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明王朝1566-第60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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有几个商人禁不住露出了喜色,那老年徽商冷静些,仍然不露声色,望向郑泌昌:“郑大人,一句话你老就给我们每人减了五万匹。五个人一共便是二十五万匹,这个数字江南织造局认不认可?宫里认不认可?”
“这就不是你们该问的了!”一向轻言细语的郑泌昌也有些动气了,“我是浙江巡抚,我说的话自然便是江南织造局的意思,也是宫里的意思。”
“那从明年开始每年上贡的丝绸能不能再减些?”那个中年徽商紧接着又提出了条件。
这便是问到最要紧处了,何茂才和郑泌昌对望了一眼,郏泌昌示了个眼色,把这句话让给何茂才说。何茂才会意,说道:“大明朝的钱从来是一半给天一半给地,没有什么不可以的。从明年起,你们每人每年还可减一万匹。可官府给你们收丝,给你们免税,那么多人走脚跑腿也需费用。再减的一万匹里你们每人该给巡抚衙门和布政使衙门五千匹。”
除了那个老年微商,那四个徽商一下子心里都有了底。
“那我们就认了!每人接手五座作坊,再并入五座作坊。”那中年徽商立刻代表大家大声表态了。
“好!”何茂才在腿上一拍,站了起来,“现在郑大人和我就可以跟你们签字画押,然后再拿到织造局让杨公公盖印画押!”
“还是再缓缓,再缓缓。”那个老年徽商似乎还不放心,望了望另外四个徽商,又转望向郑泌昌、何茂才,“不是我们不相信二位大人,既然是织造局的差使,二位大人能否明天将杨公公请来当面在约书上加盖上江南织造局的大印我们再签。”
“给脸不要脸是不是!”何茂才一掌拍在茶几上,“我们一个巡抚,一个布政使,撂下这么大一个浙江的事陪你们一笔一笔算账,你们倒拿起糖来了!要不是看在胡部堂和你们有乡谊,派两个书办早就逼你们把约签了。签,现在就签,来人,把约书拿上来!”
立刻有书吏大声应着,捧着笔墨纸砚摆到了桌上。
何茂才两只眼睁得滚圆,望着那几个徽商:“请吧!”
几个徽商原来情愿的这时心里又都没底了,说穿了,是被这两个人如此的急态弄得有些害怕了。可话说到这个分上已无退路,只好一个个走到了桌前,坐了下来,望着约书和笔墨,兀自不肯提笔。
郑泌昌也硬了,目光阴沉直逼那个老年徽商:“从你开始,签。”
江南织造局值房
赵贞吉、杨金水和四个锦衣卫都等得有些不耐烦了,那个随从太监终于在门口出现了,低声向里面禀道:“请来了。”
几个人立刻对望了一眼,目光都望向了门外。
“谈成了!对朝廷总算有个交代了!”何茂才的大嗓门在门外好远就传了进来。
杨金水立刻望向了赵贞吉,赵贞吉面色冷峻。
几个锦衣卫也互相望了一眼,有两个扯起嘴角冷笑了一下。
“请吧。”那随从太监在门口将手一伸。
郑泌昌在前,何茂才在后大步走了进来。
“杨公公… …”在后的何茂才犹自没有看见那几个人,进门便喊,可很快就咽在那里。
赵贞吉冷峻的目光望向了郑泌昌。四个锦衣卫冷冷的目光也望向了郑泌昌。
郑泌昌的脸色立刻变了。何茂才站在郑泌昌的身后,脸色也变了。
赵贞吉慢慢站了起来:“有上谕,郑泌昌、何茂才接旨!”
何茂才倒是先跪下去的,郑泌昌却站在那里怔了好一阵子才跪了下去。
赵贞吉展开圣旨:“奉天承运皇帝诏日:朕遍览史册,历朝贪蠹之吏不遑少见。我大明开国之初,有贪赃六十两白银者,太祖高皇帝即将之剥皮揎草,祖制不谓不严。今乃有尔浙江巡抚郑泌昌、浙_江布政使兼按察使何茂才上侵国帑,下吞民财达百万之巨!不唯朕览之吓然,记诸史册,后世观之无有不吓然者!若以太祖之法,尔二人虽有百身,剥皮揎草宁无余辜!”读到这里,赵贞吉有意停了下来,望向二人。
杨金水和四个锦衣卫也都肃然站在那里望着二人。
何茂才尽管身子强壮,这时两手却似乎费了好大的劲才撑住了身子跪在那里,脸上的汗滴雨般滴向地面。
郑泌昌这时倒比何茂才硬朗些了,倏地抬起了头,两跟紧望向杨金水。杨金水把目光翻望了上去。
赵贞吉接着宣读:“朕上承祖德,常存无为而治之念,伤一生灵皆不忍之,奈尔二人之罪何?着即革去郑泌昌、何茂才一切职务,令赵贞吉任浙江巡抚兼南京都察院副都御史,调淳安知县海瑞、建德知县王用汲会同严审自郑泌昌、何茂才以下诸员之贪墨。尔等罪员倘尚存一丝天良,当彻底供罪,悉数缴出贪墨之财。上天或可给尔等一线生机乎!钦此。”
都“钦此”丁,那两个人仍然僵趴在地上。室内一片沉寂。
“郑泌昌、何茂才!”赵贞吉一声喝道。
两人这才猛地抖了一下。
赵贞吉:“领旨!”
何茂才是确实开不了口了,郑泌昌却是不愿开这个口,又是一片沉寂。
赵贞吉玲笑了一下:“来人!”
锁链是早就准备好了的,四个亲兵应声提着走了进来。
赵贞吉:“锁了!押到臬司衙门大牢里去!”
立刻便是两个对付一个,先把锁链的圆环从头上套了下去,收紧了卡了一把铜锁,然后将锁链末端的铁铐铐住了二人的双手,又卡了一把铜锁。
“走!”四个亲兵同时喝道。
何茂才立刻站了起来,郑泌昌还跪在那里没有起来。
杨金水说话了:“搀着他吧。”
“不用搀,我自己会走。”郑泌昌带着锁链站起了,望着杨金水,“杨公公,不要忘了,二十年中沈一石可是上缴了四百万匹丝绸。我们两个就算传给子孙一万代,也穿不了这么多!”
“押走!”这回是杨金水怒喝了。
四个亲兵便立刻两个对付一个,挽紧了郑泌昌和何茂才的双臂把他们半押半拖地向门外拉去。
走到门边,何茂才才突然缓过神来挣扎着赖在那里,回过头来大喊了一声:“冤枉!”
“走!”四个亲兵扳倒了他们拖了出去。
赵贞吉对杨金水和四个锦衣卫:“海瑞和王用汲最快也得明晚才能赶来。还有几个罪官,今晚也得立刻缉拿!”
这天晚上竟是如此的闷热。窗大开着,门也大开着,依然没有一丝风,屋外院子里的草虫便叫得格外响亮。
靠窗的桌上亮着一盏小油灯,海瑞穿着一件粗布短衣,在高高的一摞案卷前一边看,一边批着字。只左手的蒲扇偶尔在腿上拍打一下,显然是蚊虫太多。
已经这般热了,海夫人还坐在一只小炭火炉前,望着正在吐着热气的药罐。汗虽在不停地流着,脸却映出一片红晕,眼睛也不时泛着光亮,透露出少妇的犹存风韵,迟暮春光。
药熬好了,旁边摆着两只空碗,海夫人拿起了空碗边的一块湿布去捏端药罐,却禁不住先向坐在窗前的海瑞望去。
海瑞竟是那般全神贯注地在批阅着案卷。
海夫人还是包好了药罐的把手,提起了药罐将药汤倒向一只空碗,又倒向另一只空碗。药倒好了,海夫人反而又怔在那里。出了一会儿神,她显然下了决心,先是将那只火炉包着端出了门外,折回来端起了一碗药走向海瑞。
药碗轻轻地放在桌上,海夫人望向海瑞,海瑞的目光依然在案卷上。海夫人的目光黯淡了,接着还是折回去又端起了另一碗药走到桌边也放在桌上,然后在海瑞对面的桌前静静地坐丁下来。海瑞还是在阅着案卷,海夫人的目光也望向了窗外。院子里的草虫呜叫得更加响亮了。
海夫人终于又把目光望向了丈夫,轻声说话了:“药要凉了。”
“哦。”海瑞应着,放下了笔,端起了靠近自己这边的那碗药一口喝了,却始终未看妻子一眼,又拿起了笔,望向案卷。
海夫人的眼好凄凉,犹豫了好久,也才端起自己的那碗药喝了。然后拿着两只空碗走了出去。海瑞这才慢慢望向门外,看着黑洞洞的屋外,目光终于停在那里,显出的终是迷惘。
桌上的灯火突然爆出了一个灯花,海瑞还是望着门外。突然他又立刻把目光移望向了案卷。原来是海夫人端着一盆水又进来了。
把水摆到了海瑞面前的凳上,海夫人轻声说道:“夜深了,你也洗洗,该歇着了。”
“嗯。”海瑞只是应着,目光不离案卷。
海夫人望着他,看见他的脸上正在流汗。犹豫了一下,像是下了好大的决心,从盆中绞出脸帕,靠近他的身边,把脸帕向他的额上擦去。海瑞闭上了眼,坐在那里一动不动。海夫人眼中有了光亮,轻柔地从额上到脸部替丈夫慢慢揩着。
揩完了颈部,海夫人在丈夫耳边轻声说道:“歇吧,好吗?”
海瑞终于睁开了眼,慢慢站了起来,也终于把目光对向了妻子的目光。
两个人的目光在微弱的灯光前都有了柔情。
海瑞终于伸出手握住了妻子的手,海夫人反而露出了羞涩和紧张:“门还没关呢。”
“我去关。”海瑞大步向门前走去。
海夫人坐到了床边,拔下了头上那支铜簪。
海瑞拉过了左边的那扇门,又拉过了右边那扇门,两扇门慢慢关上了。突然,海瑞的手停在那里,目光也停在那里,他听到了背后妻子悦耳的吟唱声。
海夫人长发披肩,一边在慢慢脱着衣裳,一边在轻轻唱着:“嘤嘤草虫,趯趯阜螽。未见君子,忧心忡忡。亦既见止,亦既觏止,我心则降。”
和着妻子的歌声,海瑞浑厚的吟唱声也轻轻响起了:“陟彼南山,言采其蕨,未见君子,忧心惙惙”
海瑞转过了身,背着他的妻子已经脱掉了内衫,只剩下了一件肚兜,削肩腻肤在微弱的灯光下使他心中蓦地涌出了一片爱怜,妻子本是诗书世家的闺女,平日的粗布麻衫几乎褪尽了她的天生丽质。海瑞走向了妻子,挽起了她的长发,把她抱了起来。
妻子脸颊红晕,却闭着眼睛。
海瑞:“这么多年,委屈你了。”
妻子倏地睁开了眼,竟是那般明亮:“这个时候不要说这样的话,好吗?”
海瑞点了下头,把妻子轻轻地放到了床上。脱了内衫,海瑞露出了依然强健的体魄。
“畋灯。”妻子在床上轻轻说道。
海瑞转身走到桌前,刚要吹灯,突然怔住了。海夫人也猛地一颤,在床上坐了起来。他们都听到了从正厅那边传来的微弱但清晰的口亨唱声。
是海母的哼唱声:“太阳要歇了,歇得吗,歇得的月光要歇了,歇得吗,歇得的”
海瑞立刻从椅子上拿起了内衫又穿上,向门口走去。
“汝贤!”妻子在他背后的叫声竟那般凄婉。海瑞在门口又站住了。
海母的哼唱声依然微弱而清晰地传来,隐隐约约也透着凄凉:“阿囡要歇了,歇得吗,歇得的…”
海瑞终于打开了门,立刻向门外走去。
后宅正厅
正厅的大门竟然大开着,海瑞脱了鞋,轻步走了进去。母亲卧房的门也是开着,里面透出光来。海母的哼唱声就在耳边:“阿母要歇了,歇得吗,歇不得……”
海瑞走到了卧房门口:“母亲。”
哼唱声停了,但海母并没有应答。海瑞只好静静地站在卧房门外,又唤了一声“母亲。”
海母却又哼唱起来:“阿母要歇了,太阳就不亮了,月光也不亮了……”
海瑞不再犹疑,走了进去。
海母卧房
海瑞走进卧房便愣在那里。
海母抱着已经睡熟的孙女坐在床上,两眼望着窗外,眼中竟有泪光。
海瑞立刻跪了下去,磕了个头,抬起头说道:“孩儿不孝,让母亲伤心了。”说完站起来,便从海母手里去抱女儿。
海母抱紧了孙女,却依然不看海瑞:“做什么?”
海瑞:“母亲年迈了,不能无人侍候。儿子还是在这里陪母亲吧。”
海母这才慢慢望向儿子:“李太医说得好,或许这些年是我这个做母亲做婆婆的过分了”
海瑞:“李太医怎能这样说?母亲,天底下唯有一个孝字没有对错。”
海母:“可‘不孝有三,无后为大’呀”
海瑞:“儿子正在壮年,儿媳也才三十出头。可母亲快七十了。是儿子侍母之日短,嗣后之日长。”
海母脸上露出了欣慰,也露出了慈祥:“李太医开的药吃了吗?”
海瑞停了一下,才答道:“回母亲,还没有吃。”
海母:“怎么不吃?”
海瑞:“也不争在这一日两日。母亲,今晚还是让儿子陪着母亲吧。”说着从海母手里抱过了女儿。转身走出门去。海母望着儿子的背影,在那里出神。
海瑞卧房
海瑞抱着女儿刚踏进房门便停在那里,原来海夫人已经站在门前,而且头上的发髻也已簪好,身上也穿上并系好了外衣。两眼深深地望着进来的海瑞。
海瑞的目光躲过了她,望向抱在手里的女儿。海夫人伸出双手慢慢从海瑞手里把女儿抱了过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