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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89章

战争与和平-第89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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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们每个国家很快就会涌现某些优秀人物,他们每个人又教育另外两个人,他们紧密地互相结合起来,到那时候,对共济会来说一切都是可以实现的,因为它已经秘密地为人类的福利作出了许多贡献。”

这篇讲话在分会不仅造成强烈的印象,而且引起了波动。大多数师兄师弟在这篇讲话中看见光明教的危险企图,对他的讲演表现出那种使皮埃尔感到诧异的冷淡态度。教头开始反驳皮埃尔。皮埃尔开始发挥自己的思想,情绪越来越高涨。很久以来都没有举行这么热烈的讨论会了。这里形成了两派:有的人指责皮埃尔,批判他的光明教思想;另一些人支持他。在这次会上,使皮埃尔初次感到惊讶的是,人的智慧无穷无尽,各不相同,这就会导致,两个人对任何真理似乎都有不同的见解。甚至连那些站在他一边的会员似乎也对他有不同的理解,而理解往往受到限制,会发生变化,这是他不能赞同的,因为皮埃尔的主要的心愿正是在于将他所理解的思想如实地传授给他人。

会议结束之后,教头不怀好意地轻蔑地指责别祖霍夫,说他急躁,并且说,不是对美德的热爱,而是对争斗的浓厚兴趣在争论中支配他。皮埃尔不去回答他的话,简略地问问,是否会接受他的建议。人家告诉他,他的建议不会被采纳,于是皮埃尔不等举行例行的仪式,便走出分会,乘车回家去。

 8

皮埃尔心中又产生了一种他最畏惧的苦闷。他在分会讲演后,接连有三天躺在家中的长沙发上,什么人都不接见,什么地方都不去。

这时他接到妻子的来信,她恳求和他相会并且在信中写到思念他,希望把她自己的一生奉献给他。

她在这封信的末尾通知他,在最近几天内她从国外回到彼得堡。

紧跟着妻子的来信,有个最不受皮埃尔尊敬的共济会的同参闯进了他的僻静的地方,这个人谈到皮埃尔的夫妻关系,表述了自己的看法,他以此作为师兄弟的忠告,这个人说到皮埃尔对他妻子的苛刻态度是不合理的,皮埃尔不肯宽容悔改的妻子,他就背离了共济会的首要规则。

就是在这个时候,他的岳母,瓦西里公爵的妻子派人来找他,央求他那怕费花几分钟见见她也好,她要商谈一件极为重要的事情。皮埃尔看见,这是个和他作对的阴谋,他们想要他和妻子结合在一起,而在他所处的境况下,这样做甚至不会使他觉得不痛快。他反正一样。皮埃尔并不认为生活中会有什么意义重大的事情,他受到眼前支配他的难以忍受的苦闷的影响,他既不珍视自己的自由,也不重视他顽固地惩罚妻子的傻劲。

“谁也不对,谁也无罪,因此她也无罪,”他想道。如果皮埃尔没有马上同意和妻子结合,那只是因为他陷入苦闷之中,他不能采取任何行动。如果他妻子到他身边来了,现在他是不会把她赶走的。与那吸引住皮埃尔的注意力的事情相比,与他妻子住在一起,或者不住在一起,岂不都是无所谓?

无论对妻子,抑或对岳母,皮埃尔都不答复,于一日深夜启程,前往莫斯科拜谒约瑟夫·阿列克谢耶维奇。下面是皮埃尔写的日记。

“莫斯科,十一月十七日。

方才我从恩主那里回来,我现正急忙记下我所感受

的一切。约瑟夫·阿列克谢耶维奇的生活贫穷,两年多以来身患令人折磨的膀胱炎。从来没有谁听见他的呻吟或怨言。从清早直至深夜,除开吃便饭花费一些时间而外,其他时间全部用来钻研科学。他亲热地接待我,请我坐在他所躺的那张床上,我向他作了个东方骑士和耶路撒冷骑士的手势,他以同样的手势作答,脸上含着温顺的微笑,问我在普鲁士分会和苏格兰分会有什么见闻,有什么收获。我尽可能把一切情形都讲给他听,把我在我们彼得堡分会提出的基本原理转告他,把我所遭受的冷遇、我和师兄师弟断绝关系的情形告诉他。约瑟夫·阿列克谢耶维奇沉默地思忖了良久,并向我阐述他对所有这一切的观点,他的观点霎时间照亮了我的一桩桩往事和我面前的未来的道路。他使我感到诧异,问我是不是记得共济会的三大目的:(一)保守与认识秘密;

(二)为领悟第一目的而净化自己,改造自己;(三)致力于这种净化,藉之以改造全人类。在这三大目的中哪一个目的是首要目的?自然,自我净化和改造是首要目的。只不过我们经常可以不依赖各种环境去达到这个目的。但是与此同时,这个目的又要求我们付出最大的努力,如果我们由于骄傲而误入歧途,以致于放弃这个目的,我们就得为神秘的哲理而奋斗,可是我们由于心地不纯而不配去领会这个玄理,否则,如果我们自己都是卑鄙和淫荡行为的坏榜样,那末,我们就要为改造全人类而奋斗。光明教的教义不是纯洁的教理,正是因为它迷恋于社会活动,才显得傲气十足。约瑟夫·阿列克谢耶维奇根据这个理由来谴责我的演说词和我的全部活动。我在灵魂深处是赞同他的意见的。当我们谈到我的家事的时候,他对我说:正如我对您说的,真正的共济会的主要职责乃在于自我完善。但是我常常想到,只有排除我们生活上的一切困难,我们才能更快地达到这个目的;反之,阁下,他对我说,只有在尘世的骚动中我们才能达到三大目的:(一)自我认识,盖因人类只借助于比较才能认识自己;(二)自我完善,只有借助于斗争才能达到自我完善;(三)获致主要的德行——爱死亡。

只有人生的波折才能向我们证明人生的空虚,才能有助于我们加深对死亡或新生的天赋的爱。这些话说得十分中肯,因为约瑟夫·阿列克谢耶维奇在肉体上痛苦万分,尽管如此,他从未感到生活的苦恼,他热爱死亡,尽管他这个人的内心纯洁和高尚,但是他觉得他对死亡还没有充分的准备。后来这位恩人对我充分地说明宇宙的大正方形的意义,并且指出,三和七这两个数目是世界的基础。他劝我切莫回避彼得堡的师兄师弟,劝我在分会中只担任次要职务,极力地诱使师兄师弟戒除骄傲,把他们引向自我认识和自我完善的正路。除此之外,他规劝我检点自己,并为此给我一本笔记簿,今后我将自己的一切行为都记在这本笔记簿上。”

“彼得堡,十一月二十三日。

我又和妻子同居了。我岳母含着泪水到我这里来,并且告诉我,海伦在这里,她央求我要听她的话,她没有罪过,我把她遗弃,使她感到不幸福,她还对我说了许多别的话。我知道,如果我只让我自己去看她,那末,我再也不能拒绝她的请求了。我没有把握,不晓得要找谁帮忙,要向谁求教。如果我的恩主在这里,他就会讲给我听的。我回到自己房间里,把约瑟夫·阿列克谢耶维奇的信件翻阅了几遍,想起了我和他的谈话,从中得出结论,我不应拒绝请求的人,我应该向每个人伸出援助的手,何况这个人和我的关系这么密切,我应当忍气吞声痛苦地度日。但若我为了德行而宽恕她,那也说得过去,我和她的结合将会具有一个精神的目的。我就是这样拿定主意的,我就是这样给约瑟夫·阿列克谢耶维奇写信的。我对妻子说,要她忘记过去的一切,我有什么对不起她的地方,请她宽恕我,我是没有什么可宽恕她的。把这些话说给她听,我很高兴,不让她知道,我又看见她时心里多么难受。我在大住宅的楼上安顿下来,感觉到获得新生的幸福。”

 9

像平常一样,当时的上层社会人士在朝廷和在大型舞会上联合起来,分成几个小团体,这些小团体都有各自的特色。法国人的小团体,即是由鲁缅采夫伯爵和科兰库尔①领导的拿破仑同盟,这是其中一个人数众多的小团体。一当海伦和丈夫在彼得堡定居,海伦就在这个小团体中占有至为显著的地位。法国使馆的先生和以智慧及礼貌著称于世并属于这一派系的人士,都常到海伦家里来串门。

适值闻名于世的两国皇帝的会晤期间,海伦在埃尔富特,她在那里就和欧洲所有亲拿破仑的著名人物建立了人际关系,从那里带来了一份交情。她在埃尔富特大受欢迎。拿破仑本人在剧院里发现她之后,便问她是谁,并且对她的美貌给予高度评价。她这个姿色优美而文雅的妇女取得的成功不会使皮埃尔感到惊奇,因为随着时间的推移,她比从前变得更美丽了。但是使他感到惊奇的是,在这两年之内她的妻子已享有名声“d’une femme charmante,aussi spirituelle que belle”②。大名鼎鼎的prince de ligne③用八页纸给她写长信。比利宾正在搜集mots④,目的是要在别祖霍夫伯爵夫人露面时头一次把它说出来。在别祖霍夫伯爵夫人客厅中受到招待,被认为是聪明的证明;在海伦举办晚会前,一些年轻人阅读一本本的书,目的是要在她的客厅中有话可谈;大使馆的秘书们,甚至公使们都把外交上的秘密告诉她,因此海伦在某种程度上是个颇有势力的女人。皮埃尔知道,她非常愚昧,他有时怀有困惑和恐惧的古怪感觉去出席她的晚会和宴会,人们在那里经常谈论政治、诗歌和哲学。在这些晚会上他常常怀有那样的感觉,就像魔术家每次登台总会预料他的骗术眼看要被人揭穿时他理应体会到的那种感觉。然而,是否是因为主持这种客厅活动正需要愚昧无知,或是因为被欺骗的人们自己要在这种骗术中寻找乐趣,欺骗是不会被人揭穿的,海伦·瓦西里耶夫娜·别祖霍娃这个d’une femme charmante et spirituelle⑤的名声不可动摇地确立起来了,以致她可以说些最庸俗而愚蠢的话,大家还是会赞赏她的每句话,并且从中找到连她自己也意料不到的深刻的涵义。

①科兰库尔(1773~1827),法国贵族,侯爵,拿破仑的追随者,1807~1811年间,驻彼得堡公使。

②法语:多么聪明,多么迷人的可爱的女人。

③法语:德利涅公爵。

④法语:俏皮话。

⑤法语:既可爱而又聪明的女人。

皮埃尔正是这个杰出的交际界的妇女所需要的丈夫。他是个心不在焉的古怪人,是身为grand seigneur①般的丈夫,他不妨碍任何人,非但不损坏人们对高贵客厅的一般印象,而且因为他和妻子的优雅与委婉态度有所不同,反而构成了对她有利的衬景。皮埃尔在这两年以来因为经常一味地满足精神上的需求,公然蔑视其他一切,在他感到乏味的妻子的交际场所养成了一种漠不关心、疏忽大意和对一切人表示赞许的态度,这种态度并非装腔作势,因此不禁会引起人们的尊敬。他走进妻子的客厅,就像走进戏院似的,他认识所有的人,他看见所有的人时心里同样地高兴,又对所有的人同样地漠不关心。有时他参加他很感兴趣的谈话,那时候他不考虑les messieurs de l’ambassade②是不是都在这里,他口齿不清地说出自己的意见,有时候这些意见完全不符合当时谈话的调子。但是,对这个de la femme la plus disAtinguee de Pétersbourg③的古怪的丈夫的看法已经固定下来,以致谁也不能au sérieux④对待他的狂妄的论调。

①法语:贵族大老爷。

②法语:大使馆的先生们。

③法语:彼得堡的至为杰出的妇女。

④法语:认真地。

在天天都到海伦家里来串门的许多青年中,鲍里斯·德鲁别茨科伊在事业上已经有很大的成就,海伦从埃尔富特回来后,他是别祖霍夫家中的一个最亲近的人。海伦称他为mon page①,像对待儿童一样对待他。她对他就像对大家一样,还是流露着同样的微笑,但是有时候皮埃尔看见这种笑容就不高兴,鲍里斯于是露出特别庄重的、忧愁而且尊敬的表情,和皮埃尔打起交道来。这种尊敬的意味也使皮埃尔感到焦灼。三年前皮埃尔的妻子使他遭受到凌辱,他觉得十分痛苦,而今他得以使他自己不再遭受类似的屈辱,首先是因为他不是他妻子的丈夫,其次是因为他不容许他自己的狐疑。

“不,她现在已经变成了ba bleu②,永远抛弃了从前的风流韵事,”他自言自语地说,“女学究醉心于风流韵事,尚无前例。”他自言自语地重复一条不知从哪里摘出的,使他坚信不疑的行为准则。但是,真奇怪,鲍里斯在他妻子客厅中的露面(他几乎经常在那儿露面)对皮埃尔的身体产生了一种影响,他的四肢仿佛被捆绑起来,他的动作被阻碍,变得不自然,也不灵活。

①法语:我的少年侍从官。

②法语:我的少年女学究。

“多么古怪的反感,”皮埃尔想道,“可是从前我甚至非常喜欢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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