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明王朝1566-第35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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海瑞一震:“哪儿的粮船?”
田有禄:“织造局的粮船。”
海瑞:“你看明白了?”
田有禄:“每条船桅杆上都挂着织造局的灯笼。他们的人已经等在县衙了。”
海瑞:“你去接待,先问清了,到底是不是织造局的粮船。”
田有禄:“卑职已经问过了,铁定是织造局的。”
海瑞两眼闪出了光:“好!打着织造局的牌子来买田就好!”
田有禄哪儿能听明白海瑞的意思,立刻逢迎道:“堂尊说的是,宫里来买田了,怎么做我们都可以卸担子了。”
海瑞的眼斜乜着他。
田有禄:“堂尊,卑职说得不对?”
海瑞:“你说得对。去告诉他们,叫他们的粮船先在码头上等着,我会去见他们。”
“是嘞!”田有禄第一次答话有了底气,紧接着对着海瑞:“堂尊,卑职出面借本县大户这三天的粮是不是可以明天就还?”
“那些大户在催还了?”海瑞又盯向了他。
“那、那倒还没有。”田有禄又有些结巴了。
海瑞便不再理他,敛着目光,在那里急剧思索起来。
田有禄只好放轻了步子又走了出去。
淳安城外新安江码头
一条条船上的帆都下了,织造局的灯笼还挂在桅杆上,后面的船头咬着前面的船尾,桅杆如林,白纱面红字的灯笼更加突出醒目。
除了沈一石那只大船是紧靠在码头边,大队粮船皆离岸四丈开外,船头船尾用铁链套住了,浮停在江面。灾年地面,防的就是饥民抢粮,因此沿岸一线都站满了兵。
沈一石这时又换了衣服。由于长年替织造局当差,杨金水为他向宫里恩请了一套六品的帽服,和吏部委任的官员不同,纱帽上不带翅,袍子上也没有补子,但一穿上,在百姓看来便是官家,在官场看来便是宫里的人。沈一石平时勤于事务,举止低调,这一套织造局的袍服从就没有穿过,今日乍一穿上,他身边的人都有些吃惊:老爷原来是官身!
这时一把椅子摆在大船的船头,沈一石静静地坐在椅子上。岸上早已站满了灾民百姓,被兵挡着,一双双饥渴的眼都望向船头的沈一石。
那个管事被四个兵护着,从淳安城北门那边驰来了。到了码头,管事下了马,立刻走上跳板,向沈一石走去。
管事走到他的身边,低声地:“老爷,小的去证实了,臬司衙门抓的那个倭寇和通倭的人犯确实没有处决,现在都关在牢里。新来的那个海知县说是要等着总督衙门巡抚衙门和臬司衙门重新审案。”
沈一石目光望着远处江面的流水:“那个海知县还说了什么?”
管事:“小的没见着海知县,是淳安的县丞转告的,只说那个海知县会来见老爷……”
沈一石慢慢望向了他:“赈灾的粮应该今天就没了,他们也不急?”
管事:“好像他们向本县的大户又借了三天的赈灾粮。”
沈一石沉吟了:“我倒真想会会这个海知县。”
管事:“小的这就催他来?”
沈一石:“不用催。催,他也来不了。”
管事一愣。
沈一石:“你带着几个人到城里,在县衙看着,有什么事情立刻来禀告我。”
“是。”管事立刻又向跳板走去。
“来人。”沈一石站了起来。
两个随从立刻趋了过来:“老爷。”
沈一石取下了头上的纱帽,一个随从连忙双手捧着接了过去。
“伺候更衣。”沈一石光着束发,向船舱走去。
两个随从,一个捧着纱帽,一个垂着手在后面跟了过去。从背影看,那件六品官服穿在老爷的身上确实让他不自在。既无平时葛麻布衣的厚重,也无一路来蝉翼丝绸的飘逸。
淳安县大牢
让沈一石说中了,海瑞离不开这里。两日前停了行刑,他便只有一条路,那就是等。等来的是什么结果他不知道。郑泌昌、何茂才会不会来?如果他们不来,蒋千户带来的是什么指令?他也不知道。他唯一的希望是派往苏州送急报的那一路,倘若急报能送到胡宗宪手里,谭纶在他身边,一定会赶来。可苏州的路程比杭州远,况且胡宗宪是在途中,倘若错过,这路急报就不知道什么时候能到胡宗宪手中,不知何时能让谭纶知道。他来的时候只剩了一天的赈灾粮,逼着田有禄借了三天的赈灾粮,有了这些粮能挺四天。四天中买田的粮船肯定能到,剩下的一步棋便是借着这个冤狱,阻止他们买田,然后将买田的粮留住,以淳安县衙的名义借下来,再借给灾民,赶在六月和七月把秧插下去,到九月十月还能收一季稻谷。那时再让灾民还粮,土地兼并便会成了泡影。当然,这只是海瑞一厢的想法。自己这样做,上面注定不会同意。那就拼着自己坐牢杀头,这件事也会上通朝廷,朝局便会起变化。只要能改变朝廷改稻为桑的方略,也算完成了谭纶代上面那些人请自己出来的千斤之诺!
刚才突然听到粮船是打着织造局的牌子来买田,海瑞立刻敏锐地意识到转机来了!大明朝的规制,各地的藩王都有皇田,唯独皇上也就是宫里没有一分田土,因天子富有四海,从来以国家养。这样公然打着织造局的牌子也就是打着宫里的牌子来买田,犯了大忌。为什么这样,他不知道。但已经可以肯定,郑泌昌、何茂才不敢来了,而且浙江各级衙门都会远远地避着,不敢来趟这浑水。自己就可以以“玷污圣名”的名义将粮船全部扣下!眼下苦的就是自己手下没有人,也没有兵,不能够离开大牢半步。这些人犯如果被杀人灭口,局势便会急剧恶化,后果将不堪设想。
又到上灯的时候了,昨天送饭的那两个差役来点灯了。两个人倒是给海瑞端来了一盏套着纱罩的蜡烛座灯,摆在案上。然后在通道去牢房路口的两边墙上挂上了两盏小油灯。点燃后,也就豆粒大的灯火,通道里反倒显得更黑。
“怎么只有两盏小灯?”海瑞突然发话了,“和昨天一样,每个牢房门口都点上大灯。”
一个差役:“太尊,牢房里的油都有定量。昨晚点的几盏大灯,油还是小的们从家里拿来的。”
“现在是几月?”海瑞问道。
差役:“回太尊,是六月。”
海瑞:“就算牢房的灯油有定量,不成今年的油都点完了?”
差役:“太尊有所不知,灯油都是每天定量去领。”
海瑞:“到哪里领?”
差役:“牢头那里领。”
海瑞:“是了,牢头怎么没来?”
差役:“回太尊,两天两夜了,他也累了,说是想去歇一觉。”
海瑞:“叫牢头来。”
差役:“是。”
淳安县衙西厢县丞签押房
这里的灯倒点得通明。蒋千户、徐千户、田有禄,还有那个牢头四个人都聚在这里。门口、院子里站满了省里臬司衙门的兵。
像是听到了阎王要来勾魂的消息,田有禄和牢头的脸都白了,两个人对望着,一声不吱,僵在那里。
蒋千户、徐千户对望了一眼,然后两双眼睛都紧紧地盯着二人。
过了好久,田有禄眼珠子动了,望向蒋、徐二人:“对了。海知县已经派人通知了织造局的船,叫在下先去见他们。织造局的人还在等着我,我得立刻去。”说着也不等他们答应,便向门口走去。
蒋、徐也不挡他,只望着他走向门边。
田有禄心里敲着鼓,脚到了门边便觉得走出了鬼门关,迈门槛时那一步跨得也就特别大。可前脚刚跨出去,后脚还在门内便定在那里。
两把刀在门口泛着光直对着他,两个兵:“回去!”
“这、这怎么说?”田有禄声音发颤了,人却还是那个姿势跨在门槛上,不肯回去。
突然肩上又被人拍了一掌,田有禄一颤,急忙回头,跨出去那条腿也就收回来了。
“也是好几年的八品官了,怎么这么不经事?”是蒋千户站到了他的身后,面色倒是温和,目光却贼亮贼亮。
田有禄又颤了一下:“卑、卑职确实要去见织造局的人。”
蒋千户:“杀人灭口的事都告诉你了,你就想这样走出这道门槛?”
田有禄腿一软跪了下去:“二位将爷,卑职上有老下有小,不为别的,为了家人,我也不会把这个事说出去。再说动刀动枪的事,卑职手上无力也干不了……”
“嗦!”徐千户怒了,“先在这张字据上把名字签了。”
田有禄赖在那里:“徐爷,卑职也就一个八品,这么大的事,有我不多,无我不少,你老就抬抬手,莫让我卷进去了。”
“你签不签!”徐千户一掌拍在桌上。
田有禄吓了一大跳。站在桌边的牢头也吓了一大跳。
徐千户:“两个人都签。”
牢头:“二位爷,小的不识字……”
蒋千户笑了:“每天到衙门里领钱领物谁帮你签的字?不肯签也行,那我们只有先在这里把你们两个送了。来人!”
两个兵举着刀进来了。
牢头:“我签,我签……”说着拿起了桌上的笔,手却不停地打颤,便真像不识字的人那样换了个拿笔的姿势,将笔杆握在拳心,这才不太颤了,就这样在字据上写自己的名字,字却写得大了很多。
徐千户望向田有禄:“该你了。”
田有禄爬了起来,磨磨蹭蹭走到桌子边,从牢头手里接过笔,经常写字,他手倒不颤,只是两条腿有些不太听招呼,在下面抖着,身子也不停地晃。
蒋千户不耐烦了:“坐下吧。”
田有禄坐了下来,望着那张纸突然又觉得有了希望,便抬头望向徐、蒋二人:“没、没空地方了……”
徐、蒋向那张字据看去,原来下面的空白处都让牢头三个大大的名字写满了。二人不禁瞥向了那牢头。
牢头低下了头:“小的说过,不太识字……”
蒋千户转向田有禄:“把名字签在上面。”
田有禄:“没有签字签在上面的……”
“写!”徐千户又拍了一掌桌子。
田有禄只好在字据上方的空白处写上自己的名字。
淳安县大牢
牢房通道里都添换了大灯,这里立刻亮了许多。
田有禄在前,牢头在后,两人出现在值房门口,却依然停在那里,失神地望向坐在大案前的海瑞。
海瑞笔直地坐着,两眼微闭。
田有禄和牢头兀自不愿跨那道门槛,背后显然被什么戳了一下,两人身子都是一激灵,只好走了进来。四个兵也跟着他们走了进来。
海瑞睁开了眼,田有禄和牢头已经走到了大案前,四个兵也走进了值房,紧站在他们身后。
海瑞何等警觉,立刻从一干人的表情上看出了异样。
田有禄望着他,想笑,却笑不出来;那牢头只将头低着;四个兵眼睛都虚望着前方,无任何表情。
海瑞:“什么事?”
田有禄将眼低垂了下来:“堂、堂尊,织造局派人来催了。请、请堂尊立刻到码头上去。”
海瑞紧望着田有禄:“织造局的人在哪里?”
田有禄:“在、在码头边,船上。”
海瑞:“你不是说派人来催了吗?来催我的人在哪里?”
田有禄怔了一下:“在、在县衙里等着呢……”
海瑞:“既然是来催我的,为什么不带他们来见我?”
田有禄的脑子嗡的一声又乱了:“卑、卑职也不知道……堂尊,你老就莫问了。”
海瑞又望了一眼那牢头,那牢头虎头虎脑,只将头低着。
海瑞这时心里更明白了,不再问他们,目光倏地望向了他们身后的四个兵:“前天我就说了,这个牢里只许县衙的差役和牢卒进来,谁叫你们进来的!”
四个兵对望了一眼,没有接言。
“出去!”海瑞站了起来。
四个兵还是直直地站着,一动不动。
海瑞望向田有禄:“把徐千户叫来!”
田有禄只好回过头望着那四个兵:“你、你们出去吧……”
那四个兵也不敢不走了,对望了一眼,走了出去。
海瑞望向牢头:“把门关上!”
牢头走到门边,把值房的门关上了。
淳安县大牢外院
“姓海的没出来,你们怎么出来了!”徐千户站在黑暗处两眼闪着光。
一个士兵:“姓海的说,我们要不出来就将徐爷叫去。”
另一个士兵:“还说,要亲自见到织造局的人。”
“难缠!”蒋千户也站在黑暗处,这时接言了,“怎么把门也关了?”
一个士兵:“不让小的们再进去。”
蒋千户:“那你们都守到门边去,怎么办,听吩咐。”
四个士兵立刻又向牢房大门跑去。
黑暗处就剩下了徐、蒋二人。
“这一回中丞大人何大人和我们算是都遇到个克星了。”蒋千户突然发出了恨声。
“干脆,放一把火闯进去,连他一起做了!”徐千户也十分恨恼。
“能杀他,也就不用费这么多手脚了。”蒋千户接道,“上面说了,他是裕王举荐的人,只有灭了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