桃花霰-第22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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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回娘娘,这些个,都是皇上平日随身用物。”
芙惆诧异,挑起幔子来看,有些衣物、笔砚、速香,另有许多没开封的奏折匣。
梓澜悄笑,意味深长:“万岁爷还真是勤政,没批的折子都随身带……”
芙惆满脸通红,欲嗔怪,看到众人暧昧之色,红晕更深。
半响,忸怩难发一言。
奴才们进来摆膳。一样样拣出,十全大骨汤、八珍鸡羹、川七猪肝煲……
芙惆微蹙蹙眉。
梓澜劝道:“都是养血养气的,天正转冷,娘娘该多补益。”
“每日吃这些,腥膻油腻的……”芙惆摇一摇头,“拿下去吧,盛一碗杂米清粥来……”
梓澜不及说什么,侍膳命妇寻机巴结,赔笑道:“这都是万岁爷的恩典,太医们开的方。不止是养元气,还能祛净恶露。小产也是小月子,马虎不得……”
不待说完,梓澜喝道:“住口!”
命妇一愣,方晓失言。
芙惆怔了怔:“什么?”
“没……没什么……奴婢……胡言乱语……”
梓澜道:“这嬷嬷平日便疯疯障障的,娘娘别听她胡言。”
芙惆如不闻,只呆呆道:“什么小产?”
梓澜强笑敷衍:“娘娘……”
“我问你,什么小产?谁小产?!”声音提得高,微微颤。芙惆看向梓澜,声色俱厉。
僵片刻。梓澜噗通跪下,身后随着跪倒一片。
“娘娘……已怀有两个多月龙胎。前日……失血过多。太医说,伤了冲任,不能固血养胎,以致……以致……”
半响无声。梓澜担心,抬起头来——
芙惆面色苍白如死,两行泪流下来,慢慢的。
“孩子是我的,你们……只瞒我一个人……”
“皇上下了严旨,不让娘娘知道,违者立斩。”
一语提醒命妇,吓得变了色,连连磕头:“娘娘饶命……”
正这时太监高声报:“皇上驾到——”
雍正进来。一屋子人,却死气沉沉。他且不说话,梓澜暗递目示意,他心底解得几分。
那命妇也噤了声。静静跪着。整个屋子都静静的。
雍正走到床边,坐下来。
她半背着脸。
他只做不知,嘴里轻轻巧巧笑:“这么多人陪着,还怕啊?哪有那么大的雷,就当是过年放炮仗……”
奴才们略松一口气,陪着干笑。
芙惆一句话也不说。
雍正吩咐道:“去烫茵陈酒。”复又拉芙惆,“外头淋了雨,又冷又湿,陪朕喝一杯?”
众人如释重负,高声答应。
芙惆突抬起脸:“皇上……”
气氛复僵。
“臣妾想听一句实话。”
雍正仍做轻松,掏了帕子,抹一抹她的眼泪,“未足月而小产,是先天弱,即便生下来,也难健全。”
短短数月里,连失二子。拔茅连茹,拔得血肉模糊。
眼泪擦了,又淌出来,帕子也浸透了。雍正只皱眉。
奴才们小声抱怨:“都是嬷嬷多嘴……”
丧子之痛,同样揪心,眼见芙惆伤心欲绝,雍正只得克制。劝又无可劝,正迁怒,脸一沉:“拉出去斩了!”
嬷嬷死拽着芙惆裙角:“娘娘……娘娘……”
芙惆道:“她只不过错口说一句,就杀,就斩。这样杀业,祸及子女。”
雍正此时只欲安抚,一切迁就:“好了好了,不杀。”一边朝下挥手,众人退下。他坐近过去,揽了她肩,“朕应承你,从今往后,宽猛相济,为政宜,也是福孙荫子的功德。”
她躲开他的怀抱,饮泣摇头:“晚了……太晚……”
“怎么会晚?”他耐着性子,温声和气,“佛祖都说,‘若人罪能悔,悔己莫复忧,如是心安乐,不应常念着。’”
她仍只流泪摇头“报应。是我的报应……业太重,佛祖都不会宽恕……”
她一声一声啜泣,他的眉头一点一点皱。窗外暴雨滂沱。
他豁然站起身,拉她。
她一惊:“皇上?”
他拉了她朝外走。至门口,站定。
豁拉——门推开,大敞四开。
狂风卷着暴雨,他挡在门口,霎时淋透。
她愈惊愕:“皇上……”
“你口口声声说,报应,你的报应,其实是怪朕,你的心底,从来不曾谅解!”
骤然一道亮闪,他曝在刺眼的白亮下。雨水冲刷着,他一动也不动。
她突然痛心入骨。
雷声乍作,撼天震地。
她的声音掩不过雷声,她的力量也抵不过他的力。
“皇上,你这是……快进来……”
“你说业重,好!你的业重不过朕的业。业重之辈,欲洁反秽,欲升反坠。真若如此,朕虽一心修悔,却教天夺之魄!”
言罢,大步跨入雨中。
雷嗔电怒。他在雷电中仰起脸:“天有天罡,地有地煞,朕若天地不容,就让天打雷劈!”
轰然又是一道雷。
芙惆惊叫:“不要——”
雨瀑飞泻,天河倒悬。
雷声渐渐息止。
狂风扑打着雨中的人,两个人。紧紧抱在一起的两个人。她像一箭样扑过去,那一刹,她是蹈死不顾的蛾。
雷电犹威,他却没有死,她也没有死。
慢慢的,他捧起她的脸,泪雨阑干的一张脸:“既然走不得,为什么不安心留?既然死不得,为什么不好好活?”
那是那个雷雨之夜刻进她心里最深的一句话,也许,这一生,最深镌刻的一句话。
雨停了。日头重又升起的时候,万丈光芒,透穿了云雾。为什么,云破天开,总在暴风骤雨后?
叽叽喳喳的鸟雀唤醒了她,她闭着眼,动一动。环抱身侧的他有了知觉,也动一动。谁也不肯睁眼,又动一动,互相依偎的更紧,仍觉不够紧,再动一动——
捺不住,他先笑了,笑着张开眼。张开眼,就看见她浅浅浮起的笑,四目一交,她顿红了脸,别开脸——
案角摞着奏折匣,她正瞥见。
“就一晚,那么多奏折,哪批阅得完?”脸红更深。女人的心思,欲说还休的试探,“还不是……照旧抬回去……”
“谁说就一晚?”他搂她回来,“朕想着,养心殿,太多繁文缛节,让你过去,也不方便。朕干脆过来,陪你一阵子。”
她想说什么,娇羞难出口。
“朕要亲自看着你,牢牢看着。”说得重,落手轻,他轻轻执起她的手,腕上包裹的伤口,“不许你再有半点行差举错。”
第四十五章
沉香烟一缕,雍正嗅着这样的香气走入承乾宫。
宫女们正撤香案,余烟缭绕。
雍正问芙惆:“你也信这个?”
“唔——”
“嗯?”
“不信。”
偌大皇宫,普天之下,在他面前,也只有她,径情直言。
雍正笑笑作罢。
“从前,不信。我爹娘,朝焚暮诵,晨昏礼佛,结果怎么样,佛祖保佑了谁?”
雍正不大自在,含混道:“那……焚香是……”
“嗯……”这回换做她沉吟,咬了咬唇,仍不语。
雍正朝佛龛走过去:“你供观音?”看神像,围兜立式,怀抱婴儿,“是送子观音?”再看芙惆,早红了脸,别过一边去。
“你不是说,不信?”
“以前不信,如今……如今,姑妄一试……”
雍正以指竖唇,笑着低声:“亵渎神明,罪过。”
那观音像一侧,尚有神位。上书着‘佛立佛多鄂谟锡玛玛神’。
雍正诧异:“还供佛多妈妈?”又是叹,又忍不得笑:“菩萨和玛玛,不是一教的。”
“任什么教,只要通真达灵,我便信。”红晕渐退,神色一恻,“皇上……我每晚,都会梦到佛多,佛多哭着喊额娘,还有那个没出世的孩子……那孩子,连面目也还没有……”
雍正搂她靠在肩头,温声安抚:“日有所思,夜有所梦。朕一定做一场大的法事,超度我们的孩子。不要再胡思乱想。”
过一会儿,见她渐平静,方问:“就为这个,承乾宫常备香案?”
“还有……”她从他怀中脱出,略转过身,“还有……”
“还有什么?”
“喜欢……这种气味……”
“哦?”微笑若有似无。
“茶中带禅,茶禅一味。檀香和着茶香,很独特……”
不待说完,他早从身后抱住她,洋溢一脸的笑:“你喜欢这种气味,嗯?”
她在他怀中,轻轻一声叹。
“这么多年,承乾宫一直燃着这种香,兑一点茶叶末儿……”
雍正不做声了,微微心酸。却眉头一挑,笑颜重焕:“燃香是有门道的,茶也有门道,你要听么?“
“不妨一听。”
“嗯。”雍正转身走到案边,不动声色:“所谓,‘泡茶十八道’,‘鉴赏三色’,可曾听过?”
“茶经里见过。”
雍正执壶倒了温茶,拿起来:“泡法,就见得多,今天,单说品茗。”
“愿闻其详。”
“品茶有八法,第一么,叫做……”雍正已至她身边,离得很近,鼻端长长一嗅,“闻香识茶。”
芙惆点点头:“嗯。”
“第二……”雍正想了想,又摇摇头,“第二么,暂时难言,稍后再说。”
芙惆并不解,且听他说。
“第三,喜逢甘露。”雍正把茶端在嘴边,眼睛却仍只在她脸上流连。一口茶,慢慢啜,“茶汤滋润唇舌,犹如久旱之奉甘露……”
芙惆又点了点头。雍正看她神色,并无反应,便续道:
“第四,温床暖玉。一口过后,舌已滋润,喉亦舒展,甘露初尝而又滚滚而逝,再啜一口,聚于舌内,翻滚而下间,有如温玉在口,散发于口腔之中,令人唇齿留暖,津泽生香……”
芙惆认真细听。神思突然一动,不知想到什么,脸微微红。
“第五,香消玉蕴。一口‘喝’,二口‘喜’,三口‘品’。三口已过,茶香融散,遍布五内,汤热随之而来,霎时间遍体香消,只留暖玉流转,依依不舍……”
芙惆不再答话,只低着头,脸更加热。
雍正悄察她颜色,忍笑把持:“然后么,是‘闺阁凝香’。茶既罢,似有不舍。然热感过后,清香自肺腑而上,缠绕口舌之间。余韵不散,人生几何……”一边说,一边笑看向她。
她哪里敢对视,只把头更低,脸烫难耐。好久,忸怩着,轻轻问:“第二……第二究竟什么……”
雍正笑得暧昧:“你要听么?”
她迟疑着,不肯说话。
“叫……叫……”他故意不说,看她的脸红,欣赏那脸红。慢慢近前去,嘴贴在她耳畔,“闻香之后,甘露之前……”声音又低一些,“叫苍龙入宫……”
芙惆身子一弹,站起来。再坐去,当真无地自容。
他哪里容她再躲,一把锁在怀里:“是你要问,朕才说。送子观音,佛多妈妈,也是你供的。求人不如求己,求神也不如求己……”
后面含含混混,他已在吻她的脸。
“皇上……”
起初是微微的抗拒,及至他落了幔帐,将她横抱起,她方羞怯挣扎:“皇上……这……日头还没落……”
“菩萨说,六时勤修。昼三时,夜三时,常行三事……”
满室都是他的笑。笑比河清,如今,却如此畅快和满足。
床柱晃动,床头角柜一震,放在上面的朝冠向一边歪,掉在地上。硕大的冠顶东珠崩落。
芙惆一惊不小,忙从帐子里伸出手,向外探身——
此一时刻,他哪里肯放脱,在外揽住她:“哎——”
“皇上?”
“不打紧。”
他望着地上滴溜溜打转的东珠,忽然有些感慨:“以前,很在意。终于,得到了……可是,得不偿失。”
她若有似无的笑:“移名去利,一心求仙?”
他把心思收拾回,收回到眼前,收在她含羞带晕的脸上。心怦怦而动:“连神仙也不想做……”
倦醉玉软,人惜花娇。只羡鸳鸯不羡仙。
衣袖褪到腕间,滑脱下去。他微微一怔:“这……”
晶莹剔透的羊脂玉镯。
她轻轻抚摸那只玉镯,他抚摸她,两个人都不说话,一点淡淡的哀伤。镯子,一样两只。小的一只,如今,安安静静躺在寝陵中。
他将镯子拨开一些,掩盖下,是腕上的伤。
她马上攥住他的手。
“让朕看看。”
她摇摇头。
他便不勉强,隔一会儿:“喜欢么?”
“嗯。”她点头。重重叠叠,佛多的影子,挥之不去萦绕心头。一声叹,顾言其他,“真精致,巧夺天工。”
他在身后细细啮咬她玉脂一般颀长的脖子:“你才是天工……没一点瑕疵……”
她略扬起手腕,镯子滑开。笑得凄然:“这么长的疤……”
他不去看,用手全部拢住:“这个啊……这个不是疤。是……”他笑了笑,很轻柔,“是卤门。”
“卤门?”
“婴儿初生,天灵盖没长合的一道缝儿。人一生,最小心保护的地方。朕这一生,最小心保护的地方……”
这一次,帐外满撒着夕阳。不再漆黑一片,不再掩蔽躲藏。
欲炙如焚柔情似水,水也烧得沸腾。他寻索着她虚软的指头,一只一只,交叉进彼此的指缝里,扣紧,再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