皇都十里春-第73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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双澄原先从未听说过这些事情,如今听来,也觉异常沉重。几案上的香烛袅袅生烟,她上前一步,轻声道:“那你又是怎么知道这些内情的?”
凌香仍是吃力地撑着几案,声音沙哑:“我……我是曾经侍奉傅家三娘子的侍女,原先唤作菱红。当年太子赵钧出宫去繁台踏青,偶遇了我家娘子,两人一见钟情,后来又多次幽会。太子在出征前已向先帝提出请求,希望北伐结束后,能够册立她为太子妃……娘子亦一直怀着憧憬在府中等待太子归来……谁能料到,等来的却是老将军自杀的消息。二皇子带着禁军冲入府中搜查,阿蓁娘子不堪受辱,便撞死在了柱下!”
她以手紧紧覆着双目,脸上流露出极其痛苦的神色。
双澄越发心惊,她虽未曾见过官家,但不管怎样,他也是九郎的生父,新宋的君王。尽管以前从九郎的只言片语中可察觉官家为人冷漠,但如今听凌香说到这些往事,官家的形象更是一落千丈,俨然是个不顾道义玩弄手段的小人。
她正兀自出神,凌香却迫近几步,红着眼睛紧盯着双澄,寒声道:“你说,这样不择手段的人,怎能再坐在龙庭之上执掌天下?!”
双澄被她这狠绝的眼神吓得往后一退,不由道:“你……你说的事情是很让人吃惊,可我只是跟九郎认识,你对我说这些,又有什么用意?”
凌香怔怔地看了她一会儿,苦涩道:“之前怀思太子一见到你,就喊着阿蓁的名字。你以为他真是神智不清,将完全不相关的人认作了阿蓁吗?”
她说到这里,忽而转身一拂,那原本垂在檀木几案上的帘幔倏然落地,呈现在眼前的竟是一排黑底金字的灵位。
“先考傅公讳泽山……先妣傅母王氏太孺人……”前面两块灵位上的字迹赫然在目,而其后另有三块灵位,果然写着傅昶夫妇与傅蓁的名讳。双澄望着这五块灵位先是一愣,继而忽想到之前自己回到苍岩山时在师傅房中找到的东西。
——除了一截银枪的枪尖之外,分明也有五块灵位!只是师傅房中的那五块灵位上空空荡荡并无字迹,可这难道只是某种巧合?
正神思纷乱间,凌香却朝她恭恭敬敬下拜行礼。
“怎么……”双澄的心不由一紧,下意识握住了手掌,惊惶不安地望着她。
“傅家被查抄之前,少夫人的孩子才办过满月宴席……那是少将军的第一个孩子,是个女儿,乳名叫做烟烟。当时老将军与少将军还在外征战,宫中朝中都有贵客登门赴宴,府中好不热闹。”凌香满怀着对往事的怀恋,望着双澄的目光亦变得哀婉,“后来少夫人抱着烟烟与少将军一同被流放,二公子本已追至渡口想要出手相救,不料洪水爆发,他只来得及救下烟烟,却眼睁睁地看着少将军夫妇被大水卷走,再无踪影。”
她涩然苦笑了一下,伸手扶着双澄的肩膀,缓缓道:“十六年一晃而过,昔日鼎盛的将军府如今成了废宅,而傅家上下,也只剩了两个人。其中一个,就是你,傅烟烟。”
双澄的身子不由发颤,头脑一片空白。此时凌香扣住她的手腕,将她硬是拽到了几案前。
直至此时,双澄才好似从梦中惊醒过来,拼命挣开她的掌控,急促地呼吸着,厉声道:“你胡说些什么?!我怎么会是傅家的人?我明明有师傅,他还说我生父姓任……”
“任?”凌香扬起眉,忽而一笑,“莫非你是说任鹏海?”
“你……你怎么会知道?”双澄惊恐地盯着她。
话音刚落,但听斜侧一声沉响,竟又有一扇小门陡然打开。
昏暗的门内站着一人,一身灰白衣衫,本就容貌肃然,再加上脸颊有伤痕残留,更显得格外阴沉。
“师傅……师傅!”双澄愣了一愣,随即奔到了丁述的面前,眼中含着泪水,“你怎么会在这里?!”
丁述却未回答,只是默默地看着双澄,似是含着许多难以言说的心声。凌香站在几案边,看着这两人,忽而道:“烟烟,所谓的任鹏海确有其人,但却并不是你的父亲。”
“凌香!”丁述压低了声音,用狠厉的目光盯着凌香。她却毫不在意,顾自道:“怎么?她明明是少将军的女儿,你为了一己私欲而欺骗她,将自己说成是她的父亲,难道对得起泉下的傅将军一家?”
双澄只觉头痛欲裂,她已然分不清谁真谁假,谁是谁非。
然而凌香却又步步迫近,烛火下,她的眉目依旧疏淡娟秀,目光却渐冷。
“丁述只是他的化名。”她朝着双澄道,“他才是昔日被官府围剿却最终逃脱的大盗,任鹏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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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八十九章旧事怎堪难再复
“师傅……”双澄吃力地向前走了一步,用哀伤的眼神望着丁述,颤声道,“她的话为什么与你的完全不一样?我到底……到底应该相信谁?”
屋内一片寂静,丁述沉默许久,终于缓缓开口:“我……确实就是任鹏海。”
双澄的脸色一下子变得苍白,连呼吸都异常急促,“那她刚才说的,难道都是真的?!可是我从来没有听说过什么傅将军!我根本不认识他们!”
凌香见她已经激动至斯,一把按住她的肩膀,正色道:“娘子现在不愿相信,怕是因为得知此事太过突然,可傅家上下确实尽被官家与太后所害。直至今日,曾为朝廷立下汗马功劳的傅家仍旧背负罪名,这笔账岂是能够轻易忘记的?”
“你有什么证据说我就是傅烟烟?”双澄霍然转身,哑声道,“先前师傅说我是大盗的女儿,现在你又说我是什么将军的遗孤,我怎么就能相信你?!”
凌香寒声道:“娘子怎能这样说话?当初是二公子与你师傅一同追到渡口,也是他们亲手从少夫人怀中救下了你,难道还能有错?再者说,之前太子见到你之后就想到阿蓁娘子,你不是也亲眼所见?难道你因为与赵令嘉情真意挚,就不肯承认自己的身份了吗?”
“不是因为他!”双澄眼中满是泪水,她转过脸望着几案上的五块牌位,心中积蓄的无数话语竟皆堵在一起。凌香还待开口,丁述却抬手阻止:“不要再逼迫双澄,这些事情对她来说太过离奇,换了别人也是一时难以承受……还是让我单独与她说说。”
凌香望了他一眼,思忖片刻后才道:“也好,毕竟你养育她多年,说出来的话应该还有些分量。”她退后几步,又向双澄拜了拜,敛容低声道:“之前奴婢的语气或许有些强硬,但也是因为想到老将军一家的悲惨遭遇才难以控制,还望娘子见谅。既然你师傅要与你单独交谈,那奴婢就暂且退避,只是希望娘子不再抗拒……”
说罢,便转身缓缓走出了这座厅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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窗外起了风,灵前的烛火忽明忽暗,墙上的斑驳影子随之跃动,好似摹写着诡异画符。
丁述来到几案前,凝望片刻后整装下跪,朝着那灵位默默叩首。双澄尚未从刚才的惊慌迷乱中彻底清醒,只是怔怔地站在他身后。
叩礼行罢,他还是跪在灵前,并无即刻起身。双澄望着他的背影,沙哑着声音道:“师傅……你,真的就是之前说起的川西大盗?”
他凝视着灵位,默默地点了点头。
“那你为什么……”
双澄的话还未说罢,丁述已侧过脸道:“是否觉得,我这样一个被朝廷通缉的大盗,怎会与傅帅扯上关系?”
她默然无语,丁述深深呼吸着,目光深沉。“当年我被官府缉拿,虽然多次逃脱,但也精疲力尽。后来我逃到了河北边境,本是想在荒僻山林中躲藏一阵,却不料遭遇饿虎袭击。那时的我虽然拼尽全力与之搏斗,但毕竟势单力孤,被那饿虎一下子咬住了胳膊。眼见正在危急时刻,有人自对面山坡放箭射中猛虎一目,我才得以出刀刺进了它的心脏。此后我因失血过多陷于昏迷,等醒来之时,发现自己已躺在了军营之中。”
他又转而望着其中的一块牌位,缓缓道:“那个放箭从猛虎口中救下我的人,就是傅昶少将军。我感念他的救命之恩,又苦于当时的危难处境,便假称自己本就是仰慕傅将军威名,特意寻来边境想要加入军队。当时老将军正好不在军营,少将军说见我与猛虎搏斗,看得出也是身负武功之人,便做主将我收入账下。”
双澄怔了怔,道:“那您,就一直改名换姓留在了军营里?”
丁述苦涩地笑了笑,道:“傅将军父子虽是朝中重臣,但常年驻守边疆,也很少会回到汴梁。我起初只是觉得自己寻到了个暂时避难的地方,可后来却被他们那尽忠卫国的襟怀折服。边境苦寒少粮,与繁盛的汴梁简直是截然相反的两个天地,傅将军父子却从未有过抱怨之声,一日复一日地带兵操练。我先前见过许多官员,没有一个能像他们这样,于是我便真真正正地留在了军中,后来也曾随着少将军出兵打退过北辽人。但因我并无可靠的身份,少将军有几次想要提升我的职位,都被我推脱了过去。我原本一直以为少将军并不知我真实身份,可当最后一战雪山大败,老将军被迫自刎谢罪之后,我实在看不下去,便深夜求见少将军,希望他能允许我带着营中剩下的弟兄们向朝廷请求彻查此事,不能坐以待毙。”
“可惜啊!”他随后又长叹一声,“少将军却严词拒绝,甚至告诉我说,他早就知道我的真实身份,只是因为见我一心效忠于他,才故意装作不知。在他看来,要是我聚众哗变,便更是坐实了朝中大臣对老将军暗中通敌的揣测,而我手下的那些人手,也根本不足以威胁想要铲除傅家的人。”
双澄心中滞闷,低声问道:“你是说,他其实也明白是有人故意陷害了傅家?”
丁述缓缓颔首,悲声道:“尽管这样,他还是不允许我带兵要挟朝廷,只是嘱咐我说要想尽办法保住府中女眷的安全……只是覆巢之下无完卵,我还在联络人手准备营救少夫人之时,将军府已被查抄……再后来,早年间被逐出将军府的二公子听闻消息后赶了回来,可那时少将军他们已被关进大牢。我们苦等时机,当得知少将军夫妇被押解出京流放岭南,便一路紧追。那几日连降暴雨,我们昼夜不停地赶路,好不容易在荒僻渡口阻截住官差,我带着几名军中旧部正与他们厮杀,却又遭遇洪水决堤。混乱中,少夫人将尚在襁褓中的你塞给了二公子,便已被大水冲走,而少将军一见此景,竟然不顾自己还带着沉重的枷锁,转身投入江中想去救她……”
他的语声逐渐低沉,双澄呼吸艰难,也不禁红了眼眶。
她似乎可以望到那滔天卷起的巨浪冲袭而来,身负枷锁的少将军却不顾一切地扑入江中,终至与少夫人一同消失在浑浊奔涌的江水中……
是眼见爱妻被洪水卷走因而不顾自己安危而纵身相救,还是不愿让二弟和忠心耿耿的旧部再为了他拼命,故而毅然赴死一了百了?亦或是明知自己流放至岭南也是毫无生机,不如与所爱之人一同沉入江中,就此永诀人世,不会再有任何纷扰……
她的泪水簌簌而下。
直至此时,她才真真切切地感觉到什么叫做心痛。
起初凌香说的那番话,只是让她心慌意乱,不知所措。然而师傅说出的这些往事,却令她好似亲身经历了那场劫难,甚至说,是坠入了那一场满是屠戮血腥与阴谋诡计的噩梦。
她木然转过身,望着那灵位上的一个个刻入底色的字痕,有那么一刻,几乎觉得自己不在人世间。
丁述慢慢站起身来,看着她的侧脸,道:“渡口一战,我杀尽了官差,将他们的尸体都抛入江中。据说后来朝廷也派人追查此事,但负责押解的官员怕承担罪名,便隐瞒了渡口遭劫的事情,只向朝廷回报说是遭遇洪水,官差与犯人都被卷走。此后我与二公子也曾想要替将军报仇雪恨,甚至还趁着二皇子赵锴出宫时联手行刺。可他身边禁卫无数,厮杀之下,我们非但没能除掉赵锴,我还身负重伤,拼尽全力才逃出追捕……走投无路之际,二公子决定将你交托于我,让我隐居山中抚养你长大……”
双澄再望着那灵位上的字迹,这才注意到虽然上刻“先考、先妣、先兄嫂、亡妹”等字样,却并无立牌位之人的姓名。
“这些牌位……都是他立下的?”她哑着声音问道,“那他现在,又在哪里?”
丁述意味深长地看了她一眼,过了片刻,才道:“等该相见的时候,自会相见。”
双澄心绪纷乱,怔立在灵前。丁述从桌上取过一束新香,递到了她手边,“现在,你总该为他们敬上香火了……”
她木然抬头,迟缓地望着丁述,也不知过了多久,才僵硬着伸出手去。
纤细的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