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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5章

桃花霰-第15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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桌上正有开封的龙泉酒,撒一些在伤口。勒时亨汗如雨下,咬牙不出声。

芙惆方注意,他手中尚有一物,黄布包裹着,长长一卷。

门外靴声杂乱,有人高声问:“皇史宬走脱刺客,潜入后宫,娘娘可曾受扰?”

芙惆擦一擦汗:“不曾。”

那靴声渐远了。 

芙惆替他包扎,顺手接过他手中物。勒时亨一愣:“芙儿……”

宫女撕了布条,裹伤。

芙惆心念一动:“这是什么?”

“这……你……给我!”

他向前伸手,却虚弱无力,摸一个空:“快给我!”

“说清楚,才给你。”

彼时宫女端了血水盆出去,勒时亨一时情急:“是遗诏!”

“遗诏?”

“至关重要!你……快给我。”

“什么遗诏?”

勒时亨不答,只够她。

她却撤身。

“前朝康熙爷的传位遗诏!雍正篡改遗诏,再小心,必然留下蛛丝马迹。铁证如山,拿去交与十四爷,以谋大计……”

“你们……今时今日,还要兴事作乱?”

“蹈……蹈节,死义!”

“你……不妨说与你,皇上早已立下遗诏,就算你们……成事,继位的,也绝不会是十四爷。”

“不管谁继位……总之,雍正,不能活!”勒时亨喘息着,咬牙切齿,“杀父之仇,夺妻之恨!”

“你们只会害了十四爷。碌碌偷生,总是生。图谋不成,只有死,皇上绝不会手软。”

“你也知道他心狠手辣?”勒时亨撑了一口气,挣扎着站起,“你忘了,你的血海深仇?”

“你……别说了。他……总是佛多的……”

勒时亨朝着她步步紧逼,眼里烈烈烧着火:“灭族之仇!你跟她颠鸾倒凤的时候,有没有想过?你生下那个孽种的时候,有没有想过!”

“别说了!”芙惆撕咬着嘴唇,隐忍的哽噎,“别说了……”

宫女腾腾腾跑进来,压着声音:“娘娘,到处抓刺客,宫门戒严了。”

芙惆擦一把泪:“你快走!”

勒时亨吃力的去拿遗诏。

“你走,东西留下!”

宫女插道:“就这么走?”眼睛打量染血的夜行衣。

芙惆拿了干净衫子:“快换下来。”

两人连撕带扯帮他脱衣,刚套上一件内衫,门外又是一阵骚动。

骚乱渐止。甲胄摩擦声,上阶,跪礼。一个声音沉沉道:“微臣马尔塞,给娘娘问安。”

芙惆一阵心惊。

宫女捂了嘴,大气也不敢喘。

勒时亨咬牙握了佩剑。

马尔塞在外道:“有人看见,刺客往东六宫来,娘娘可曾闻得异动?”

“东六宫,不止承乾宫。”

“承乾宫外,有血迹。”

芙惆双手按着胸口,按下慌乱的心:“你……想怎样?”

“为保万全,请容臣越礼入宫察视。”

“我……我已歇下,你……”

马尔塞声一低:“得罪!”

‘哗—’大门推开。

尚有屏风。情急之下,芙惆掀起床幔,勒时亨滚了上去,钻入被里。芙惆亦躺上去,落下帐子。

宫女将血衣、遗诏胡乱踢进床下。

齐整的声音,侍卫分两队而入。

马尔塞一挥手,仔细搜查。

毕竟宫闺重地,不敢过于造次。几个参领纷纷道:

“没有。”

“没有。”

……

马尔塞看一眼屏风,影影绰绰的床帐。

“微臣斗胆,想查一查……娘娘凤塌。”

“大胆!”

“责有攸归,娘娘恕罪。”

马尔塞嘴里恭谨,脚下不停,按着剑把,一步步绕过屏风。

芙惆的一颗心,直提上嗓口。

第三十五章

马尔塞走一步,佩刀撞一下前挡,‘哗啷——’、‘哗啷——’。

却停住了。一切戛然而止。

然后,一片呼声,“叩见皇上!”

芙惆躺在帐里,什么也看不到,什么响动也没有。

过一会儿,悉悉索索铠甲磨错,拘谨的靴声由近而远,终归寂静。

所有人都走净了。

提着的一颗心却丝毫落不下。

鞋子碾在青砖地,细微而冗长,每一声都揪扯着她的心。

幔帐摇动,她在缝隙间看到他。他转过屏风。

突然的,她的眼睛落在桌案,他们的眼睛一起落在桌案上——勒时亨的佩剑。

心突突跳在嗓眼,就要跳出来。她用手压着胸口,喘息都困难。

他停在案边,看那把剑。一手执了剑鞘,一手握剑把,缓缓的,抽出来。

‘嚓——啷——’

这个声音刺耳而漫长,好久,都回荡在她耳畔。

床幔猛得挑开,猝然的,她与他直面相对。再不留一丝余地。

他却丝毫不看她,她的仓惶无助惊慌失措,甚至,楚楚可怜,再不能丝毫牵引他的目光。

他的手、他的剑、他的不带任何感情的眼睛,一起指向一个地方。那是高高隆起的被,似乎,微微伏动——

他额角的青筋、她紊乱的心跳,和隐藏在被下喘息一般的律动,似乎循着一个脉搏。

万籁俱寂。

他僵硬如戟凛冽如霜,他伸出的手臂直挺的剑尖没有一丝颤动,可是,他的心好乱,慌乱的没了主意。

瞬息万转,他甚至多少次的想,就这么算了,就这么忍了。毕竟,没见到那最难容忍的不堪。一切还有转还。

可是,他是个男人,他是皇上。

被却‘哗——’得掀开,滚出一个人。

雍正纹丝没动,脸上依旧毫无表情,可他的心,霎时千穿百孔。

他,勒时亨,那个‘奸夫’,替他做了决定。他和她,他们替他做了决定!

追捕刺客,意外而获‘□’。一个衣衫不整,一个双颊促红,孤男寡女,长枕大被,他们还能做些什么?

勒时亨身带重伤,一翻一跃,早就力有不支。伏在地上尚未起,已在雍正治下。

剑尖晃在嗓前,他不说话,他也不说话。男人间沉默的对峙。

事已至此,心反倒平静,芙惆掀开被,下了床。

她跪下,她就跪在他身边!他们跪在一起!

雍正依然不看她,也不说话,剑指着勒时亨,近一寸。

勒时亨皱起眉,并不求饶。

又近一寸,勒时亨由不得向后退。

又近一寸。

芙惆向上仰头:“皇上——”

又近一寸。再向后,已贴着墙壁。

芙惆抓住雍正衣襟:“皇上!”

雍正并不理。

她攀着他握剑的手臂,半站起来:“皇上……饶了他……看在他救过佛多,饶他一次……”

她语无伦次泪如雨下。每一滴,都是为了另一个男人。

其实不用求,握着剑,几乎已拼尽他全身的力,他没力了。

芙惆反身去拽勒时亨:“走啊!”

勒时亨僵持着,芙惆心急如焚:“快走啊!还不走!”

他在剑下站起身,一蹿而至窗口,忍着疼,跃窗而出。

雍正站着没动,缓缓的,剑放下。

有时,寂静是一种折磨。

“朕哪里不好。朕哪里对你不好。”

这是打破寂静的第一句话。

那不是问,那是苍凉的感慨。

不再剑拔弩张。千钧卸去,空而疼。心比适才还要疼,这种疼,没止境。她不说话。

他转过身,对着她。他把剑丢在地上走到她身边。他抬起她的下巴。

“你从不愿看朕,也许……你的心里从没有过朕。”

所有无奈都叹在这一句,然后,他放脱了手。走开一些,语气像皇上一般严峻:“勒时亨,是钦犯,待罪之身!”

她竟是微微苦笑,像在说给自己听:“有时候,情不自禁,顾不得身份……”

“你——你又说并非熟识?!你才刚认识他几天?!”

“是。”她压着哽噎和激动,“我见异思迁,我认仇为亲,我……我爱了这世上最不该爱的人。是报应,都是我的报应!”

‘哗——’桌上所有菜,所有精烹细调应节的御膳,所有龙须酥与龙泉酒,全部扫在地上,一地狼藉。他的额角一跳一跳的疼,他要寻一个地方发泄这五雷击顶般的愤怒。

然后,他掏出怀内揣着的匣子。他该把这一大一小晶莹剔透的羊脂玉镯也摔得粉碎。男人的尊严帝王的威仪世俗的伦常宫庭的礼法,哪一样,也足以让他理直气壮,将它们当着她的面摔得粉碎。可是,他突然没了力气。他连这一些力气也不剩。

好久,她听到身后沉闷的一种响声。然后,就是靴声,渐渐远了。

她回身时,看到那只匣子。

她没有哭,她匆匆掏出床下的血衣和遗诏,烧旺炭盆,把它们一件一件丢进去。她觉得自己很冷静,她告诫自己要冷静,她有条不紊做好每一件事。泪流满面。

天亮了。

马尔塞跪在养心殿:“皇史宬查点侍卫,勒时亨无故缺勤。九门均无记录……”

“不要跟朕提这个人!“

马尔塞等他发完勃然之怒:“臣以为……”

“出去!滚!”

马尔塞皱了皱眉,只得起身出去。

雍正背过身,吁吁喘息着。

脚步声又响起。(奇*书*网。整*理*提*供)

余怒不减,雍正吼道:“滚!都给朕滚出去!”

却半响无声。

他转过头,目所及处,并没看到人影。略一低——门口,佛多呆呆站着,扶着窗牖。

他赶紧几步走过去,俯身伸出手——孩子不自觉向后退。

他把她抱起来,孩子吓得傻了,一句话也没有。

一个小太监跪下:“照惯例,逢五,奴才抱佛多过来……”

雍正挥挥手,太监下去了。

佛多渐渐缓过来,似解人意,不聒噪,一双小胳膊揽住他脖颈,小脑袋靠过去。

至亲骨肉的依赖。他满心酸疼。把她抱紧,又怕太紧,患得患失,进退失度。

“她不顾惜你,阿玛疼你,从今以后……你是阿玛一个人的女儿。”

35。

平常这个时候,坤宁宫早已熄了灯火。清冷惯了,一时不大适应,进进出出的奴才们都怀着一份仓促的紧张,却也是兴奋的。

明黄的龙袍耀眼的顶珠,前呼后拥。既便如此,黄昏中萧索的男人独自抱着女儿,仍旧使人苍凉。

皇后跟其他人一样诧异,却不会露在脸上:“皇上,这么晚了,这是……”

雍正抱着佛多走进来。孩子也染了大人的沉郁,静静的。

皇后让下人奉茶伺候。

雍正坐了一会儿,摸一摸佛多的头,打起些精神:“朕的女儿,以后,你来抚养。”

“这……芙妃她……”

“这没什么。换子抚育,在后宫是平常事。”

轻描淡写。皇后便知不该再多问。

“朕只有这一个女儿,朕希望,她有一个显赫出身。”

“臣妾明白。”

“弘晖去得早,佛多……你便当是亲生吧。”

“是……”

雍正站起身,声音透着疲惫:“不早了,都歇着吧。孩子也睏了。”

“那皇上……”

“头一个晚上,怕不惯,朕在这儿陪她。”

“臣妾叫人替皇上置备……”

雍正摆摆手,再不愿多说一句。

佛多躺在床上,很安静。

雍正坐在床边。

“这里好么?”

“好。”

“皇后娘娘好么?”

“好。”

“额娘……离开一阵。”

“额娘去哪儿啊?”

“去……”

他说不下去了。他不知是不愿欺骗孩子,还是不愿欺骗自己。

佛多伸出小手,她用胖胖的带着肉窝儿的小手摸他的脸:“阿玛……”

“佛多乖,在这里住几天。”

她静静圆张着大眼睛。蹭了几下,翻过身去。

关于承乾宫,悄悄弥散着各种流言。只是,皇上不发落,也就落不得实。熹妃是聪明人,既猜不透,便不猜。对芙惆,不远不近,不冷不热。一切如常。

雍正似也一切如常。

每日,朝房,养心殿。永远是茶香,沉香。

佛多住在坤宁宫,一住便是半月。芙惆不出一声,问也不曾问。

雍正也不出声。他只静静临帖,写‘观心得悟,一切俱了’,写‘灵光独耀,迥脱根尘’。一钩一划的沉寂,真仿佛超脱一般。

就这样一日一日熬下去,无声无息的。

皇后是真心待佛多好。深宫重帷,天长日久的寂寞。太寂寞了,难得响起一个孩子的喧闹。自上而下,所有人众星捧月的围着这份喧闹。

天暖了,宫女们便张罗着裁尺头,缝衣裳,纳新鞋。雍正踏入坤宁宫的时候,女人们正将佛多围在中间。

“宫里头这么多丝锦,怎么还有这粗劣东西?天也热了啊,不用这衬子……”

一方棉衬子的小兜肚。

雍正几乎踏到地上的弃物。停下。慢慢的,俯了身。那兜肚托在他手里,鲜丽的荷花,池跃戏莲鱼。日子久了,什么鲜丽也褪了色。

宫女诧异道:“皇上……”

他又看一下,轻轻放脱:“丢就丢了吧。”

佛多围在众人间。她们用绫罗绸缎把她装扮成花簇锦攒的小玩偶。

雍正抱过佛多。

嬷嬷插嘴:“皇后娘娘对佛多,真是跟亲生的没两样。”

雍正对皇后一笑:“你费心了。”

宫女们逗佛多:“叫‘额娘’。”

太监们跟着起哄:“叫额娘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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