昙花果--童童和他的十多个女人-第26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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全场默然。互相观望。童童不希望看到有人表现出哪怕一时的软弱和怯懦,不愿意看到人们暴露出人性的弱点。
三分钟后,古司令说:“你们愿意和我一起坐牢,我很感动!我们要相信自己!我们决不是反革命!包括出身成分不好的战友们,我们不是反革命!运动初期北大的聂元梓、清华的蒯大富都当过反革命,都坐过牢,后来平反了,成了英雄、文革功臣。‘坐牢算什么?我们是革命者!’等到刘王张郭回川主政之时,我们就是打江山的功臣了!我们知青的命运将就此改变!我们知青的前途将无限光明!”
一席话,说得大家豪情万丈,慷慨激昂。等大家平静了些,古司令说:“区公所电话被邮电所掐了,摇不出去。必须派人到璧县向军部求援。我命令童无逸想法冲出重围,尽快赶到方面军总部,汇报情况,请求援军!”转身安排说:“陶参谋长和政委主持会议,部署防务,商讨策略。我给童无逸交代事情。”带着童无逸出了会议室,到无人处说:“你尽快赶到军部,带援兵回来。如果军部泥菩萨过河,自身难保,没援兵来,你就远走高飞,形势不好转,就不要回来。保重吧!”
“为啥呢?”童童问。
“你的政治条件最差,处境最危险,一旦打成反革命,能不能平反很难说。”
“陶启明不是更危险吗?让他去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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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是参谋长,榜上有名,跑不脱的。你不是勤务员,跑了不打眼,能躲则躲吧!跑脱一个是一个!”古司令急急地说:“大门出不去,这后面都是串架房,翻墙打洞都行。快走吧!”和童童紧紧地握了手,扭头回会议室去了。
童童在办公室后找了一遍,见厨房后空猪圈堆着柴草,屋顶正梁下有一个三角形空挡。他爬上柴堆,翻过墙去,弄得满身尘灰。隔壁是一户居民的猪圈带厕所,一个小姑娘推门进来,见童童站在猪圈上,惊奇地问:“童哥哥,你在干啥子?”
童童见是顺子中学的五兵团红卫兵,姓刘,挺漂亮,像小田华,说:“小声点。你家有后门吗?”说着,取下胸章装进兜里。
小姑娘懂事地点点头,不说话,领着他出后门,爬上山坡,一直送到场外大路上。童童和她挥手告别,转身看她早已憋不住,蹲在路旁土沟里了。
童童一路小跑,心急如焚。八十里山路,也没觉得好累。到璧县已晚上九点多了。惨淡的电灯光下,县政府破败荒凉,纸屑遍地。方面军军部里只有一个着便装的小伙子在给奶娃换尿布,一见童童就说:“五兵团告急吧?”
听口音是泸州知青。童童刚要开口,他苦笑说:“我晓得你们该来了!逃命去吧!宜宾军分区派兵砸了宜宾红旗总部,头头全抓了!抵抗的格杀勿论。我们军部的人也遭抓了。要不是这个奶娃儿,我也遭了。”见童童定定地望着他,说:“想当反革命坐牢哇?还不走?上北京告状去!”
童童本想问他为啥一个大男人独自带个奶娃儿,娃儿他妈咋个了?见他发急,道声保重,转身走出县政府,站在十字路口,不知何去何从。浑身汗水浸透了统绒衣裤,寒风一吹,透体冰凉。这时他才感到饥渴难耐。拖着酸痛的双腿,就近吞了两碗粗硬苦涩,臭烘烘的“炸酱面”,看着满街满巷的大标语:“彻底砸烂黑旗总部!坚决镇压反革命!”“没有一个人民的军队,就没有人民的一切!”“人民大众开心之日,就是反革命分子难受之时!”。。。。。。
迎面走来欢呼镇反运动战果辉煌的游行队伍。童童急忙转身朝城外走去。璧泉大桥,桥下流水哗哗;天上冷雨霏霏。他站在风雨桥头,四顾茫然,到哪里去?自己脱离虎口,战友们困在区公所里,饥寒交迫,虔诚地、绝望地、流着眼泪、带哭声地唱着:“抬头望见北斗星,心中想念毛泽东。。。。。。”
顺子区不能回了。青牛山更远,在顺子那边,回不了。回兴盛老家吗?让老母亲担惊受怕?上北京告状?对!上北京!璧县危险,必须马上离开。先到矿区,找瑞琥借点钱。晚上没车,走路吧。决心一下,童童冒着寒风冷雨,摸黑向矿区走去。
县城的灯光渐渐远去。公路上没人没车,没一星半点光亮。他摸索着走,尽量远离黑黝黝不知深浅的路沟,不时踩进水坑里。解放鞋和袜子湿透了。脚板麻木了,不知冷热,也不觉疼痛,只是机械地一步一步迈进。公路越来越陡,在山谷间盘绕上升。谁说“春雨不湿路;冬雨不湿衣。”在这冬春交替的季节,路是湿的,衣也是湿的。山越来越高;风越来越硬;雨越来越大;天越来越冷。慢慢地,冷雨变成了水雪。水雪又变成了絮絮飘飘的大雪。四周的山峰渐渐变白,映着雪光,夜空稍稍明亮了一些。不知什么时候了。童童的意识越来越迷糊;眼皮越来越沉重;步伐越来越慢。这个金枪岭几时到顶呀?他知道矿区就在山那边,只要爬上金枪岭坳口,过了枞木关,就看得到矿区满坝子的灯光。眼前的路还在左弯右拐,向上盘旋,没有个尽头。雪越来越大,盖满了公路。眼前白茫茫一片,分不清哪是路面,哪是路边。他怕滚下深不见底的峭壁,尽量靠里走,却一不小心踩进了路沟里,摔得浑身疼痛,也不知伤了哪里。路沟太深、雪地太滑,好不容易爬出来,无力地倒在雪地里。眼皮沉重地合上了。他要甜甜地睡上一觉。
突然一个比猫大的野物从路边窜出来,撞到他身上。他一惊,睁开眼,看见一对黄绿发亮的眼睛。那野物箭一般射过公路不见了。他一惊而醒,不晓得睡了多久,冻得直抖。他爬起来,却挪不开步子。两腿僵了!他只好坐在路边石上,揉着麻木的双腿,茫然无助,可怜巴巴地望着风雪弥漫的夜空。
滚滚黑云压着头上的金枪岭;皑皑白雪隔断山顶的枞木关。还要走多久才看得到矿区的灯光啊?他怕自己会走不出这风雪寒夜,毫无意义地死在这金枪岭下,反责怪起古正云来:让我孤身逃窜倒不如和大家一起坐牢。看通天大道我却走投无路;想万里山河我却无处安身。荒山野岭、饥寒交迫、风狂雪暴、举步维艰。此情此境,一联名句浮上心头。他低声吟诵:“云横秦岭家何在?雪拥蓝关马不前。”
真是穷途末路,家国难投,古今同悲啊!
胸中郁气冲撞,悲愤凄怆,不禁仰天长哮:“命啊!。。。。。。啊!。。。。。。我的命运啊我的星辰,请回答我,为什么,这样残酷,捉弄我?”
声嘶力竭地怒吼,却悄无声息地消失在无边的风雪寒夜之中。他无奈地死命捶打着不听话的双腿,挣扎起身,笨拙地蹦跳,直到双腿和软一些,又顶风冒雪,奋力前行。走啊,走啊,终于在蔽天黑夜里,迷蒙雪雾中,看到些微的反光,映出金枪岭坳口斧劈般的剪影,突兀在半空。
“枞木关到了!”童童加快了步伐。穿筋透骨的寒风从关口扫下来。雪米子打得人满脸刀割样疼痛。童童低头弯腰,拉下帽檐挡住些枪子样的雪粒。好不容易冲过雪暴风狂的金枪岭坳口。出枞木关后,一路下坡。望着脚下遥远的灯光,心情稍觉轻松。有道是“上坡偻脚杆;下坡打闪闪。”“上山容易下山难。”膝盖僵硬、腿肚胀痛、不听使唤。一不留神就滑倒在地。瞌睡也摔醒了。
一路扑爬礼拜下得山来,滚得一身泥浆。跌跌撞撞走到白岩三井运输班宿舍,推开门,冲进热气腾腾的屋里,把瑞琥摇醒,吓得他差点叫出来。周身泥水、面目狰狞,好歹还认得出是童童。一看表,凌晨五点过。不敢惊动同事,轻轻穿衣起床,搜罗了一堆冷馒头,让童童在火炉上边烤边吃。童童狼吞虎咽,喝了两大杯开水,吃了一大堆馒头,然后脱光洗净,钻进暖烘烘的被窝,一觉睡到下午四点多,瑞琥下班回来。
吃过晚饭,瑞琥说,雨雪早停了,到山上说话去。一路上,铺天盖地的标语、大字报,一个主题:“砸烂黑兵团!镇压反革命!”
夕照迷眼;暮云匝地。峰顶雪残;谷底流急。两人坐在白岩沟口山石上。童童讲五兵团被围攻,困在区公所,自己奉命逃亡;讲“云横金枪岭;雪拥枞木关。”讲风雪夜举步维艰时的绝望。
瑞琥问:“瑞珀呢?”
童童说:“瑞珀没职务,没点名,应该没问题。”
瑞琥说:“你们还算好。。。。。。小妹死了!”
童童没回过神来:“哪个小妹?”
瑞琥瞪了他一眼说:“夏小妹!夏翔!”
童童瞠目无语。瑞琥凄然说道:“死得好惨,尸骨无存!”
童童不敢相信,天真无邪、单纯活泼、娇小漂亮、能歌善舞、才18岁的夏小妹会死得尸骨无存。
瑞琥说:“夏小妹退出赤卫军,参加兵团,当上了兵团政治部宣教委员,组织宣传队,把我调去了。三十多人脱产集中,天天排练、演出。宣传队长易世钦是北京地质学院65届毕业生,才华横溢,作词谱曲、歌舞器乐,样样得行。手风琴尤其精彩,专业水平,常给小妹独唱伴奏。才子佳人,珠联壁合。春节请大家吃了糖,宣布今年‘五。一’结婚。我给你讲过,矿保卫处长的少爷,调度室的孙胜日在死命追她,听到这个消息,找了她好几回,要和她结婚。送钱送东西、磕头下跪、痛哭哀求,直到抹喉吊颈,夏小妹都不理。孙胜日气得死去活来,到处放话,不得让易世钦夏翔有好日子过!砸兵团那天,他带解放军和公安兵直冲宣传队,抓走了易世钦和夏翔。我们一般成员被关起来办了几天学习班,勒令回班组接受赤卫军监督改造。昨天才听说:监狱爆满,夏翔和一些小头目关在矿区机修厂,由赤卫军协助看管。一天晚上,孙胜日单独提审夏翔,要夏翔答应和他结婚,保证不把她和易世钦打成反革命。夏翔坚决不答应。孙胜日恼羞成怒,抱住夏翔就扯衣服要硬干。夏翔挣脱就跑。在酸洗池边,孙胜日大喊:‘反革命逃跑了!’几个看守赶来,围追堵截。夏翔掉进酸洗池中。他们听见一声惨叫,看见冒起一阵气泡,飘起几缕青烟。夏小妹就这样香消玉殒了。”瑞琥停下,抽了几口气,说:“军代表叫矿里弄干了酸洗池,夏小妹只剩下几小块没化完的骨头渣渣。”瑞琥又停下,急促地吸了几口气,说:“调查的时候,几个看守说法不一。有说是夏翔不小心滑下去的;也有说是夏翔自己跳进去的;还有说是孙胜日推下去的。至今没得结论。孙胜日也跑了。”
想象着酸液腐蚀肌肤骨肉,融化五脏六腑,吞噬生命时小妹受到的巨大痛苦,童童心如刀绞。当年穿着花格连衣裙,唱《小马街》的夏小妹;为送我金色小提琴纪念章“望穿秋水”的夏小妹;紧搂着我脖子哭着说:“我从懂事起,做梦都是你!”的夏小妹;关切地问我:“幺妹给你写信没有?”的夏小妹;我的,让人永世追忆,心怀歉疚,终身感念的小妹呀!我连当面给你说声“对不起”的机会都没有了!这世界上再也找不到你那双妩媚迷人的桃花眼了!
童童五内俱焚,听瑞琥唏嘘,忍不住悲泪盈眶,忙掏出手帕,捂住双眼。
瑞琥说:“我给你看个东西。”拿出张照片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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童童接过,迷惑地说:“哪个这么像我?”似有所悟,犹豫地问:“是易世钦?”
“是易世钦。”瑞琥说:“你呀,还不好意思哭出来。哭哇!哭一千回,一万回也该呀!”低声说:“她是把易世钦当你来爱的。”
童童呆呆地看着照片,百感交集:小妹呀!小子我何德何能,值得你这样痴心不改、不弃不忘的爱呀!一时神思恍惚,情智迷痴,仿佛肉身已化,溶融在小妹弥天盖地的浓情蜜意之中,消解在小妹芳魂所化的轻烟灵雾里了。
瑞琥见童童发傻,忙摇醒他,说:“天黑了。该回了!”
童童回过神来,痴痴地说:“她们都是红五类呀。一个个精精灵灵、漂漂亮亮的,为啥偏偏不要命地爱我们这些狗崽子呢?”
瑞琥说:“自作多情,忘乎其形!哪个不要命地爱你?弄清楚,小妹爱的是易世钦!”
童童不答话,联想到白璧无瑕,固守清纯圣洁的刘韵蓉;迫于生计,痛断情缘的蓝瑛;秀丽聪慧,胆识非凡,异香撩人的洪玉聪,又是一阵发呆。神思恍惚,灵魂出窍,晃晃悠悠,飘飘渺渺,消融于无际无涯的情天爱海之中了。
瑞琥见他还在发傻发呆,拉他起来说:“天黑了。我冷。回去!”
童童无语起身。两个默默下山,走到半路,童童问:“老九啥病?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