品花宝鉴上-第4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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见云儿走来请吃饭,遂一同到书房来。性全忙让聘才首坐,聘才如何肯僭,仍让先生坐了,次聘才,元茂与子玉坐在下面。席间性全问起一路来的光景,又谢聘才照应。聘才谦让未逞,又赞了元茂许多好处。性全也觉喜欢,道是儿子或者长进了些。那李元茂闷着头不敢言语。用完了晚饭,那时行李已取到,房间亦已打扫。
喝了一会茶,说了些南边年岁光景,聘才知道元茂不能熬夜,起身告辞,性全也体谅他们路上辛苦,就叫元茂跟了过去,子玉送他们进屋,见已铺设好了,说声;“早些安歇罢!”也就叫俊儿提灯,照进上房去了。
次日聘才、元茂到上屋去拜见了颜夫人,又将南边带来的土仪与他父亲的书信一并呈上,书中无非恳切求照应的话。另有致王文辉一信,士燮叫他迟日亲自送去。这聘才本是个聪明人,又经乃父陶,这一张嘴,真个千伶百俐,善于哄骗,所以在梅宅不到十天,满宅的人都说他好。子玉虽与其两道,然觉此人也无可厌处,尚可藉以盘桓,遣此岑寂。
一日晚上,元茂睡了,子玉与聘才闲谈。聘才问道:“京里的戏是甲于天下的。我听得说那些小旦称呼相公,好不扬气。就是王公大人,也与他们并起并坐。至于那中等官宦,倒还有些去巴结他的,像要借他的声气,在些阔老面前吹嘘吹嘘。叫他陪一天酒要给他几十两银了,那小旦谢也不谢一声,是有的么?”子玉笑道:“或者有之,但我不出门,所以也不大知道外面的事。”聘才道:“戏是总听过的,那些小旦到底生得怎样好呢?”子玉道:“我就没有见过好的。这京里的风气,只要是个小旦,那些人嘴里讲讲都是快活,因此相习成风,不可挽回。”聘才道:“我也是这么说,南京的戏子本来不好,小旦也有三四十岁了,从没有见过叫这些人陪酒。但如今现在出了两个小旦,竟是神仙落劫,与我一路同来,且在一个船里,直到了张家湾起旱。也是同一天到京的。”子玉笑道:“怎么叫做神仙落劫?”聘才道:“这神仙里头,只怕还要选一选呢。若是下八洞的神仙,恐还变不出这个模样,京里有个什么四大名班,请了一个教师到苏州买了十个孩予,都不过十四五岁,还有十二三岁的;用两个太平船,由水路进京。我从家乡起身时,先搭了个客货船,到了扬州,在一个店里,遇见了这位李世兄,说起来也是到这里来的,就结了伴同走。本来要起旱,因车价过贵,想起个便船从水路来,遂遇见了这两个戏子船在扬州。那个教师姓叶叫茂林.是苏州人。从前在过秦淮河卞家河房里,教过曲子,我认得他。承他好意,就叫我们搭他的船进京。在运河里粮船拥挤,就走了四个多月。见他们天天的学戏,倒也听会了许多。我们这个船上,有五个孩子,顶好的有两个:一个小旦叫琪官,年十四岁。他的颜色就像花粉和了姻脂水,勾匀的搓成,一弹就破的。另有一股清气,晕在眉梢眼角里头。唱起戏来,比那画眉、黄鹂的声音还要清脆几分。这已经算个绝色了。更有一个唱闰门旦的叫琴官,十五岁了。他的好处,真教我说不出来。要将世间的颜色比他,也没有这个颜色。要将古时候的美人比他,我又没有见过古时候的美人。世间的活美人,是再没有这样好的。就是画师画的美人,也画不到这样的神情眉目。他姓杜,或者就是杜丽娘还魂?不然,就是杜兰香下嫁。除了这两个姓杜的,也就没有第三个了。”
子玉不觉笑起来,心里想道:“他这般称赞是不可信的,但他形容这两个人,倒可以移到我前日车里所见的那两个身上,倒是一毫不错的。世间既生了这两个,怎么还能再生两个出来?
断无是理,不必信他。”即说道:“吾兄说得这样好,天下只怕真投这个人。”聘才道:“这是你可以见得着的,他们与我同一天到京,此时自然已经进了班子;难道将来不上台唱戏的?那时吾兄见了,才信小弟这对眼睛,是个识宝回回,不是轻易赞好的。就是一样,这两个相貌好了,脾气恰不好。凭你怎样巴结他,要他一句好言好语也不能。那一个更古怪,他索性不理人,若多问了他几句话,他就气得要哭出来。只怕这种性情到京里来,也没人喜欢。若论相貌,就算京城里有好相公,也总压不下他,恐还要比不上他呢。”
子玉心里想道:“他说这两个人,与他同一天进京。我那日看见那两人之后,他就到了,不要他说的就是我见的,那一班人却像从南边来的模样。”便又问道:“你说那个顶好的叫什么名字?”聘才道:“叫琴官。那个叫琪官。”子玉道:“琴官进城那一天穿的什么衣裳?”聘才道:“都是蓝绉绸皮袄,酱色呢得胜褂。”子玉见衣服已经对了,又问:“他一人一个车呢,还与人同坐一个车?”聘才道:“他与琪官、叶茂林同坐一个车,那车围是蓝布的,骡子是白的。”子玉又道:“那叶茂林有多少岁数了?”聘才道:“五十以外。”子玉不禁拍手笑道:“我已见过这两人,你果然赞得不错,真要算绝色了。”
聘才大乐道:“何如,你几时见过的?”子玉就将那日挤了路,见四辆车都是些小孩子,头一辆就是这三个人。那琪官已经好了,那琴官真可说天下无双。聘才乐得受不得,便又问道:“比京里那些红相公怎样?”子玉笑道:“前日车里那两个,我皆目所未见,那个琴官更为难得,但不知此时在什么班里?”聘才道:“明日我出去打听,打听着了,我们去听他的戏。”子玉点头,再要问时,忽见灯光一亮,一个小丫头在门外说道:“太太叫请少爷早些睡罢。”子玉只得起身进去。这一宿就把聘才的话想了又想,又将车中所见模样神情,细细追摹一回,然后睡着。自此子玉待聘才更加亲厚。
次早聘才带了他的小子四儿,将王文辉的信送去。适文辉一早出门未回,王恂也不在家,只得请颜仲清会了。聘才见仲清一表非凡,叙了一番寒温,知是文辉之婿,又是士燮的内侄,免不得恭惟一番。正要告辞,只见一个跟班捧着一包衣服进来说:“老爷回来了。”聘才只得坐下。停了一会,听得外面有说话的声音,像是定班子唱戏的话。然后靴声秃秃,见一个大方脸,花白长须,三品服饰,仪容甚伟,犹裘耀目,粉底皂靴,走将进来。聘才知是主人,连忙上前作揖拜见,文辉双手拉住道:“岂敢,岂敢!作什么行这样大礼。那一天你们到京,我就知道了,可是在舍亲梅铁庵处住的?”聘才答应了“是”。
文辉让聘才坐下,自己就盘起腿来,仲清坐在靠窗凳上。聘才见这大模厮样的架子,心里筹画了一筹画,便站起来道:“小侄在诸位老伯荫庇之下,一切全仗栽培。家父曾吩咐过小侄,说大人的尊范,必要位至极品。趁如今拜识拜识,将来可以提拔寒。”说罢取出书子来双手呈上,文辉一手接着,看看信面就放下,哈哈大笑道:“你令尊怎么这样疏远我,写起大人安启来。”又叹口气道:“可惜了令尊这一手好八股,那一年与我同案进学,我中那一科,你令尊本要中解元的。已经定了元,主考忽看见那本卷面上,画了一把刀,一枝笔,笔底下一团墨浸,直印到卷底。揭开看时,像一个人头,越揭下去越清楚,连眉目都有了。因此,知他损了阴骘,便换了人。也不晓得令尊何意,这一管好笔,不做文章去做状子,至今还是个穷秀才,也没见他发过财。每逢学台出京,我总重托的,不然,访闻了这只刀笔,还了得。”说得聘才倨促不安。文辉又手理长髯说道:“前年魏府尊选了江宁,出京时问我要个朋友,我就荐了令尊,他一口答应说要请的。后来不见你令尊的信来,我甚疑心。及魏府尊的禀帖来说,上司荐的人多,不能不请。
又说侯石翁又硬荐了两个亲戚。只好代为设法,或转荐别处。
后来到底转荐没有呢?”聘才茫然,并不曾见有此事,只得恭身道谢。又说:“也没有转荐。”文辉道:“想必他又听了什么闲话了。但此时令尊还是处馆,还仍旧做那勾当?”聘才道:“此刻家父在一个盐务里司事,比处馆略宽展些。”文辉道:“这倒好。一年有多少修金呢?”,聘才道:“也有三百金。”
文辉道:“也够浇裹了。论起来我做了三品京堂,一年的俸银,也不过如此。”说罢又仰面而笑。聘才也无话可说,正想告辞,忽见一个俊俏跟班,打扮得十分华丽,凑着文辉耳边说了一句话。聘才是乖觉人,知道有事,便起身告辞,文辉要送出去,聘才道:“还同颜大哥有话讲,大人请便。”文辉便住了脚,弯一弯腰,大摇大摆的进去了。仲清送出了门,聘才想道:“这个老头儿好大架子,不及梅老伯远甚。”便自回梅宅不题。
且说仲清到自己房中吃了饭,与其妻室蓉华讲了些话,来到王恂书斋,恰值王恂才回。刚说得一两句话,有王恂两个内舅前来看望:一个叫孙嗣徽,一个叫孙嗣元,本是王文辉同乡同年孙亮功部郎之子。这嗣徽、嗣元两个,真所谓难兄难弟。
将他们的外貌内才比起王恂来,真有天渊之隔。这嗣徽生得缩颈堆腮,脸色倒还白净,就是肺火太重,一年四季总是满脸的红疙瘩,已堆得面无余地,而鼻上更多,已变了一个红鼻子。
年纪倒有二十六岁,《五经》还不曾念完,文理实在欠通,却又酷好掉文,满口之乎者也,腐气可掏。有个苏州拔贡生高品,与他相熟,送他两个诨名:一个是“虫蛀千字文”。又因他那个红鼻子,有时擦得放光透亮,又叫做“起阳狗肾”。乃弟嗣元,生得枭唇露齿,又是个吊眼皮,右边一只眼睛高高吊起,像是朱笔圈了半圈。文理与乃兄不相上下,却喜批评乃兄的不通。又犯了口吃的毛病,有时议论起来,期期艾艾,愈着急愈说不清楚。高品也送他一个混号,叫做“叠韵双声谱”,这两个废物真是一对。
是日来到王宅,适文辉请客,客将到了。王恂即同他到书房内来。仲清躲避不及,只得见了,同王恂陪着坐下。嗣徽先对仲清说道;今日天朗气清,所以愚兄弟正其衣冠,翩然而来奉看的。”王恂、仲清忍不住要笑。嗣徽又对王恂说道:“适值尊驾出门,不知去向,若不是‘鸟倦飞而知还’,则虽引弓而射之,亦徒兴弋人之慕矣。”仲清正要回言,那嗣元道:“哥、哥、哥你这句话说、说错了,怎么把鸟来比起人来,你、你、你还要将箭射、射、射他,那就更岂有此理了。”嗣徽道:“老二,你到底腹中空空如也,不知运化书卷之妙。这是我腹笥便便,不啻若自其口出。这句‘鸟倦飞而知还’,是出在《古文观止》上的。若说鸟不可以比人,那《大学》上为什么说‘可以人而不如鸟乎’呢?”仲清暗笑道:天下也有这样蠢材,便道:“大哥的鸟论极通,岂特大哥如鸟,只怕鸟还不如大哥。要晓得靖节先生此言,原是引以自喻的。”嗣徽侧耳而听,又说道:“老兄所看的《古文观止》,只怕是翻板的。小弟记得逼真,做这篇古文是个姓陶的,并不是姓秦。”王恂忍不住,装作解手出去,抿着嘴笑了一会。仲清笑道:“大哥实在渊博之至,连那做古文的姓都知道。”嗣徽只道仲清果真佩服他,便意气扬扬,脸上的红疙瘩,如出花灌了浆一样,一颗颗的亮澄澄起来,便对嗣元道:“老二,但凡我们读书人,天分记性是并行不悖,缺一不可的。”嗣元道;“敢、敢、敢子,若不是记性好,也不、不、不把狗来对人了。若不是天分好,也不把牛来对先生了。”说着大笑,那只吊眼皮的眼睛已淌下泪来。那嗣徽便生了气,两腮鼓起就像癞虾蟆一样。仲清故意问道:“想必令兄又是引经据典,倒要请教请教。”嗣元道;“论、论、论文理呢,家兄到底多读两年书,孝孝小弟原赶、赶、赶不上,但是错的地方极多。有一天先生出、出、出了一个对,是叫将书对书的。上对是:‘人能弘道。’家、家、家兄却对得快,写了出来是:狗、狗、狗无恒心。先生道:‘这不是书。’家、家、家兄道:‘是《孟子》上的。’先生道:‘岂、岂、岂有此理。’家兄只当先生忘了,便乐、乐、乐得了不得,连忙翻、翻、翻出来看,原来是草字头的苟字,不是反犬旁的狗字。”仲清笑了一笑道:“若不是狗记错了,倒是一副好对子。”嗣元道:“又一日,先生出了一个做起讲的题、题、题目,是:‘先生将何之。’家兄就、就、就将‘牛何之’做了起头。先、先生拿笔叉、叉、叉了几叉,痛骂了一顿。”这一番说得嗣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