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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0章

行者无疆-第10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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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会是谁呢?连堂堂国王和女王都在那么低下的部位守护着他,侍候着他,难道他是上帝吗?

云在他身边飘荡,他全然不理,只抬头放眼,注视远方。远方尽是地中海的浩荡碧波,他的目光全然穿越地中海,锐利而又渺茫。

我立即猜出来了,只能是他,哥伦布。

一问,果然。

知道是他我就兴奋了,抬着头围着高塔走一圈。突然发现,塔的底层一侧有门可进,进去才知,还有电梯,可达塔顶。

塔体不大,电梯应该很小,伸头一看,可乘两人,但两人要站得很紧才行。这电梯看来已很老旧,不是目前流行的高速电梯,上去一次时间不短。在不短的时间里与一个陌生人紧紧地站在一起上天人地,彼此无话,会非常尴尬,我于是忙颠颠出来找我们的伙伴。很快就见到温迪雅,大喜,要她一起乘电梯上去,她的兴致更高。说是抵达塔顶,其实终点离哥伦布的脚还有一点距离。那里有一圈仅可容身的小窗台。此刻风大,塔身颤颤,四周无依,孤标独杆,十分恐怖。温迪雅平日并不惧高,今天却不敢站立,不敢俯视,我们也就很快下来了。

在上面我已经看到了整体形势。这座哥伦布高塔,正与流浪者大街连成一直线,那么,这位航海家也就成了大街上全体流浪者的领头统帅。或者说,他是这里的第一流浪者。

其实岂止在这里。他本是世界上最大的流浪者。

为了争取流浪他先流浪,在各国政府间寻找支持,支持他的就是现在蹲坐在他脚下的皇家夫妻,然后他真正出海远航。

没有人走过这条路,他也只是从别人嘴里听说。但他随身带着《马可·波罗游记》,向往着中国。

他发现了一片大陆,于是走进了历史。但他至死都不清楚,自己发现的究竟是什么大陆。

想到这里我豁然领悟,什么是流浪的本性。哥伦布表明了:不在乎脚下,只在乎前方。

这也是流浪者大街的宣言吧,有他在前方,我们集结了。整条大街成了他的追随,于是大街也进了雕塑,成了主塑背后的行为艺术。

5从哥伦布,我理解了巴塞罗那的另一位大师:高迪。

我以前对高迪知之甚少。让我震动的,是他建造圣家族大教堂的业绩。

他接受这项工程时才三十岁,造了四十四年,才造成一个外立面。在外立面完工庆典前的两个星期,他因车祸去世,终年七十四岁。

到今天,正好又过了七十四年,他的学生在继续造,还没有造好。对此,巴塞罗那的市民着急了,向市政当局请愿,希望自己有生之年能看到这个教堂。于是市政当局决定加快步伐,估计二十年后能够完成。

那么,这个教堂建造至今,已历时一百四十八年,再过二十年是一百六十八年。

这笔时间账高迪不会去算,他只管建造,不问时间。

然而,正是这种怪异而又宏伟的行为方式,使我想起流浪者的本性,不在乎脚下,只在乎前方。

作为一个杰出的建筑天才,高迪精确大胆地掌握和发明了多种测量技术,但对他来说,这只是具体手段,不是总体行程。他把总体行程交给时间,交给未知,交给宿命。这个教堂如果他精密计划、按部就班、如期完成,他会是一个令人满意的建筑师,但他不是这样,一旦起步就时时有新的发现,每天上手总会迸发出大量创造的冲动,他已经不知道双脚会把他带到何方,更不知何时能够带到。

你可以责怪他延长了工期、扩大了投资、违背了契约,但仔细一看又不忍心责怪,因为他每一步都那么专注,毫不懈怠。他的这种神情和以往成就带来了广泛的信任,于是人们鼓励他任情随步,一路行去,不再催逼工期,不再询问路线,只欣赏他那副陶然神态。结果,他也就由一个建筑师上升为流浪者。

一百六十八年的工程当然不可能在他的有生之年完成。他终于去世,人们如果快速善后,把工程了结,看似完成遗愿,却没有理解他的流浪精神。幸好他的学生理解他,在他之后继续摸索着、摇晃着前进,不急不躁,不追不赶,居然至今未完,令人感佩。

更让我欣喜的是,学生们并没有完全按照他已经建好的外立面风格亦步亦趋,而是完全呈现出另一种时代格调,这就表明他们从老师的终点重新流浪。

重新流浪就不能在老师的终点之后划一条直线,而必须投入自己的生命一点点厮磨。我想高迪会满意学生们的这种选择,他最终希望继续的,不是教堂,而是流浪。

我到那个教堂的工程现场整整看了一天。可以想像,即使从飞机上看,这也是让人惊骇的图像。周围是密密麻麻的整齐街道,到了这里突然散开,为它让路。高迪的杰作如灵峰,如怪树,如仙窟,累累叠叠、郁郁繁繁、淋淋漓漓地结体成庄严。后续工程至今密布着脚手架,延续着高迪饱满的创作醉态又背离了他,以挺展的线条、干净的变形构建成一种新的伟大,以反驳的方式完成了对高迪的供奉和守护,同时又裹卷着高迪走上了他们的流浪之路。

由此也深深地佩服巴塞罗那市民,他们竟然在一百四十几年之后才产生焦急,这是多大的宽容和耐心。今天的焦急不是抱怨高迪和他的学生,而是抱怨自己有限的生命,他们想让自己的有生之年承接百年流浪之果。市政当局答复二十年,也出于同样的心态。究竟会要多少年谁也说不准,这座城市既然已经容忍了一百多年,也早已习惯把等待当作享受。

就凭这个教堂,凭高迪及其学生们和市民们的默契,把巴塞罗那这座城市的主题点化为流浪,更有了充足的证据和理由。

为什么市民们不按别的城市的荣誉概念,把巴塞罗那说成是“博览之城”、“奥运之城”,而偏偏自称是“高迪之城”?万国博览会和奥运会早已在全世界注目下胜利完成,而高迪却连一个教堂也没有做完,这样的命名看似荒唐,却没有异议,此间奥妙自可意会。

为了弥补以前对高迪的无知,我这次几乎追踪到了他在城里留下的每一个足迹。细细打听,步步追问,凡有所闻,立即赶去。终于,我对这个流浪者有了更深的贴近。

他终生未娶,即便年老,也把自己的居所打扮成童话世界。每一把椅子,每一张桌子,每一面镜子,只要人手可以搓捏的,他都要搓捏一番,绝不放过。他最躲避的是常规化定型,因此每做一事都从常规出走,从定型逃离,连一椅一桌都进入了流浪。

他设计的建筑,极像一个个淌着蜂蜜的蜂巢,我想这时的他一定有一种蜜蜂的体认,随处留蜜又随处栖息,但一切都为了明日的飞翔。哥伦布在海中流浪,他在空中流浪。

高迪于一九三六年死于车祸,当时缺少图像传媒,路人不认识倒地的老人是谁,把他送到了医院,抢救无效又送到了停尸房,他的衣物间找不到任何有关他身份的记号。但是,几天之后,“高迪之城”终于发现找不到高迪了,才慌张起来,四处查访,最后,全城长叹一声,知道了真相。

人们来到他的故居,瞻仰这个他日常居息的“蜂巢”,才发现,他的床竟如此之小。

这时大家似乎最终醒悟,这个单身汉时时都要出发,只能睡一张行军床。

只因它特别忠厚

西班牙到处都是斗牛场,有的气势雄伟,有的古朴陈旧。我知道到了西班牙不看斗牛是一种遗憾,便几次随车队去斗牛场,结果都大门紧闭,一片冷清,怎么按电铃也没有反应,只能看场外那些著名斗牛士的雕塑。后来终于在一个场子门口问到一位工作人员,他说斗牛期刚刚过去。

我心中暗自庆幸,因为找到了不看的理由。

当然知道许多杰出的艺术作品取材于斗牛,有些我深深佩服的作家如海明威,对斗牛还深有研究;当然也知道这种生死游戏有一种原始美感,这种血腥舞蹈最能表现男性的风姿,但无论如何,我不喜欢斗牛。

万千动物中,牛从来不与人为敌,还勤勤恳恳地提供了最彻底的服务。在烈日炎炎的田畴中,挥汗如雨的农夫最怕正视耕牛的眼神,无限的委屈在那里忽闪成无限的驯服。不管是农业文明还是畜牧文明,人类都无法离开牛的劳苦,牛的陪伴,牛的侍候。牛累了多少年,直到最后还被人吃掉,这大概是世间最不公平的事。记得儿时在乡间看杀牛,牛被捆绑后默默地流出大滴的眼泪,而这流泪的大眼睛我们平日又早就熟悉,于是一群孩子大喊大叫,挺身去阻拦杀牛人的手。当然最终被阻拦的不是杀牛人而是孩子,来阻拦的大人并不叱骂,也都在轻轻摇头。

长大了知道世间本有太多的残酷事,集中再多的善良也管不完人类自己,一时还轮不到牛。然而即便心肠已经变得那么硬也无法面对斗牛,因为它分明把人类平日眼开眼闭的忘恩负义,演变成了血淋淋的享受。文人小说下载

从驱使多年到一朝割食,便是眼开眼闭的忘恩负义,这且罢了,却又偏偏去激怒它、刺痛它、煽惑它,极力营造杀死它的借口。一切恶性场面都是谁设计、谁布置、谁安排的?牛知道什么,却要把生死搏斗的起因推到它头上,至少伪装成两边都有责任,似乎是疯狂的牛角逼得斗牛士不得不下手。

人的智力高,牛又不会申辩,在这种先天的不公平中即使产生了英雄也不会是人,只能是牛。但是人却杀害了它还冒充英雄,世间英雄真该为此而提袖遮羞。

再退一步,杀就杀了吧,却又聚集起那么多人起哄,用阵阵呼喊来掩盖血腥阴谋。

有人辩解,说这是一种剥除了道义逻辑的生命力比赛,不该苛求。

要比赛生命力为什么不去找更为雄健的狮子老虎?专门与牛过不去,只因它特别忠厚。

小巷老门

西班牙的一半风情,在弗拉门戈舞里蕴藏。

入夜,城市平静了,小巷子幽幽延伸。我们徒步去找一个地方,走着走着连带路的朋友也疑惑起来:路名不错,门牌号码已经接近,为什么还这么阒寂无声?

要找的门牌号码挂在一扇老式木门上,门关着。用指背轻叩三下,门开了,是一个瘦小的男人。我们说已经来过电话预订,他客气地弯腰把我们迎入。

进门有一堵很旧的木墙挡眼,地方只容转身,但转身就看到了木墙背后的景象,着实让我们吃了一惊。

一个很大的场子,已经坐了一二百人,都围着一张张桌子在喝酒,谈话声很小,桌上烛光抖抖,气氛有点神秘。场子内侧有舞台,所有的人都是来看一个家庭舞蹈团演出的,包括我们在内。这是他们家庭的私房,所以躲得那么隐秘,塞得那么拥挤,一门之外,竟毫无印迹。

舞台灯光转亮,演出开始了。娉娉婷婷出来三个年轻女郎,一个温和,一个辛辣,一个略略倾向另类,都极其美丽,估计是这个家庭的女儿和小媳妇。她们上场一派端庄,像刚刚参加过开学典礼,或结伴去做礼拜。突然,其中一个如旋风初起,云翼惊展,舞起来了,别的两位便让到一边。舞者完全不看四周,只是低头敛目,如深沉自省,却把手臂和身体展动成了九天魔魅,风驰电掣。但恰恰在怎么也想不到的瞬间,她骤然停止,提裙鹤立。应该有一丝笑容露脸,却没有,只以超常的肃静抵赖刚才的一切,使全场观众眨着眼睛怀疑自己:这样雅淑懦弱的女郎怎么会去急速旋转呢?

瘦削的男子一脸愁楚,一出场就把自己的脚步加速成夏季的雨点,像要把一身烫热霎时泻光。他应该是这个家庭的小儿子,家庭遗传使他有了如此矫健的腿脚。如果是,那么我要修改刚刚作出的判断了,他不会是三位女郎中任何一位的丈夫,做了她们的丈夫就不会如此激愤和悲苦。当然也许反过来,这夏季的雨点是骑者的节奏、勇士的步数,他正以祭拜式的感动来酬谢上天赐予的幸福?

静静地,仪态万方,一个中年女子上场,她应该是这家的大媳妇。同样的奔放在她这儿归结为圣洁,同样的激越在她这儿转化为思考,她比年轻的舞者闪现出更多怀疑的目光。那么干净利落的一个停顿让人惊叹,但她却在怀疑这样的停顿是否有必要。最后她终于笑了,与年轻的舞者结束时谁也不笑不同,只有她敢笑,但笑容里分明有三分嘲讽隐藏。她是在嘲讽别人还是在嘲讽自己?她是在嘲讽世界还是在嘲讽舞蹈?不知道。只知道有这三分嘲讽,这舞蹈便超尘脱俗,进入了可以平视千山的成熟之道。

舞台边上一直站着一个胖老汉,一看便知是家长,家长理应监督演出的全过程。没想到大媳妇刚退场,他老人家却走到了舞台中央。以为要发表讲话,却没有,只见他突然提起西服下摆,轻轻舞动起来。身体过于肥硕,难于快速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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