上河图-第23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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下午上班,趁秦明月出去,也不避唐诗,丁凤鸣就往省城各大媒体打电话,反映上河市旧城拆迁过程中的一些违法行为。一家一家下来,却回答暧昧。有一家大报的记者甚至没有听他把话讲完,就不耐烦地把电话给挂了。丁凤鸣不甘心,记起上次南方那家以敢说真话闻名的大报来上河披露教师上访的记者,那记者名叫沈力,很有胆识、也很有良知。丁凤鸣就打电话到其驻本省的办事处找他,对方却说他有事去外地了。丁凤鸣就骗对方说,他和沈力是大学同学,几年没联系了,能否告诉他的手机号?对方也不疑心,很爽快就告诉他了。再打他的手机,却关机了,电话里传来的是存贮在电脑里的刻板的声音。丁凤鸣不死心,掏出手机,给他发了一条短信过去。
唐诗一直在看他忙活,此时见他束手无策,说:“我倒有法儿。”
丁凤鸣说:“你有法儿?还不快说?”
唐诗不敢卖关子,说:“上网。到网络上发个帖子,据实讲来,肯定会吸引很多人的眼球。”
丁凤鸣不屑:“那有个屁用。”
唐诗认真地说:“老土了吧?现在网络牛得很,被誉为报纸、电视之外的第三媒体。而且网上特自由,任何人都可以发表意见,封也封不住。”
家里没电脑,丁凤鸣平时就很少上网,偶尔上网也就是查点资料,看点新闻,此时被唐诗说得心动,道:“我不会发帖子。”
唐诗来了兴致:“我会呀!你写,你的文笔好,我帮你发。”
丁凤鸣说:“死马当作活马医。那我们说定了?”
夏馥又叫丁凤鸣过去。这段时间丁凤鸣和她已经很熟了,但越熟悉他越有点放不开。她的美貌让人不敢逼视,无形中就有一种压力。而且她地位特殊,最近厂里又有提拔他的意思,越发让他谨小慎微。廖一灯正在和她说什么,两人都脸色凝重。廖一灯素来高门大嗓,这时竟也压低了嗓门。丁凤鸣连忙退到门外,在一把空椅上坐下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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桌子上有一张当日的报纸,丁凤鸣随手拿起翻看,上面的一篇文章却引起了他的注意。文章的标题是《打造高效廉洁的政府》。文体很怪,评论不像评论,报道不像报道。文中说,高效廉洁一直是本届执政政府追求的目标,通过不懈的努力,目前取得较好的成效,已经形成了一个良好的氛围和机制。以腾龙超市为例(丁凤鸣这才知道,那个拟由日本人投资建设的大型超市名叫腾龙),市里从了解信息、进入谈判到签订合同,仅用了一个多月时间。此笔投资是迄今为止上河市最大的一笔外来投资,将极大地推动上河的经济发展。接着文章笔锋一转,写道:但是,总有那么一些人对上河取得的成就视而不见,囿于一己私利,为上河的经济发展制造人为的障碍。……在拆迁过程中,少数人包括一些领导干部,不但不配合拆迁,反而制造、传播一些不负责任的谣言,或是出谋划策,或是带头抗拒,作用极坏。对这部分人,将按党纪、政纪、法纪严肃处理,决不姑息迁就。细细读完,文章中有针对目前传言辩白的意思,更多传达的是一种明白无误的杀气。丁凤鸣却感觉到文章似乎并不仅仅针对拆迁,还有着更为复杂的含义。
上河图 将相无种(11)
夏馥叫他进去。进去才发现,廖一灯已经走了,办公室里留下了浓浓的烟味。他在夏馥的桌前坐下来,静静等她说话。
夏馥静了一刻,开门见山说:“我刚到市里开了个会回来,内容是关于拆迁的。我们厂里涉及拆迁的关系人共有七人,我都准备一一谈话。关于拆迁的精神,想必你也听说过,这次市里专门行了文。如果不按时拆迁,市里就将采取文件上明确了的强硬措施。”说到这里夏馥有意停顿了一下,把市里下发的《上政办发第183号》文件拿给他看。
丁凤鸣把文件快速看了一遍,心里并不惊讶。果然就是那些内容,处罚措施除了调离、开除等以外,还多了一条:构成犯罪的,依法追究刑事责任。丁凤鸣心道,你们就先犯罪了,要追究也要先追究你们的责任。
夏馥说:“看完了?”
丁凤鸣说:“看完了。刚刚在外面,我认真读了报上的文章,就已经感觉到杀气了。”
“什么文章?拿来我读读。”
丁凤鸣起身把报纸找来。夏馥很快读完,似笑非笑,随手丢到一边,说:“对你,我就不绕弯子了。准备怎么办?”
丁凤鸣晓得她的倾向,就带点气说:“能怎么办?人为刀俎,我为鱼肉,还能有选择?”见她含笑看着自己,继续说,“按规定拆迁吧,吃亏太多,心理不平衡;不按规定拆迁吧,又等着按红头文件处罚。这就是小百姓的无奈,也是小百姓的悲哀。”
夏馥笑道:“哟,牢骚蛮多的嘛。”
“房子是我岳母娘的,我没得发言权。我在那里借住这么多年已经够尴尬了,哪还有脸去做工作要她们响应号召拆迁?”丁凤鸣很知心地说,“这难处也只能和朋友说,和关心我的领导说。若是和别人说了,看我不起不要紧,不定会有什么样的解释,或扣我一顶什么样的帽子。”
夏馥说:“我理解。但你也晓得,厂里目前正面临极大的压力,某种程度上来说,是生死攸关。厂里的意思是,不想在这上面分散精力,也不想在这事上让人抓住把柄。你懂吗?”
丁凤鸣沉默了一会儿,深深叹了口气,说:“我尽量去做。但……没把握。”
夏馥也轻叹道:“厂里不强行要求你们,今儿跟你谈话,我心里也不是滋味。适当的时候,厂里将给你们一些力所能及的帮助。”
眼见快下班了,丁凤鸣也懒得再回办公室,直接到市场里去找小玉。把事情讲了,她果然吃了一惊,半天才说:“你的意思呢?”
丁凤鸣不敢看她,眼望着别处说:“我能有什么意思?房子又不是我的。”
小玉说:“我晓得了。”就流下泪来。
丁凤鸣慌了,扶住她说:“别哭,要哭回家去哭。”
小玉抹了一把泪,说:“我自小就在那里出生、长大,又在那里恋爱、结婚,说拆就拆了?那么一点补偿费,就把我们打发了,以后我们住哪里?”
丁凤鸣不敢作声,任凭她自言自语。哭了一回,小玉说:“房子是妈的,怎么开口跟她说?”听她的口气,已有了同意的意思。丁凤鸣暗暗松了一口气,却反而更加难受,鼻子酸酸的,也有一种想哭的冲动。
胖嫂过来,以为是两人怄气,说:“怄么子气?我像你们这般年纪,爱都爱不够,哪还有工夫吵架?”
丁凤鸣赶忙把原委说了,胖嫂叹道:“老百姓真不是人做的,哪个都可以咬一口,咬了还没个说理处。下辈子投胎,得睁开眼睛找个好人家。”。com 书包网最好的txt下载网
上河图 将相无种(12)
关了店门,两人回去。路上,丁凤鸣说:“你说吧,我说不方便。”
小玉点头:“好。不晓妈是什么态度。”
“走一步看一步吧。”
岳母娘买了一根扁担和一对桶系,这样就可挑水了,比提水舒服不少。丁凤鸣故意做出惊喜的神情,说:“城里还有卖这个的?”
岳母娘说:“现在的生意人多精明,今儿下午就有上门推销的了。家家户户都买,那人扎扎实实一挑担子货一根烟的工夫就卖光了,没买到的还着急,叮嘱他明儿要早点来。”
丁凤鸣多年没挑过担子了,扁担一上肩,一种久违的亲切感便油然而生。看了小玉一眼,就出门去挑水。沿路停了好些施工机械,有拖渣土的平头货车,有挖掘机,还有背后印了“拆迁公司”字样的民工。民工们吵吵嚷嚷,脚步匆匆。丁凤鸣心里纳闷,这么快施工队伍就进场了?就拦住一个民工,问:你们是来拆屋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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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人大概是个头儿,说,不拆屋我们来干什么?拆了屋,我们还要砌大楼。
丁凤鸣挑了担子发呆,那人意犹未尽,说,还是你们城里人命好,破房子都能卖个好价钱。
丁凤鸣不理他,转身就走。
挑水提水的人照样很多,但大家却不像中午那样斗嘴谈笑了,接水的默默接水,等水的默默等水,偶有交谈也极短促。为给小玉腾出时间和岳母娘谈话,丁凤鸣有意磨磨蹭蹭,落在后面。
另一边,张扯腿和眯子两人酒气冲天,凑在一起小声嘀咕,扁担水桶丢在一旁。张扯腿不知说了些什么,眯子笑得眼睛都快没了,竖起大拇指说:“高,实在是高!”
听到这里,丁凤鸣心里有些明白,就走拢去。
眯子看他一眼,警惕地住了口。张扯腿刚想说话,眯子扯住他,边眨眼边说:“中午才喝了两瓶,还没醒酒?”
张扯腿说:“老子几时醉过?不服气晚上再来两瓶!”
丁凤鸣见眯子不肯相信他,一时不好说话。周围提水挑水的人往来不断,也确实不是个说话的地方,刚好轮到他接水了,就返身回去。远远的蒲婶娘挑了水桶歪歪扭扭走来,张扯腿和眯子也散了。
多年没挑过担子了,刚上肩时感觉还好,很轻松,走了几百米就觉得肩上的肌肉发紧。那扁担硬硬的,缺乏弹性,一点都不起跳,且圆如木棍,特别硌肩。丁凤鸣停下歇息,心想,张扯腿、眯子们还不肯相信我,也好,不相信就不相信,你们去闹好了,我想另外的办法,说不定效果更好。在心底里,他也不太相信张扯腿们,一个杀猪的,加上眯子一个卖卤菜的,有勇无谋,事情还没开头呢,就嚷嚷得满世界都晓得,能起什么事?
刚进门,就听岳母娘尖声说:“不行!想打房子的主意,天王老子都不行!”
丁凤鸣把水倒进缸里,抬眼望去,只见岳母娘脸涨得通红,白发凌乱地披散下来,嘴角堆起了一团白沫。丁凤鸣尴尬地站在原地,不敢开口。
小玉央求:“妈,不是没办法了吗?你总不能看着凤鸣把工作丢了吧?”
岳母娘一拍桌子,吓了小玉一跳:“那也不能打房子的主意!我一辈子什么都没剩,就只有这两间破房了。把房子拆了我住哪里?有本事给我买个新房,我屁都不放立马就拆!当了干部就成|人精了?别人当干部吃好的喝好的住好的,他呢?我讨了他什么好?除了吃苦受累,除了给你们做老妈子,我享了你们什么福?这房子怎么了?你们还是在这里面成的家,没这房子,你们挂到壁上去结婚?……要我带头拆房子,你们莫想!我不是刘红红,她不做好事有把柄被别人抓在手里,我一生清清白白,哪个都不怕!房子就是我的命,要想拆房得把我先弄死,我死了什么事都不晓得了,就称你们的心了!就随你们折腾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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小玉也气了:“你乱说什么,哪个要你死了?你以为我愿意拆房?市里的文件一条条写得明明白白,我们又没得背景,市里要开刀,要抓典型肯定先抓我们。凤鸣的工作丢了,你要我们下半辈子怎么过?”
岳母娘拍着手说:“哟哟哟,还哭呢,老子又没死,你哭什么哭?女生外相,有了男人就不要娘了!不拆房就开除工作,三皇五帝到如今,我还没听说过!”
小玉叫丁凤鸣:“明儿你把文件复印了带回来。”
岳母娘有些歇斯底里了:“不拆不拆就不拆!你也不用和我磨嘴皮子,要我做叛徒?莫想歪了你的脑壳!”
丁凤鸣心里憋气,不好再待在屋里,挑了水桶出门,却见朴寡妇等一干人在门外偷听。朴寡妇倒没有不好意思,惶惶问:“你们也要搬了?”
丁凤鸣不好回答,又去挑水。再回来时听见小玉和岳母娘仍在争吵,岳母娘的情绪越来越高涨,就把一担水轻轻放在走廊里。朴寡妇倚了门看着这边,一脸惶然,眼神惊慌不定。
丁凤鸣默默走开。走了一段,泪水止不住流下来,索性走出城去,在湖边找了个没人的静僻处,痛痛快快地哭了一场。此时天边只剩下一抹浅浅的亮色,暮色如融在水里的墨汁般,一点一点浓了起来。风在草梢上轻轻吹过,枯了的枝叶发出细碎的声音。有鸟儿冲天而起,“呼啦”一声,便与暮色融为一体,了无踪迹。湖对面远远的山上,有人打了手电行走,如萤火虫般,时隐时现。湖面上有渔船驶过,与黑暗重叠在一起,船行无声,如影子般飞掠而去。
哭了一阵,舀了湖水把脸洗净。幸喜刚才的哭泣没人看见,又觉得男人偶尔哭一下也没什么不好意思。正想着,小玉打来电话,问他在哪里?说还能在哪里,在街上瞎逛呗。小玉说,你还不回家吃饭?丁凤鸣嗫嚅着,小玉就说,回来吃吧,要不妈的工作更加难做。不管怎样,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