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明王朝1566-第149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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黄锦红着眼,接过药碗,连忙从床边的几上拿起那块湿棉巾替嘉靖揩了嘴揩了胡须。
“扶朕起来,替朕梳洗。”嘉靖望着黄锦。
“主子。”黄锦苦望着他,“见自己的儿子孙子,也不是外人,就在床上躺着吧。”
“他们就是你们将来的主子,朕得给他们一个好的模样。找一找,帮朕把那套朝服找出来。”嘉靖深望着黄锦。
“是呢。奴才明白呢。”黄锦声音喑咽了。说着背过身去,揩了揩眼泪,踱着脚走到墙边那几只大衣柜旁,想了想,揭开了最里边的柜盖,拿开了一块明黄色的缎锦,见到了摆在最底层那顶皇冠和那件龙袍。
黄锦身子埋了进去,双手抄着龙袍连着皇冠一起捧了出来,走到床边,放在了另一只床几上。
嘉靖:“把蒲团拿开,叫他们将殿里那把椅子搬进来。”
玉熙宫大殿
两个当值太监抬着那把囤背龙椅小心翼翼地向精舍方向抬去。
裕王和世子都穿着礼服,这时就跪在大殿外的跪垫上。陈洪躬着腰在一旁陪侍着,时刻等候传唤。那口装着神龟的鎏金铜缸摆在他们身后。
玉熙宫精舍
两个当值太监把龙椅摆在了原来蒲团的位置,立刻躬腰退了出去。
黄锦这才靠过去,先在床上替嘉靖将朝靴穿了,然后跛到床头,将嘉靖的一只手臂挽放在自己的颈背上,半扛半扶地将他挪下了床,搀着他走到圈椅前坐下。接着给他梳头,挽好了髻,又绞了一块面巾替他净了面,又拿起另外一把梳子在金盆里蘸了水替他梳好了胡须。然后这才捧起了那件龙袍,正犯愁怎样才能给他穿上,一转身发现嘉靖已经挺直了腰板,自己站在那里。
黄锦连忙跛着脚奔了过去,抖开龙袍在他背后半蹲了下去,将内袖口对准了他的双手往上提了上来,连忙又绕到他的身前替他系好扣子,系好玉带,扶着他坐了下去,又去捧了那顶皇冠在椅子背后替他戴上,将那根长长的玉簪从帽子左侧的孔眼里慢慢插了过去,从帽子右侧的孔眼里穿了过来。
一番梳洗穿戴完毕,黄锦的泪线穿珠般滴了下来。二十多年了,他望着眼前突然换上皇冠龙袍的主子,是那样陌生,恍若梦幻。
嘉靖:“是不是很难看?”
黄锦:“回主子,是天日之表。”
嘉靖:“那你哭什么?”
黄锦:“奴才是心里欢喜。”
嘉靖:“拿镜子来。”
黄锦立刻跛着脚去案几上捧过来一面镜子,半蹲着照向嘉靖。
嘉靖在镜子里也看见了一个陌生的自己,一个恍若隔世又露出下世光景的自己,慢慢说道:“‘三花聚顶本是幻,脚下腾云亦非真。’传他们进来吧。”
黄锦先去放好了镜子,才跛到精舍门口:“有旨,传裕王和世子觐见!”
裕王领着世子出现在精告门外,一大一小在门槛外跪了下去。
裕王:“儿臣朱载重率世子来翊钧叩见父皇!”
望着儿子,嘉靖神情凄然,看到孙子,眼睛亮了一下:“进来。”
裕王:“是。”立刻站起,又拉起世子走了进去。
一只绣墩已经摆在嘉靖的身侧,黄锦双手移了移绣墩:“皇上赐裕王爷坐。”
裕王向父亲又长揖了一下,挨着绣墩坐了下去。
世子对这个人人惧怕的皇爷爷天生就骨子里亲,可今天乍然见到他皇冠龙袍端然高坐,一时便生了怯意,站在那里不敢过去。
嘉靖无力地笑了一下,又无力地拍了一下掌:“朱翊钧过来。”
世子这才走了过去,嘉靖伸出手,世子也伸过去手让爷爷捏着。
嘉靖望着孙子:“《礼记》上有一句话,说是君子抱什么不抱什么,师傅教过你没有?”
世子:“回皇爷爷话,师傅教过,是‘君子抱孙不抱子’。”
嘉靖又无力地笑了一下:“看起来你那个师傅还称职。可皇爷爷现在病了,抱不动你了。黄锦,再搬个墩子,让你们的小主子坐在朕身边。”
黄锦赔着笑立刻又搬来一个绣墩挨着嘉靖的龙椅,便去抱世子。
世子:“不用,我自己能上去。”说着一跳,便跳上了绣墩,挺着腰板,两条小腿悬在空中,坐在嘉靖身旁。
嘉靖这一次是真的笑了:“还是朕的孙子更像朕。听说你给朕送来一样东西,是什么东西?”
“父皇。”裕王担心世子说错话,盯了他一眼,把话接了过去。
嘉靖:“朕没有问你,让朱翊钧说。”
世子却不敢说话了,望着父亲。
裕王:“回皇爷爷话吧。”
“是。”世子这才又转望向嘉靖,“回皇爷爷的话,父王和臣敬献给皇上的是天降的祥瑞,不是东西。”
嘉靖:“好、那就敬献上来吧。”
黄锦立刻对外面传旨:“将裕王爷和世子敬献给皇上的祥瑞请进来!”
玉熙宫大殿门外
陈洪自上同做了过头事,一直被嘉靖压着,现在竟连精舍都不能随便进去了,尤其今日,三代主子在位,自己却只能站在大殿门外候差,那张脸便一直阴沉着,愣在那里出神,这时竞连里面的传唤都没能反应过来。
四个抬铜缸的当值太监都望向了他,见他仍然没有反应,其中一个只好轻声唤道:“老祖宗,里边传旨了,叫将祥瑞抬进去。”
陈洪猛省过来:“那还不抬进去!”
四个当值太监立刻抬起了铜缸,往大殿里走去。
玉熙宫精舍
知道嘉靖不能起身,那铜缸便抬在离他面前只有一尺的地方。
其他人又都已退出去了,精舍里只有嘉靖、裕王、世子和黄锦四个人。嘉靖的目光望向了铜缸里那只神龟。
病中,目光昏眊,嘉靖费力地去看龟甲上那几个字,还是看不清楚,便转望向世子:“朱翊钧,你告诉皇爷爷,龟甲上是什么字?”
世子有了显示的机会,大声答道:“是。回皇爷爷的话,龟甲上刻的字是‘汉后元初年戊寅’,这是天降的祥瑞,距今已经有一千七百三十年了!”
“哦?”嘉靖目光亮了一下,又望向铜缸里的神龟。
世子在府里已被教了好些遍,这时也不知什么时候该说什么时候不该说,打开了话匣子,顾自说了起来:“皇爷爷,史书上说汉文帝是贤君,天下人都说皇爷爷就像汉文帝。那个海瑞却说汉文帝和皇爷爷的坏话,上天便降下了这只神龟,就是要让他们明白,海瑞的话说得不对。”
裕王世子和黄锦都望向了嘉靖,等着即将显出的龙颜一悦。可他们没有等来嘉靖的喜悦,见到的只是他茫然的目光和沉思的神情。他们听不到,嘉靖的耳边正响起一个声音,是海瑞在诏狱里月日段话的声音:“汉文帝不尊孔孟祟尚黄老之道,无为而治犹有亲民近民之美,以百姓之心为心,与民休养生息……当今皇上以一人之心夺万民之心,无一举与民休养生息…不如汉文帝远甚!”
最失望的是世子,孩童心性,这时虽也有些害怕,还是忍不住脱口说了出来:“皇爷爷,臣说得不对吗…”
嘉靖从沉思中省过来,发现几个人失望的神态,也不想扫他们的孝心,强笑了一下:“朕的孙子说得对。朱翊钧,你给皇爷爷敬献了这么难得的祥瑞,皇爷爷该怎么赏你?”
世子:“回皇爷爷话,皇爷爷不要赏臣,要赏就赏那个海瑞,把他放出来吧!”
谁都没想到世子突然说出这句不知天高地厚的话来,裕王的脸色立刻变了:“休得妄言!”
这些天来一直宠辱不惊的黄锦也突然紧张起来。嘉靖脸上却没有任何表情。
明明说好的,要想办法让皇爷爷赦免了海瑞,自己说了,怎么又错了?世子见到大人们的神色也害怕了,慢慢地从绣墩上滑了下来,在皇爷爷面前跪下了。
嘉靖慢慢望向了跪在自己脚旁的小孙子:“‘海上生明月,天涯共此时’。人人心里都想朕赦了那个海瑞,人人都不敢说,只有朕的孙子一个人敢说。朱翊钧。”
世子抬起了头:“皇爷爷。”
嘉靖:“皇爷爷跟你打个赌,你要是做到了,皇爷爷便赦免了那个海瑞。”
世子偷偷地望向了父亲。
嘉靖:“不要看你父王,他没这个胆。”
世子又望向了嘉靖。
嘉靖:“朕叫他们把这只龟抬到海子边去,你敢不敢亲手把它放了生”
世子:“回皇爷爷话,臣敢。”
嘉靖:“黄锦。”
黄锦:“奴才在。”
嘉靖:“你陪着世子去。世子要是做到了,就把那个海瑞带到这里来。”
黄锦:“奴才遵旨。世子爷,咱们走吧。”答着拉起了世子。
“听了。”嘉靖又叫住了他,“叫陈洪告诉朱七和齐大柱,海瑞由他们俩带来,不许让旁人知道。”
黄锦:“奴才明白。”
玉熙宫大殿外
突然传了旨意,所有人都回避了,偌大的殿外大坪空荡荡没有了一个人影。只有黄锦牵着世子站在大殿门外的石阶上望着大坪远方的宫门。
“来了!”孩子眼尖,世子好远就看见宫门外陈洪在前面飞快地走着,后面紧跟着一顶被封得严严实实的抬舆,禁不住轻声叫了出来。
黄锦做了个噤声的手势,世子便不再吭声,直盯着渐渐抬近宫门的那顶抬舆。
明制,亲王或老病大臣有特旨可以赏紫禁城乘双人抬舆。所谓双人抬舆,不过一把特制的椅子,靠背和两侧用整块木板封实,只前方空着让人便于乘坐,雨雪天还允许在上面加一覆盖,前面加一挡帘,两根竹竿从椅子两侧穿过,由两人或手或肩抬扛而行。嘉靖二十一年嘉靖帝搬进了西苑,紫禁城赏乘双人抬舆便变成了西苑赏乘双人抬舆。
破天荒,今天这顶封得严严实实的抬舆内,坐着的竟然是戴着脚镣手铐的海瑞!
又一个破天荒,今天前面抬轿杆的是朱七,后面抬轿杆的是齐大柱!
密旨急召,两条大汉抬着一个小小的海瑞几乎感觉不到肩上的重量,大步流星,将个空手在前面领路的陈洪都奔得气喘吁吁,穿过宫门很快就到了大殿的石阶前。
抬舆在石阶下放下了。朱七和齐大柱见世子站在殿门外,一齐默默地向他单腿跪下行了个礼又默默地站起了。世子却看也没看他们,眼睛直盯着抬舆的那个挡帘。
朱七掀开了挡帘,伸进一只手拉起海瑞把他慢慢扶了出来。
齐大柱在一侧抓住抬舆提了起来,绕过海瑞的头顶,搁在一边,以便他戴镣行走。
海瑞拖着脚镣走到了石阶前。世子走到了殿前的石阶边,站在上面打量着站在石阶下的海瑞,见这个人一件葛麻长衫,梳了头洗了脸,虽显着精神却一副土头土脑的样子,既不像他想像中那个胆大包天的忠臣模样,也没有像张师傅那般儒雅清朗的气概,不禁有些失望:“你就是海瑞?”
虽未见过,杏黄色的冠袍穿着,海瑞立刻猜出了这便是世子,镣铐在身,揖了下去:“回世子,我就是海瑞。”
世子:“你好大胆,竟敢骂皇上。”
海瑞眼中这时闪出希望的亮光:“就为将来没有人再骂皇上。”
这样的回话倒是世子没想到的,听了一怔,又见他说这话时望着自己眼中闪着好亮好亮的光,不禁对这个人有了好感,悄悄走下了几级石阶,靠近了他,放低了声音:“我向皇上求了情,赦免你,进去后你要好好回话。”
海瑞虽然死志已决,但听见几岁的世子这几句话还是不禁一片温情涌上心头,又揖了下去:“臣谢过世子,臣知道如何回话。”
陈洪这时满脸堆笑望向世子:“世子爷,皇上和王爷正等着呢,让他进去吧。”说完望向朱七和齐大柱:“锁链不能解,提溜上去吧。”
朱七和齐大柱一边一个各伸出一只手插进海瑞的腋下,将他半举在空中,走上了石阶。
玉熙宫精舍
在嘉靖、裕王面前的地上竟赐了一个拜垫让戴脚镣手铐的海瑞跪在那里。
陈洪、朱七、齐大柱早已退到了殿外,黄锦这时也离开了精舍,蹲在精舍外通道靠东端的窗边吹燃了火坐上了药罐,一边熬药,一边听候传唤。
为了今天这次见面,嘉靖已经想了好些时日,卧床多日,几天前便密旨命黄锦叫李时珍开了几剂单药,旨意很明确,吃了以后要让自己能够坐两个时辰。李时珍是几百年一出的国医,自然明白这几剂单药该怎么开。今早嘉靖喝了那一大碗汤药,现在已经坐了一个时辰,却仍然有一股元气托着。
“这个人有个外号你们听说过吗?”嘉靖开口了,是在问裕王和世子。
裕王自然知道,但这时也不能说知道:“儿臣等未曾听说,请父皇赐教。”
嘉靖望向了世子:“他的外号叫‘海笔架’。”
世子:“臣请问皇爷爷,为什么叫‘海笔架’?”
嘉靖:“他在福建南平当教谕,上司来了,另外两个官都在他两边跪下了,他却站着,不愿下跪,中间高两边低就像一个笔架,由此博得了这个美名,可见此人从来就爱犯上。”
海瑞:“回陛下,臣要真能做一个笔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