归去来-第10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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琴声在茫茫夜色中响起,像一个神迹。青袂趴在地下,抽噎着抬起头来。
是谁,谁在弹琴?
这不是师父的琴声。这不是那阙《有女同车》。好多年了,师父只弹这一支歌。
从没听过的曲调像一只粘着人的鸟儿,时而远了,又近了。飘飘拍着翅子,只不离她身周一尺。它舍不得她,痴痴恋恋,环绕不去。青袂抹抹眼睛。她没听过这样的琴声。如此情致缠绵,浓得化不开。曲意中充满一股陌生气息,又暖,又软,又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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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38节:十五 子衿(2)
就像有个人在你耳边低声呢喃,呢喃着一些……不能让旁人听见的话……
青袂身子一弹,挥手间喀啦一声,有枝粗大荆棘自根断裂,飞落在她掌中。
片刻前哭得天昏地暗的女孩此时站定峰顶,山风吹得一头长发猎猎飞舞,然而吹不动她的身子。她毕竟是迷风的徒弟。屹立高山之上,灰白色荆枝一道似电,劈破黑夜。
青袂喝道:〃什么人装神弄鬼,出来!〃
那时在离她很远的山坳,草庐之中来了一个访客。赭红衣裳垂落至地,佝偻的背影遮住了灯光。那人站了好久,想是腿麻了,身子一动。叮玲玲一片碎响,银锁银链相互撞击,洒下清音。
红黄灯火投在萨卡族长、野九老人脸上。他看起来更老了,朱砂印为皱纹沟壑牵扯,已经变形,暗影中越显狰狞,如一个地底下钻出来的冤魂。然而老人费力地抬起层层松弛的眼皮,向坐在面前的黑袍巫师望去,那目光却是悲哀的。
迷风一如既往盘膝而坐,脸上没有表情。野九族长注视他摆弄着许多叫不上名堂的东西,灰色粉末,红色液体,破碎模糊的昆虫与植物的尸体,瓶瓶罐罐罗列满地,光是看着也叫人眼晕。可是他似乎对它们无比熟稔,那双又细又长的手有条不紊地穿梭其间,像个冷白的大蜘蛛。
青砖地上有一只暗金香炉,去了盖子,炉膛里火苗小如豆粒。迷风端起架在上头的陶罐,挑起一撮形似剪掉的指甲的黑色物事撒入,火焰化作紫色,腥臭气味顿时弥漫。
野九族长皱眉:〃你往这狮子炉里放的是什么东西?〃
〃蝎子钩。就是蝎子尾上最尖的那部分。这种毒虫只生活在干燥的北方,此地是没有的。〃迷风将陶罐放回火上,望了望那尊张着大口的兽形炉,〃这不是狮子。在中原,汉人叫它狻猊,他们说它是龙的九个儿子之一,平生最喜烟火,所以总是被雕刻在香炉上供奉佛前。〃
〃佛……〃老人十分迷茫。听说中原人崇信的〃佛〃是慈悲的神灵,不杀生,连肉也不吃的。
这样慈悲的佛,怎么会和这个杀人不眨眼的妖巫、和这邪恶的秘术牵连在一起。他所做的一切如同魔鬼。
迷风没看他。他知道族长在想什么。
什么是正,什么是邪,什么是善,什么是恶。什么是佛,什么又是魔。又有谁能真正地分清楚。
他只是专注于火上咕嘟咕嘟翻着鱼眼泡的那罐东西。千般毒物炼着,万种妖火熬着,多少个日日夜夜,就快要大功告成。他在这里头注入了多少心血。
……又有谁能够真正地分清楚呢……他决定什么也不去想。让那罐药慢慢煮着,巫师从脚边黑布囊中取出一小把灰白丝缕,看去像一些枯萎的草茎。他在昏暗火光中细心分辨,一根根理顺它们,指尖轻搓,将这些枯草捻成长长的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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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39节:十五 子衿(3)
〃族长来意我都知道了。迷风定当不负所望,今日您也亲眼瞧见。请转告九长老和山下族人,大家放心,该做的事我自会做。〃黑袍男子头颅低垂,巫药蒸腾出刺鼻雾气笼着那张冷削如石的脸,然而他手里捻着白丝线像个专心女红的妇人,这情景既可笑又可怖。
他抬头看着老人,丝线绕在指上。
〃一切按计划进行。〃
〃那就好。〃野九族长仿佛吁了一口气,〃大家都知道大祭司跟萨卡人是一条心。我就说计划不会有变的。这些年来的事,您都清楚。我们只求躲在这深山里过日子,吃口苦饭,养儿养女……大祭司,不是萨卡人爱惹事,是那些汉人不让我们活啊!若非逼得没路走,谁愿意打仗!汉人的命是命,我们萨卡人的命可也是命,谁舍得让孩子们去送死……〃
〃您不用说了,我都明白。他们逼人太甚。既然左右是没活路走了,不如背水一战。还是那句话:迷风这条命是萨卡父老给的,当与折翼山的人共进退。〃
〃唉,那就好……这么多年啊……圣女她……全亏了大祭司抚养,那孩子十八岁了……养到十八岁,不容易……若不是真逼得没法子了,谁舍得……〃野九族长吞吞吐吐,欲言又止。
〃别说了。〃迷风突然打断他,丝线在指间绷得笔直,〃……我说过一切按计划进行。这是命。我……不会为了一个女人搭上我自己。〃
老人低声叹息。一滴浑浊的泪滑过满面沟壑,曲曲折折,等不到落地已找不见踪迹。
〃那孩子可怜啊。可她一个人的命总是抵不过全族生死存亡……大祭司你明白就好。何况,她其实并不是……〃
〃一月之后,计划启动。我还有事要做,族长请回吧。〃迷风斩钉截铁道,声音又快又冷。
没机会反悔了。这件事,从一开始,就从没有过反悔的机会。
老人走后他继续守着那罐药。混沌的汤汁,如天地玄黄。有多少死去的肉体与灵魂,都在这里头面目模糊。迷风抬眼望着窗外夜色。风与雾呼啸滚过,湮没了星光。夜那么黑。可是他知道有个女孩她从来不怕黑,因为黑夜在她的梦里有十种颜色,焰火怒放的美……那女孩她是一头勇敢的小兽,她在喀都什高山顶上。
药液汩汩沸腾。千般毒物炼着,万种妖火熬着,多少个日日夜夜……十八载的流年。
迷风忽然笑了。当此夜亲眼看见十八载流年就在这罐子里,相依为命,一点一滴,煎熬成毒。没有人知道这秘药的成分,于千般毒物之外,汤火里熬炼的还有百具名刀的魂魄。
整整一百柄刀,它们的主人活着时不是沙场名将便是邪徒大盗。刀下杀人无数,刃口砍得卷了边。那是世间锋利无伦之物,刀死了,魂还在,戾气还在。他把它们拿来炼一炉无双毒药。迷风是天下人闻名丧胆的妖巫,他们说他的心是石头做的……不,他根本没有心。这个死神化身的黑袍男子,他断义绝情,六亲不认,一把宝刀杀起人来有多快,他的药就有多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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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40节:十五 子衿(4)
那女孩她不会知道。这炉药他已炼了十年。百具名刀之魂,十载慢火煎熬,在腥臭浓稠的汤汁里,百炼钢早已化作绕指柔。杀人,不见血。
丝线捻得很长了,绕在他指尖。像一根三千丈的白发,晶莹而脆弱。
丝线轻轻穿入银针。
在摇曳的灯火下,巫师迷风像个等候孩子归来的母亲,细心缝着新衣。她的冷暖饥饱,没有人比他更关心。那双男人的大手穿针引线,她又长高了,得做一件新衣给她……是的,最后的一件。他的手这么瘦这么冷,捋着线如同惨惨白骨,但他缝出的衣衫……
〃师父,这衣服真好看!师父做的衣服是世界上最好的!〃
女孩清脆的童音还在耳畔。为了她,他一向竭尽所能,他给她最好的食物,最柔软的衣裳,轻轻暖暖裹着她,不让她受半点委屈。最后一件,还是如此。丝线长长地拉过去又拉过来,幻觉中那个小婴儿在细密针脚里长大了,长成折翼山上一朵青莲花。她颜如舜华,将翱将翔……迷风沉默地看着银针一下刺歪,扎了手指,却没有血流出来。
他只是拔出针来,在身上擦了擦,继续默默缝衣。
一针针,一线线,直似天涯地角,无穷无尽。缝进了漫长的岁月,缝进所有说不出来的话。
这件衣裳,是师父给你的。你穿着它,乖乖地睡吧。睡吧……我的……青……
〃青青子衿,悠悠我心。纵我不往,子宁不嗣音?〃
琴声从千年古树后转出来,飘到她脸上。
青袂呆住了,荆枝握在手里,竟然就此定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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除了两岁那年来访的野九爷爷,她从没见过任何外人。折翼山脉辽阔连绵,对青袂来说,却始终只是她和师父两个人的世界。长了十八岁,她没见过……她根本没想过……在这山里还会碰到第三个人。
然而那少年真真切切地就在面前。一袭雪白长衫飘扬,七弦琴抱在他怀里。
他拨动琴弦,轻抬慢步,山风掀动他衣角,却吹不乱一头黑发。这个清瘦高挑的少年,他梳着和师父一模一样的髻子,露出光洁额头,鬓边两绺长发随风飞转,整个人如水墨画出,仙骨不染尘埃。
他的嘴唇那么薄。薄薄的嘴角挑动,变成一钩上弦月。他对她笑,微笑着吟唱。
〃青青子佩,悠悠我思。纵我不往,子宁不来?〃
少年唱着汉话。是师父的书本上,那些四个字四个字蹦出来的词句。师父说,那叫作〃诗〃。
琴声真美。但青袂举起荆条。
〃别过来!我……我会打你的!〃
唉。黑袍迷风的弟子,竟然不会说一个〃杀〃字。少年凝视着那惶恐慌张的、咬着嘴唇做出凶巴巴模样的女孩……她像小野鹿一样躲着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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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41节:十五 子衿(5)
他不躲她。他笑了笑,右手又弹几声。踏着荒草夜露,在琴声里逼近她。
〃姑娘别怕,我不会伤害你。姑娘不认识我,可我认得姑娘……你信么?〃
他开口说话了,声音真好听。年轻的、清朗的嗓子,像折翼山上空没有云的晴天,湛蓝温暖。不过青袂一扬手,荆枝上的尖刺映着月色,抵在他咽喉。她的双眼泪水未干,黑暗中越发炯如碧火。那是只有在最深的山里、洞|穴最深处才能见到的野兽眼中的光彩,危险与警惕使它们闪亮。
〃你常来这里,我也是。不过每次我都是偷偷瞧着你,不敢打扰。姑娘,你真美,第一次看见你,我以为你是天上的仙女……〃他被她逼着倒退,一步步接近万仞深渊,声音却始终平静,不慌不忙,字字道来,〃我不相信尘世会有这样美的人。要不是今夜,我也没勇气贸然打扰,可是你哭了,姑娘,我不能看你哭。是谁让你这么伤心?……你不想说就算了,我只想弹完这支曲子给你听,再给我多一点时间好么?你已好久没来这里了,我每晚等着你,姑娘,我……很想你。〃
他站在悬崖边上,温柔地说。琴声又起,陌生的少年悠悠唱道:〃挑兮达兮,在城阙兮。一日不见,如三月兮!〃
青袂手上加了点劲,沙砾簌簌滚下悬崖去了。黑布鞋一半踏在崖畔,少年看了看背后深渊,笑道:〃好啦,总算让我唱完了这支歌。心愿了了。总算你今天来了。我怕再等下去,我会变成个老头子。一日不见,如三月兮!姑娘,你不要怕,以后我不会再打扰你啦。只可惜我还不知道你的名字,不过你是不会说的。那么……就此别过吧,以后有时想起我来,别说那是个恶棍就行。姑娘,记着我也有名字,我叫……〃
一句未完,他脚下一滑,怀抱七弦琴摔下崖去。谷底云雾像张白茫茫巨口,顷刻就要吞没那瘦弱身躯。青袂什么也来不及想,荆枝已脱手掷出。一道黑光如飞龙在天,呼啸横空。
青色的影子追着白色的影子,在这千钧一发之刻,她抱住他向深渊中坠落。比人还长的黑发甩出去,牢牢缠住古树之根。青袂天生拥有被浪费的速度与力量,此日终于用它纵身跃下悬崖。
这一天,她遇到一个人。她救了一个人。
青白双影紧紧相拥,在云雾中摇荡。脚下便是万劫不复,可她毕竟抱住了他。这一抱,再也不能撒手。
他在她怀中仰起脸,轻声说:〃谢谢你,青袂姑娘。我不知道你的名字。看你总穿着青色衣裳,就这么叫你了……你别生气。〃
云气像无底的海,将她与他淹没。她看不见他的容颜,只是死死地揽住了他。他真瘦,一把清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