柯云路作品精选-第51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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征,院子四周都是一个模样的房子,窗户都有铁栏杆,把人存进去,是万无一失的。
你看着,眼眶也变成四方的了,眼色也变成灰黄的了,瞳孔也没有一丝妄想了。你被同化。你木呆呆地坐在床上,这时才发现床是铁的。上面还锁着许多铁链。你似乎明白了,当房门还锁不住你时,这些链条就会把你锁在床上。
你庆幸自己的方法对头。你老实,你不乱说乱动,所以,房门便优惠地半开着。
你在脑海里翻江倒海地寻觅着自我,那里雾气滚滚,山势陡峭。你在表面上傻兮兮地坐着,越坐越傻,傻到如木雕一般。
你感到灵魂与躯壳是两回事。
这样,黄昏便降临了。方方的院子里装着黄昏特有的失落。这样,外面的黄昏便失落了。方方的院子里装上了黑夜特有的寂静。
你在诧异:这个院子里只有你一个人?就这样寂静无声?正在这时,你听到几声凄厉的尖叫,像杀猪一般,撕碎了夜空,巨大的铁片刮过了巨大的玻璃,五脏六腑都颠倒了过来。
接着,骇人的尖叫声被什么有力的手段制服下去。黑暗中便有死死的安静。这种安静,大概是负时空的存在了。
你看到空气渐渐沉淀下来,月光冷冷地、固体一般地照着院子。一切都在月光中凝冻了。连声音也成固体了。你一动不动地坐在床上。你很想挪一挪位置,那样舒服一些。你更想走到门口张望一下,面对着清凉的月夜。然而,你知道要经受住考验。
你忽然感到有黑影在某个地方出现。你看不见他们,他们却在观察你。你毛骨悚然。你木然不动。接着,院子里的月光稍微晃动了一下,黑影无声地移过来。几个逆光的人影剪纸一般出现在门口。黑黑的,只有那一双双眼睛发着善良又阴森的光亮。
他们进来了,用手电照射着你。你还是木呆呆地抬起眼,直直地看着光源。
手电晃来晃去,照遍了房间,他们看到了一丝不苟的原封不动。
他们终于很放心很放心地点了点头。一个权威一些的用下巴示了一下意,就有一个服从一些的走过来,把你轻轻推倒在床上,给你拉上被子,又拍了拍你,说:闭上眼睡。
你便闭上了眼。你便知道他们满意地走了。
这样,一个不知长短的黑夜过去着。院里不时响起一两声划破夜空的尖叫,听多了也便习惯了。像是打更的声音。只会促使你睡得更香。院子里安静之极的时候,你在那广大的夜空中,就能听到远处传来的尖叫声。想必周围还有不少这一类存人的院子。
你便知道,石头城是很了不起的。它是那样的仁慈,那样的安定。它坐落在苍苍凉凉的天地中。四周旷无人烟。有漠漠的戈壁,有杂乱无章的野树,有年代不清的残垣断壁,有考证不出历史的虚无遗迹。风沙是漫漫无情地刮着。太阳是一天一轮地挂着。太阳从来是白的,没有见它红过脸。
你知道,你还是要经受考验,你还是要安安静静地躺着。
黑夜寂静极了。你感到又有黑影在院子里飘过。他们的目光从半开的门中射过来。看到你原封不动地躺着。你听到他们很满意地走了。
你的神经放松下来。你知道,考验告一段落了。你看着黑黑的房顶陷入痴想。你又在追溯一切。于是,你便想到各种奇形怪状的事情,还有错乱无绪的影像。有红色的海洋;有红色的袖章;有汹汹涌涌的人流;有满天飞舞的纸张;有激动的讲演;有冲锋陷阵的队伍。你忽然有了一个明确的回忆,那是一场文化的革命。你也便突然有了一个明确的自我确定,你曾经要文化不要革命。因此,你便失去了理智。因此,你便精神分裂。因此,你便语无伦次。因此,你便需要安定。
月光清清楚楚地照进窗户,照着你盖在身上的被子。月光很冷,你觉得被子很薄,纱巾一样滤过月光的寒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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你发现,一切都那样枯燥,那样乏味。你不想回忆。你不想更精确地确定自我。有一个大概轮廓就可以了。多想,实在是无聊的。
于是,你便无比的清醒。你在想着月光世界中的一切。
石头城是什么样子?这里有什么奥秘?
月光中出现一幅图画。石头城朦胧而安静。街道是整整齐齐的,没有一笔乱抹的色彩。没有一辆车,空中却悬浮着车轮的影像。没有一盏灯,幻想中却灯火如海。青灰的石头城,在青灰的月光中,是宁静安谧的标志。
十年梦魇·《石头城》(3)
你凝望着它,睡着了。
天亮了。你被叫醒,两个穿白大褂的人站在你的床头。你看见门大开着,白晃晃的阳光照进来。
你便遵照指令起来了。又遵照指令吃饭。然后,遵照指令到院子里晒太阳。
只有你一个人被允许到院子里来。
从此,你的房门再也不关了。你获得了在这方方院子里行动的自由。
你便利用这自由。你傻兮兮地站在院子里,让阳光量你的身高。你机械地走来走去,让四面的墙壁奏脚步的回声。你站住,木呆呆地望着两边,就看见一扇扇铁窗,它们也直愣愣地盯视着你。你于是在地上蹲下,这是一个破常规的动作。你一动不动,等着。过了一会儿,两个白大褂走过来,他们看了看你,没有任何奇怪的表示,便在你身边过去了。
你知道,你有随意蹲下的权利了。
紧接着,你又有了新的动作。一天,你坐到了其他存人房间的门口台阶上,傻兮兮地东张西望。过了一会儿,几个白大褂走过,他们扫了你一眼,没有介意。你便清楚,你有了在各个房间门口坐台阶的权利了。
你傻兮兮的动作一天天增加着。白大褂们都没有介意。你便再大胆一些。白大褂们若稍有介意,你便在一个动作上日复一日地重复,把透彻的呆傻表现出来。于是,一切又习以为常了。
不知过了多久多久,你的自由度很宽广了。你可以在院子里随便走动,你可以玩弄任何一个门上的门柄和铁锁,你可以走到院门口,那里的大铁门紧闭,大铁门上有小铁门,小铁门也紧闭,有阴森的眼睛在一侧小亭内守卫。你可以傻兮兮地站在那里。偶尔,听见咣啷啷的响声,小铁门开了,走进来白大褂,你可以木呆呆地站着像一桩木头。他们见了你也不以为怪。这时,你便可以透过那一瞬开关的小铁门,看到外面的影像。那儿有持枪的警卫。标准的目光监视着一切。
久而久之,连那些警卫也熟悉了你傻兮兮的面孔。在小铁门开关的那一会儿,他们甚至会挤眉弄眼地逗逗你。你便也冲他们傻兮兮地嘿嘿嘿一笑。
你活动的权利在一点点扩大。因为你傻,你安定,你日复一日地麻木不仁。谁骂你、训你、吓唬你,你一律没有任何反应。
傻笑,木呆呆的目光,就是你的全部语言。
这样,有一天,你便被派上了用场。来,过来。一个白大褂吩咐道。你直愣愣地看着他,表明你不懂他的意思。他拉了你一把,你便乖乖地跟上他。走到大铁门前,小铁门开了,外面有一辆小车推过来。这是送饭的车,上面放着一碗碗盛好的饭。白大褂让你接过车,拉进来。你傻,没有反应。但是他可以手把手教给你。你便像受驯的猩猩推上车,在院子里一个房门一个房门地过着,停着。白大褂把一碗碗饭送入上锁的房间。
你在房门开关的那一会儿,便看到了里面的面孔。那都是在接受安定疗养的人。他们有各种各样的眼睛,有的疯狂,有的呆滞,有的茫然,有的麻木。他们横着脸射过目光看看你,你便也直愣愣地看着他们。
饭送完了。你把小车推出门。那边,警卫的监视下,站着送饭的老头。他没有权利进来。他善良地冲你笑笑。你也便傻兮兮地冲他嘿嘿一笑。你不能有任何别的反应。你不能有玷污自己安定形象的丝毫表现。
于是,每天都是你在院子里推送饭的小车了。
再往下,你又担上了开水桶。
接着,你被手把手教会了扫院子。
你像马戏团里最驯良、最能干的狗熊,可以做各种事情了。
终于有一天,你担上了污水桶,跟着白大褂迈出了小铁门。铁门外的警卫很诧异,为难地摇了摇头。白大褂连忙解释,还指了指自己一瘸一拐的脚。这个白大褂昨天扭了脚腕子。
警卫看了看你那傻样,便通融地挥了一下手。白大褂很感谢,忙拉了拉你胳膊,你便担上污水桶跟着他走出了院子。
外面的阳光就是与院子里的不一样。外面的太阳就是比院子里的大。
你睁大眼看着四周。你傻兮兮的形象是适合这样张望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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转了一圈,倒了污水,又刷了污水桶。你很听话,很卖劲儿。白大褂在一旁看着你干,很满意。他又领着你回来了。
从此,你便经常担着污水桶进出院子了。
再往下,你这马戏团的狗熊又有了一个个新的节目。人们似乎搞不清你的身份了,你是这里安定疗养的病人呢,还是他们的特别雇员呢?
这为你往下惊险的行为提供了条件。
大团冷绿颜色的浓雾像漩涡中的青苔一样团团打转。空气中充满了警觉的目光。到处都是青色的眼睛。雪白的牙齿在天空中龇着。冬天像咆哮的长毛怪兽。院子的那一方天空变得铅皮一样坚硬。
你麻麻木木地在院中站着。有什么吩咐在身后传来。你转过身,跟着白大褂,进到一间房子里。这里靠近大铁门,当然,还是在院子里。房间里迎面立着一壁的柜子,上面是无数的小抽屉,像中药房的中药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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十年梦魇·《石头城》(4)
你懵懵懂懂地坐下了。面前是一张很粗糙、很陈旧、很呆板的大写字台。你看着白大褂拉开柜子上的一个个抽屉,从里面拿出一摞摞的牛皮纸卷宗。他们坐在桌前,一份份地翻寻着。
过了一会儿,有个白大褂想到你了,问:你会写字吗,听说你过去很能写呀?你只能傻兮兮地直视着对方。你没有忘记你必须遵循的原则。
又有个白大褂说话了,意思是:又不需要让他写字。让他帮着消灭文字就对了。
你这次是真的傻兮兮了。你不知道叫你来干什么。
他们有办法。他们会手把手地教你。这样做:拿过一份卷宗,然后用劲哧啦哧啦把它撕碎,里面的一摞活页纸、外带外面的牛皮纸都撕得粉粉碎。把碎纸浸到脸盆水中,用手搓揉。搓成烂纸浆了,再倒到污水桶中,与污水桶中的其他内容混合为一。再往下,自然是你把污水桶挑到大铁门外,该倒到哪儿就倒到哪儿。
卷宗很多,工作量很大,你每天往外挑污水桶的次数又是有限的。所以,你在今后相当长的日子里,每天要在这房子里制造纸浆来充实污水桶的内容。
你的熟练而机械的操作,终于使人放心了。他们把你一个人留在了这阴暗的小房里,你便每日龇牙咧嘴地撕着,揉着。
他们更放心地忘记了你,你便开始睁开并非傻兮兮的眼睛,浏览卷宗里的内容。
原来,那是一份份“病历”。
原来,那是一个个人的历史。
你知道,你该读读它们。当世界要消灭它们的时候,你的使命是记住它们。
你很熟练,手里撕着一份,眼里看着一份。这样,撕纸的声音总是不断的。那会使一切从门外经过的耳朵都十分放心。
这样,你便知道了许许多多本不该让世人知道的故事。
你发现,每一个来接受安定疗养的精神失常者,都有着惊心动魄的传奇。
你的瞳孔在黑暗中放大着。你进入了一个原本看不见的世界。
你与每一个接受安定疗养的人物合而为一。你常常分不清你是你,你还是他们。
你曾经在绿色的世界中待过。你曾经在红色的世界中待过。你曾经在黑色的世界中待过。你曾经在黄|色的世界中待过。你曾经在白色的世界中待过。你曾经在蓝色的世界中待过。
你曾经像狗一样拉着铁轱辘车。你曾经像皇帝一样坐在黄金的宝座上。你曾经擎着红色的大喇叭满天呼喊。你曾经在黑色的墙壁偷偷刻上仇恨的文字。你曾经青春焕发。你曾经光彩夺目。你曾经像乞丐一样蜷缩在桥洞里。你曾经拿着红色的电话机发号施令。
在虚无的黑暗中,有父亲威严的形象,高高大大地立着,沉思地审视着你。也有母亲的形象温和地隐在黑暗中。那里有忧伤的目光。她在期待你。这些画面都撕碎了,你便在黑夜中睁开眼,看到窗外呆滞的月亮。那是死了的月亮。没有任何表情。
你突然想:他们为什么要消灭那些卷宗呢?
你又想:你的脑子记得过来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