青纱劫-第65章
按键盘上方向键 ← 或 → 可快速上下翻页,按键盘上的 Enter 键可回到本书目录页,按键盘上方向键 ↑ 可回到本页顶部!
————未阅读完?加入书签已便下次继续阅读!
我松开了紧抓住他衣角的手。
端坐于轮椅中,仪态恬淡,温柔地凝视他。“我等你。”
嵇康清风般地一笑,俊美不可方物。
去时如云般的纱袖,带走了决然和我满心的爱情。
“我爱你。”
闻着风,我动了动唇,无声地说。
身后,是默默无语的六贤。
风过窗口。
潇潇细雨无声寒。
却似痛非痛。
再见,已然生死无话。
105
105、第一百零五卷 。。。
公元262年,即景元三年。
嵇康做《与吕长悌绝交书》,试图为友吕安驳清冤情。
这时流放在边境的吕安,因不堪心中苦闷而提笔如下一封书信:
“顾影中原,愤气云涌。哀物悼世,激情风厉。龙晓大野,虎睇六合。猛志纷纭,雄心四据。思蹑云梯,横愤八极。披艰扫难,荡海夷岳。蹴昆仑使西倒,塌太山令东覆平。平九区,恢维宇宙。斯吾之鄙愿也。岂能与吾同大丈夫之忧乐哉!”
这信,其实吕安是将自己和嵇康的志向做了极端形象化的描绘,暗指对政治和自己的冤案的极度不满。是吕安对嵇康的诉苦,也只是一封单纯的书生义愤之信。
可却不想,这信嵇康还未收到,便落到了司马昭遍布洛阳城的眼线耳目手里。
对他来说,根本不必深入文章所指,反而直接断定这是二人谋反的罪证,非常恼怒。
又恰逢这时嵇康求见,意在上门替吕安申冤,为他的冤案作证。
钟会会心一笑,附道:此是天助他也!证物在手,不得嵇叔夜不认。
如此。
司马昭沉思半晌,决定照钟会之谏,指令一下:“收押谋反罪之人,嵇康嵇叔夜!再者,将边境吕安速速召回,一同治罪!”
钟会必然不可能就此作罢。
但要处置一个名震天下的大名士,司马及其党羽就算再权倾朝野,也断不敢公然冒天下之大不韪,仅仅以这封书信为证据诛杀嵇康,定然会引起民间众怒,文杰俊豪、在野名士们平时隐逸则罢,若是揭竿而起为嵇康申冤,届时局面便更加一发不可收拾。
钟会凝眉作思,蓦然一笑:“大人勿担心。现下有一人,必定比我等更加棘手难做。”
司马昭扬眉:“何人?”
“山巨源。”
我端坐于轮椅之中,面色如水,貌似波澜不惊,凝着眸淡静地听着山涛的叙述。
“这么说,山兄一直都知道,让叔夜出仕为官,是最好的自我保护法么?”
阮籍、王戎、还有如他一般,全身隐逸官场。
“他的刚性不容。宁死不屈于司马乱政之下。”他温叹道。
山涛通达时势与人情,所以当他道起第一次发觉司马昭暗暗留意嵇康开始,我丝毫不惊讶。
“从毋丘俭起兵造反,叔夜欲相助后,便命钟会暗暗留意他的动向,网罗罪名等待时机。”
即使知道嵇康厌恶官场,他也不得不咬牙举荐,在司马眼底下,嵇康更为安全。
“叔夜并非意识不到山兄的好意,而恰恰是孤傲嫉世的性格和刚毅无比,反而觉得备受侮辱。”
窗外明月星稀。
风一阵惊慌,耳边是山涛温淡的嗓音。
但和他额上暴起的青筋相比,看起来十分不搭。
“所以当钟会找上门时,我就已经动摇了第二次举
105、第一百零五卷 。。。
荐叔夜的心。”
“那么山兄可曾想过,若是你此举一荐,叔夜当如何?”我犀利地反问。
他幽深地看着我,不假思索地道:“拒。”还未等我说话,他又脱口而出:“现在情况危急,若是这时还犹豫不决,当真是要坏大事的。”
我沉默不语,凝眉深思。
一派平静的外表下,却是涩味涌上舌尖,苦不堪说。
他说得没错。
他并非不知道钟会打的什么主意,但生和死,只在嵇康的一念之间。
“若是他能暂时放下孤傲的性子,应允了举荐之说,那么或许能自保,入官场之后,才有可能为吕安平反。……但若是他的决绝仍和以往那般,便正合了钟会和司马昭的意。”
对。
对极了!
真是该死的对极了!
眼下只有这么一个方法可行,实属万不得已的下策。
山涛一直细细观察我的表情,察觉有变,知道我松了心,这才咬牙狠道:“我会再次举荐。被误解又何妨。若叔夜能活着,才能够卯足了精力来怒斥我啊!”
话中带着苦笑。
我闭着眼,掩住即将奔腾而出的温热液体。
今此一生,我都不会再嵇康之外的男人面前示弱。
********
次日,山涛便第二次举荐,竹林之首嵇叔夜。
********
身在狱中的嵇康,对山涛的此番举动,闭目沉思。
如瀚海般的气度只是静然举眸望着窗外的一轮明月。
如何话尽?
如何回应?
他与吕安静坐了一整晚。
而后,运笔不停,挥挥长篇。
足下昔称吾於颍川,吾常谓之知言。然经怪此意,尚未熟悉於足下,何从便得之也?前年从河东还,显宗阿都说足下议以吾自代,事虽不行,知足下故不知之。足下傍通,多可而少怪,吾直性狭中,多所不堪,偶与足下相知耳。间闻足下迁,惕然不喜,恐足下羞庖人之独割,引尸祝以自助,手荐鸾刀,漫之膻腥,故具为足下陈其可否。吾昔读书,得并介之人,或谓无之,今乃信其真有耳。性有所不堪,真不可强。今空语同知有达人,无所不堪,外不殊俗,而内不失正,与一世同其波流,而悔吝不生耳。老子庄周,吾之师也,亲居贱职;柳下惠东方朔,达人也,安乎卑位。吾岂敢短之哉!又仲尼兼爱,不羞执鞭,子文无欲卿相,而三登令尹,是乃君子思济物之意也。所谓达能兼善不渝,穷则自得而无闷。以此观之,故尧舜之君世,许由之岩栖,子房之佐汉,接舆之行歌,其揆一也。仰瞻数君,可谓能遂其志者也。故君子百行,殊途而同致,循性而动,各附所安。故有处朝廷而不出,入山林而不反之论。且延陵高子臧之风,长卿慕相如之节,志气所托,不
105、第一百零五卷 。。。
可夺也。吾每读《尚子平、台孝威传》,慨然慕之,想其为人。少加孤露,母兄见骄,不涉经学。性复疏懒,筋驽肉缓,头面常一月十五日不洗,不大闷痒,不能沐有。每常小便,而忍不起,令胞中略转乃起。又纵逸来久,情意傲散。简与礼相背,懒与慢相成,而为侪类见宽,不攻其过。又读《庄》《老》,重增其放。故使荣进之心日颓,任实之情转笃。此由禽鹿少见驯育,则服从教制,长而见羁,则狂顾顿缨,赴蹈汤火,虽饰以金镳,飨以嘉肴,逾思长林,而志在丰草也。阮嗣宗口不论人过,吾每师之,而未能及。至性过人,与物无伤,唯饮酒过差耳。至为礼法之士所绳,疾之如仇,幸赖大将军保持之耳。吾不如嗣宗之贤,而有慢弛之阙;又不识人情,暗於机宜;无万石之慎,而有好尽之累。久与事接,疵衅日兴,虽欲无息,其可得乎?又人伦有礼,朝廷有法,自惟至熟,有必不堪者七,甚不可者二:卧喜晚起,而当关呼之不置,一不堪也。抱琴行吟,弋钓草野,而吏卒守之,不得妄动,二不堪也。危坐一时,痹不得摇,性复多虱,把搔无已,而当里以章服,揖拜上官,三不堪也。素不便书,又不喜书,而人间多事,堆案盈机,不相酬答,则犯教伤义,欲自勉强,则不能久,四不堪也。不喜吊丧,而人道以此为重,己为未见恕者所怨,至欲见中伤者,然自责,然性不可化,欲降心顺俗,则诡故不情,亦终不能获无咎无誉如此,五不堪也。不喜俗人,而当与之共事,或宾客盈坐,鸣声聒耳,嚣尘臭处,千变百伎,在人目前,六不堪也。心不耐烦,而官事鞅掌,机务缠其心,世故繁其虑,七不堪也。又每非汤武而薄周孔,在人间不止,此事会显世教所不容,此甚不可一也。刚肠疾恶,轻肆直言,遇事便发,此甚不可二也。以促中小心之性,统此九患,不有外难,当有内病,宁可久处人间邪!又闻道士遗言,饵术黄精,令人久寿,意甚信之;游山泽,观鱼鸟,心甚乐之。一行作吏,此事便废,安能舍其所乐,而从其所惧哉!夫人之相知,贵识其天性,因而济之。禹不逼伯成子高,全起节也;仲尼不假盖于子夏,护其短也;近诸葛孔明不逼元直以入蜀;华子鱼不强幼安以卿相。此可谓能相终始,真相知也。足下见直木必不可以为轮,曲者不可以为桷,盖不于以枉其天才,令得其所也。故四民有业,各以得志为乐,唯达者为能通之,此足下度内耳。不可自见好章甫,强越人以文冕也;己嗜臭腐,养鸳雏以死鼠也。吾顷学养生之术,方外荣华,去滋味,游心于寂寞,以无为为贵。纵无九患,尚不顾足下所好者,又有心闷疾,顷转增笃,私意
105、第一百零五卷 。。。
自试,不能堪其所不乐。自卜已审,若道尽途穷则已耳。足下无事冤之,令转于沟壑也。吾新失母兄之欢,意常凄切,女年十三,男年八岁,未及成人,况复多病,顾此悢悢,如何可言!今但原守陋巷,教养子孙,时与亲旧叙阔,陈说平生,浊酒一杯,弹琴一曲,志愿毕矣。足下若嬲之不置,不过欲为官得人,以益时用耳。足下旧知吾潦倒粗疏,不切事情,自惟亦皆不如今日之贤能也。若以俗人皆喜荣华,独能离之,以此为快,此最近之,可得言耳。然使长才广度,无所不淹,而能不营,乃可贵耳。若吾年多病困,欲离事自全,以保余年,此真所之耳,岂可见黄门而称贞哉!若趣欲共登王途,期于相致,时为欢益,一旦迫之,必发其狂疾,自非重怨,不至于此也。野人有快炙背而美芹子者,欲献之至尊,虽有区区之意,亦已疏矣,愿足下勿似之。其意如此,既以解足下,并以为别。嵇康白。
********
他不入仕,不畏权。
此生只愿能够:“今但原守陋巷,教养子孙,时与亲旧叙阔,陈说平生,浊酒一杯,弹琴一曲,志愿毕矣。”
可若只是绝交书便罢。
司马昭在朝政上推行“以孝治国”的方针,看似扶植“名教”,实为践踏。名教就此成为政治上的遮羞品,绝交书里,嵇康道虚伪的人伦法度、汤武周孔都是自己的羁绊。
汤武以武定天下,周公辅成王,孔子祖述尧舜,而尧舜是禅让天下。
对此,嵇康在绝交书里全然加以否决。
一句“越名教而任自然”,惊破了多少学者朝政官员。
这便对司马的办事和政治有了直接的影响。
只要他说否,那么民间本来平静无波的舆论又会为他掀起一阵波澜。司马极力镇压的心血就会化为乌有。
与《山巨源绝交书》,并非是针对山涛,而是嵇康借山涛此举,来宣告自己对司马氏永不屈服的宣誓!
所以,嵇康非死不可。
106
106、第一百零六卷 。。。
本来,尚有一线希望,可却被嵇康亲手捏碎。
那般干脆俐落,那般毫不妥协!
山涛看到绝交书后,整个人瞬间苍老了几岁。
朝野一片混乱!嵇康的绝交书被人一再传阅,争论声和驳论一再浮起。
声声攘攘。
司马昭震怒。
隔日,公榜上昭告天下,斩首竹林七贤之首嵇叔夜和名士吕仲悌。
由钟会提笔——
现政明,国大治。边境无刁民乱,民间亦无逆反舆论。嵇叔夜上不臣天子,下不事王侯。轻时傲世,不愿为时所用。且又伤风败俗。以往姜太公诛杀不愿做官的华士,孔子诛杀行为怪癖、谈行狂傲的少正卯,皆因他们以负才惑众。再者,嵇叔夜与吕安参与谋反之嫌,书信在手,证据确凿。诛杀嵇康和吕安,正是清洁王道!
当那绝交书传到我手里时,早已被人捏得全是皱褶,可是字迹仍如同他的人一般,淡静倨傲。
我知道的,这封绝交书,就是引发杀身祸的源头。我本可以不让它发生,可我终究还是顺应历史。
因为……生死在你的一念之间。
清透如你,怎会不明白?你真的如此决定了吗?不顾我们母子了吗?
我颤抖着指尖游走在白纸黑字上。
泣不成声。
他用的墨,他的字。
浓烈沉暗。
我彻骨地安静,却疯狂地企图在字里行间找出他。
我皎洁如明月的丈夫。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