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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93章

大明王朝1566-第93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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西苑司礼监值房外院

嘉靖时京师官场无不知道两句谚谣:“内阁的云,宫里的风”。做官欲升迁,必须内阁那片云下雨,至于那片云最终能罩在谁的头上,还要看宫里的风把云吹到哪里,这是一层意思。还有一层意思,再机密的事片刻之间宫里就会传出风来,此风所到之处,谁观知了风向便能趋利避凶。

半月前吕芳发去守永陵,风吹草偃都倒向了陈洪一边。今夜吕芳被密诏回宫,不到半个时辰这个消息立刻从玉熙宫先吹到了司礼监,东方未白这里已然是晓风浩荡了。

陈洪恭立在外院门口,石姓盂姓两个秉笔太监恭立在他的两旁,当值的不当值的凡是在司礼监当差的太监都集聚在外院内,黑压压地跪了一地。

很快,两盏灯笼领着,黄锦搀着吕芳来了。

“干爹,您老可回来了!”陈洪一撩袍子跪下了,两个秉笔太监也跟着跪下了。

“老祖宗安好!”满院子黑压压的人头发出这声问好将天都叫亮了。

东边天际隐隐显出了一丝亮色,一院子抬着头的低着头的都隐约可见了。

吕芳还是穿着玉熙宫当差那身便服,站在院门口向里面望去:“这是干什么,该当差的不去当差,都跪在这里做什么,快起来,起来。”

陈洪和两个秉笔太监站起了,院子里那些太监依然跪着。

陈洪:“儿子们孙子们日夜惦记着干爹,听说老祖宗回了,便都一股脑自个儿全来了,儿子们也不好叫他们回去。”说着便搀着吕芳走进院门。

黄锦跟在背后脸上露出了不屑。

慢慢穿过院子里跪满太监的中间那条石路,吕芳对陈洪说道:“有要紧差使,该当差的留下当差,没事的叫他们都散了。”

陈洪立刻接言:“老祖宗的话都听到了?当差的留下,其余的散了!”

四大秉笔太监簇拥着吕芳向内院走去。

“是!”他们背后这一声应答有些声高有些声低。

几个今日当值的太监慌忙爬起跟进了内院。

其余跪了一地的太监这才都慢慢站起了,有些人狠狠地向另外一些太监望去,那些太监都低着头不敢看他们。挺胸的先走出了院门,低头的待他们都走了出去,这才蔫蔫地走出了院门。

玉熙宫殿门外

徐阶就在西苑内阁值房,召他到玉熙宫步行也就一刻时辰,可陈洪领他到这里的时候已经是卯时丁,远远地便望见严嵩的那乘二人抬舆已经摆在殿门外的石阶下。

再仔细望去,严嵩本人也还未进殿,由吕芳陪着站在殿门外煦煦地站着,显然是在等他。

徐阶停住了脚步,望向陈洪:“怎么能先召严阁老,让他等我,太失礼了。”

陈洪阴阳地笑着:“首辅自然先召,次辅当然后召,徐阁老这也见怪吗?”

徐阶知是那日得罪了陈洪,向他漩然一笑:“陈公公说的是。”微微提起袍角加快步速向殿门走去。

吕芳见徐阶走近,立刻走下石阶迎了过去。

二人在石阶下目光相碰,徐阶:“圣上的万年吉壤一切都好?”

“一切都好。”吕芳简短答了一句,“严阁老已经等了有些时辰了,快进殿吧。”

徐阶立刻登上石阶:“刚接到召命,阁老恕罪。”

石阶上的严嵩这时竟伸出了那只满是老人斑的手来接徐阶。

徐阶伸出两手登上石阶握住了严嵩伸来的那只手。

严嵩:“这半月让徐阁老操劳了。”

徐阶:“好些票拟都压着呢,阁老再不来我真不知如何是好了。”

吕芳见二人这般情形,沧桑一笑,撩袍先进了殿门,高声奏道:“启奏皇上,严阁老、徐阁老奉旨到了!”

精舍里立刻传来哨的一记铜磬声。

严嵩牵着徐阶,徐阶搀着严嵩,半步前后进了殿门。

玉熙宫精舍门外

一手牵着,一手搀着,严嵩和徐阶一直保持这个姿态走近了精舍,吕芳微躬着腰站在门外候着二人。

严嵩、徐阶走到了精舍的门口,该转身在舍外行跪见礼了,可刚一转身,二人便是一惊——嘉靖就站在门槛里边微笑着看着二人!

徐阶搀着严嵩便要跪下,嘉靖那两幅大袖已经飘了过来,带着一阵风挽往了二人:“不用跪了,都进来吧。”

两人一直牵着的手这时松开了,各自的一只手被嘉靖两只大袖挽着,二人被挽进了殿门。

玉熙宫精舍

嘉靖已经登上了蒲团,盘腿坐下。

严嵩也被吕芳搀着在右边的矮墩上坐下了。

徐阶躬身站在左边。

“吕芳。”嘉靖叫道。

吕芳:“奴才在。”

嘉靖:“朝里也就两个微臣了。搬个墩子来,从今日起,徐阁老来见朕也赐个座。”

吕芳:“是。”答着便去窗前搬另外一个矮墩。

徐阶连忙又跪下了:“臣也才过花甲之年,怎能受圣上如此过礼的恩遇?臣万万不敢当。”

嘉靖:“你受得的,坐下吧。”

吕芳已经把矮墩搬到了他的身边,徐阶只好又重重地磕了个头,站起来望着那个矮墩犹自不肯就座。

嘉靖:“吕芳,你替朕扶徐阁老坐。”

“不敢!”徐阶慌忙侧过身子,艰难地挨着那个矮墩的边沿坐下了。

嘉靖今日满脸慈蔼,望了望徐阶又望了望严嵩,二人同时屁股离座欠了欠身子才又坐下去。

“吕芳:”嘉靖又叫吕芳。

吕芳:“奴才在呢。’

嘉靖撩起了自己那件长袍的下幅摆了摆:“朕这件长袍是哪一年做的'”

吕芳:“奴才没记错的话应该是嘉靖三十七年六月敬制的,到今天也穿了四个年头了。”

“好记性。”嘉靖夸了一句,随即开始感叹起来,“俗话说‘衣不如新,人不如故’。

可在朕这里,人也是旧的好,衣也是旧的好。用久了就舍不得。”

一个八十多,一个六十多,二人听了这番温语都感动得立刻又站起,低下了头。

“坐下,坐下,”嘉靖按了按手,

二个人都坐下丁。同样的感动,感受却截然不同。在严嵩,这是二十多年的苦劳和曲意逢迎换来的,而且足在化险为夷之际,自然是悲欣庆幸。在徐阶,这既是皇上进一步恩宠自己的信号,可这个恩遇却是以叫他继续和严嵩合作为代价的暗示。裕王的嘱托,高拱涨居正代表清流的殷切期望都在自己身上。圣上的恩宠固然是人臣之望,但出了宫就可能备受朝野佞幸之讥。

嘉靖也有厚道处,这时目光再不看二人,如述家常般接着说道:“世人有个通病,都喜新厌旧。殊不知衣服穿旧了贴身,人用旧了贴心。就说你们吧,人老了精力当然不济了,可也不会再有其他的奢望,经历的事多了,事君做事就谨慎,就老成,就不惹乱子。当家就得用老人。当然,那些年壮的不高兴了。他们精力旺盛,整日想着往上走,路又被老的挡着,自然就把我们这些老的看作眼中钉了。有句话怎么说来着,‘老而不死是为贼’,年老的在那些年壮人的眼中都成了贼了。朕也不知道我们这些贼到底偷了他们什么东西。”说到这里一向喜怒无形的嘉靖自己先笑了。

这些反应数吕芳最快,一刻跟着笑了,而日关的幅度足以提醒二老赶快跟着笑。

严嵩和徐阶都跟着笑了,两个人的笑里都充满了各人的沧桑。

“当然,我们这些老的也要识相点。还有句俗话叫做‘不痴不聋不做当家翁’。”嘉靖依然乱石铺阶,“有些事睁只跟闭只眼吧。他们闹腾他们的去,我们做我们该做的事。严阁老。”

严嵩屁股微微离座:“微臣在。”

嘉靖:“今日中冗,敬天修醮,朕还等着你的青词呢。写好了吗?”

严嵩从袍袖里掏出了早已写好的几页青词双手捧起:“臣确实老了,这篇青词恭撰了三日,昨夜才完稿。就怕难人圣上法眼。”

吕芳已然接过严嵩的青词转身呈给嘉靖。

嘉靖本就不愿在这些臣子面前戴花镜,日光满室,严嵩的字又写得大,这时拿着青词飞快地看了起来。

严嵩低着头。徐阶也低着头。只有吕芳在悄悄地望着嘉靖。

嘉靖脸上浮出了笑容:“人老了也有老的好处,文章也更老了。徐阎老。”

徐阶连忙站起:“臣在。”

嘉靖:“你的青词呢?”

“有严阁老珠玉在前,臣真怕瓦砾在后,有误圣上敬天之诚。”徐阶一边答着,慢慢从袍袖里也掏出了自己的青词双手呈上。

吕芳连忙又接过了他的青词转身呈给嘉靖。

嘉靖一手接过徐阶的青词,一手将严嵩的青词递给吕芳:“朕看徐阁老的青词,让徐阁老也看看严阁老的青词。”

“是。”吕芳接过严嵩那篇青词,转身又递给徐阶。

徐阶双手接过青词,这样的光线,偌大的字体,他用肉跟本看得清楚,却依然从袍袖里掏出了眼镜,询望向嘉靖。

嘉靖:“戴上吧,坐下看。”

“是。”徐阶这才戴上跟镜,坐下来看严嵩的青词。

精舍一时间十分静穆,徐阶在仔细看严嵩的青词,嘉靖在仔细看徐阶的青词。

很快,两人几乎是同时看完了。

徐阶望向了嘉靖,嘉靖却将徐阶的青词往膝上一放,脸上无任何表情。

严嵩虽微低着头,凭感觉却把嘉靖把徐阶的神态都笼罩在余光中。

吕芳有些紧张了。

嘉靖开口了:“朕先评评严阁老写的青词吧。三个字:好,好,好。徐阁老以为如何?”

徐阶又站起了:“圣上是三个字的评语,臣只怕要说九个字了。”

嘉靖:“说。”

徐阶:“字也好,词也好,意也好。”

严嵩不得不有所谦逊了,欠了欠身子:“圣上过奖,徐阁老也过誉了。”

“好就是好。朕或许有所偏爱,徐阁老可是从不说违心话的人。”说到这里嘉靖倏地又望向徐阶,这次不称他阁老了,而是直呼其名:“徐阶。”

徐阶本站在那里,低头应道:“臣在。”

嘉靖:“你的青词中有两句话是怎么想出来的?”

徐阶微微抬起了头,望着嘉靖的下巴:“请问圣上,是哪两句?”

嘉靖拿起了噱上一页青词,朗声念了起来:“‘离九霄而应天命,情何以堪?御四海而哀苍生,心为之伤!”’

“好!确实好!”严嵩这时的反应竟如此之快,适时站了起米,“老朽不如。”

嘉靖这时欣悦之情已溢于言表:“吕芳,你知道徐阁老这两句好在哪里吗?”

吕芳笑答道:“主子这是难为奴才了。奴才读的那点书哪能品评两位大学士的文章。”

听吕芳说出了“两位大学士”的话,嘉靖的目光深望着吕芳,目光里的深意也只有他们二人明白:“也没叫你写,你只说好在哪里。”

吕芳想了想:“奴才以为,徐阁老这两句写出了万岁爷的无奈。”

嘉靖脸一沉:“怎么是无奈?”

吕芳:“主子本是仙班里的神仙,奉了上天之命降到凡间来做万民之主,谁不愿意做神仙却愿意做凡人?谁不愿意在天上享清福却愿意到凡间来给万民为仆?这岂不是无奈?”

嘉靖大悦:“好奴才!你这几句评语连同严阁老、徐阁老的青词可以鼎足而三了!不过三鼎甲也得分出个状元、榜眼、探花。今天的青词徐阶是状元,严嵩是榜眼,吕芳凑个数当个探花吧,严阁老你觉得朕公正与否?”

严嵩满脸诚恳:“臣心悦诚服。”

这时徐阶已经心潮汹涌了。昨日杨金水没有被追究任何罪责只送到了朝天观,他就担心浙江一案极有可能不了了之。今晨一上殿自己便受到了破格的礼遇,先是赏了玉熙宫赐座的恩宠,现在又被封为今日的“青词状元”,而严嵩也对自己极其笼络。种种迹象,都暗示要他将浙江的大案大事化小小事化无。如果连郑泌昌、何茂才等人都从轻发落,走出这座大殿,不要说无法向裕王交代,千夫所指,自己几十年清誉便要毁于一旦!默念至此,职责所在众望所归,他觉得自己无论如何都应该说话了。

于是站了起来:“圣上,臣这两句话还有另外一番解释,要向圣上呈奏。”

嘉靖立刻知道他要说什么了,目光向他闪了一眼:“说来听听。”

徐阶:“圣上上膺天命,数十年恭行俭约为的都是我大明的江山社稷和天下苍生。

却有一班辜恩负义的贪吏上侵国帑下掠民财,如浙江贪墨一案者!这些人倘若不严加惩治,实有负圣上肩负之天命爱民之仁德。”说到这里他跪了下去。

嘉靖刚才还十分愉悦的脸色一下子静穆了,望了望趴跪在地上的徐阶,又斜望向已经站立的严嵩。

严嵩也扶着矮墩跪了下去。

徐阶这显然是在逼自己表态了,嘉靖两眼翻望上去,想了想,开口了,却诵起了《诗经》:“‘硕鼠硕鼠,无食我黍!三岁贯女,莫我肯顾。’这首国风流传到今也两千多年了。老鼠年年打,年年打不尽。贪官朝朝杀,朝朝有贪官。徐阁老,朕交把快刀给你,你也杀不了许多。可该杀的朕也会杀。吕芳。”

吕芳立刻答道:“奴才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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