑见状,也赏了一百两下去。
厢房里的黄夫人,黎夫人都各有赏。
那班长捧着托盘,愈加喜气,隔着碧湖扬了声调:“鸿云社在此恭祝诸位夫人,福寿安康,少艾永葆!给您磕头了!”
谢了又谢后,笑盈盈带着社员退下了戏台。
天色渐晚,屋檐下已有高高挂起的大红灯笼,仆从们恭谨侍立。
定京城里的习俗是下午唱堂会,留下来用晚宴,再各家诉各情。三房请来的多是清流人家,在朝任官,如同百年老松藤蔓交缠,临安侯府虽是勋贵,贺琰在朝堂上却任有重权实职,此时有机会,自都是攀附套交。
三夫人招呼着众位:“羊汤锅子可都暖好了!诸位往花厅里请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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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十一章 余音
众人笑盈盈地应了,便簇拥着应邑长公主与太夫人往花厅去。
走在抄手游廊里,天际处有已停在山腰的夕阳,透过暖洋洋的红灯笼看去,血色残阳。
到了花厅,雾气萦绕,羊汤铜锅子都烫在了桌上,冷盘热盘烫菜都拼在一块,花团锦簇,瞧上去十分热闹。
几位夫人坐在上席,未出阁的小娘子们坐在下首,男人们在外院摆桌。
将开宴,三夫人便斟满了一盏酒,起了身先敬:“谢过诸位今儿个赏脸来。我们一家才从湖广回定京,各门各路都显得生疏了,万望各位姐姐妹妹们提携相助。”话音一落,便甚是豪爽地将满杯酒一饮而尽,倒杯示意。
夫人们纷纷起身举杯相迎,小娘子们却只能抿抿身前的甜果酒。
行明尝过一口,便冲行昭挤着眉毛,一副被辣到的样子。
行昭捂着嘴笑,凑近她说:“端庄贤淑啊。想想二婶今儿出来嘱咐你的话——”
行明一挑眉,看上席的二夫人正同黄夫人说得火热,又想到黄夫人家里还有个考上廪生的郎君,更怕自己母亲把她说到这黄家去,虽面上不以为然,身子却坐直了,嘴边一撇向行昭耳语:“那黄夫人奉承不了上边那几个,就来哄我娘罢。”
虽是耳语,但边桌能隐约听个全。
行昭一听,便晓得不好了。
黄家是寒门出身,拢共才富贵了两代,这一代考中两榜进士,和贺三爷走得近,就想巴着缝儿攀上头来。读书人家看重名声,以声誉立家,行明这话说得过了。
果然,边桌坐着的黄三娘,十一二岁的年纪,将银筷子往桌上一掇,就扭头过来,满面通红:“贺三姑娘这是什么话!”
行明心里越想越不过味,方才应邑长公主嘴里说临安候的女儿,把其他的贺家姑娘放在哪里了,倒显得自个儿站起身像是不要脸地往上凑,火气正大,放下筷子就要回过去。
行昭连忙拿手按下行明,语气婉和地往黄三娘那头说:“不过说三婶家的黄花鱼新鲜这些话罢了,黄姐姐莫恼莫恼。”
那头黄三娘也不是个省油灯,嘴角一挑,就拿眼瞥行明:“俗话说得好,半罐水响叮当,李逵也姓李,唐太祖也姓李,可惜啊,一个只能当冲锋去送死,一个却是英明果决的圣上。”
这话戳在行明心尖尖上了,父亲是庶出又不争气,靠嫡兄活,连她在与行昭交往中,母亲都要教导她,要捧着行昭要让着行昭。
一样的姓贺,别人看,却还是有尊卑秩序,三六九等。
行明一抹脸,把眼角的泪擦干净,父亲争不来的气,她来争。正要还嘴,却听行昭慢条斯理,一本正经的话。
“黄姐姐姓黄,黄花鱼也姓黄,可惜一个是清流世家的小娘子,一个是遭人饮食的畜生,是大不相同的,黄姐姐可是想说这样的道理?”
行昭一手玩着掐丝珐琅松竹梅酒盏,一边笑吟吟地看着黄三娘说。
话音将落,七娘便笑出了声,难得说句话:“一个是清流,一个是在水里游,随波逐流的,都是水里的货色,区别也不太大。”
黎七娘向来不鸣则已,一鸣惊人。
那一桌的小娘子们面色瞬间就不好了,有一个七品官出身的秦娘子,撂了筷子便轻声嚷着:“什么叫随波逐流,什么叫水里的货色,你说清楚。”
大周朝重文轻武,文人酸腐气十足十。头悬梁锥刺股读出来的,大抵都看不起勋贵世家躺在祖先功劳簿上的高傲模样。勋贵人家又看不上那起子读书人在朝堂上一副自视甚高的模样,特别是那些御史逮着什么参什么,生怕不能一头撞死在太极殿的柱子上。
行昭出身勋贵,甚是觉得清流一副高高在上的样子,看见对自己有利的便腆着一张脸,那时候就忘了读书人的意气了,着实讨人厌。明明就是吃不着葡萄说葡萄酸,有时候投胎也是项运气,怨不得谁。
便垂了眼,拉过行明转身坐过来,又给七娘夹了块黄花鱼,同她笑称:“你尝尝,方才三姐就是在和我说,今儿个的黄花鱼可新鲜了,嫩着呢。”
黎七娘抿嘴一笑,还是一副讷言谨行的模样,嘴里嚼着黄花鱼,听身后还在不依不饶,淡淡说了句:“你若不晓得,就去上头问问贺太夫人和你娘,长辈们见多识广,定能和你细细说出一二三四五。”
身后一时间缄默无声了,行明拿着银箸将盘里布的羊肉,有一下没一下地戳烂了,同行昭与七娘小声喃喃说:“是我言辞无状,倒连累你们两个来帮我收拾场面。”
行晓这时候倒站出来了,帮着行明斟了盏梨汁糖水:“三姐姐本也没说错啊。”
行昭轻笑一声,推了推行明。行明没理贺行晓,绕过梨汁糖水,又拿起了甜果酒来,这次一口而尽,小娘子没饮过酒,强忍下咳嗽和呛口,面脸通红,眼眸却亮得像繁星。
行昭习惯性地抬头看上首,下面有动静,上席选择仿若未闻。一抬头,却对上了应邑长公主的眼睛,应邑弯了绛唇,微微歪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