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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9章

中国在梁庄-第9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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里人都吓得颠三倒四,这小鳖娃儿像没事人一样,每天还去上学。

刚开始他妈在村里找许多假证,找当年的接生婆,又找自家门上人,合伙证明说小鳖娃儿当时不满十八岁。还找到周家国胜,让他做假证。开完庭出来,我把国胜挤在墙角,我骂他:“周国胜,你鳖娃儿背良心,你孙儿儿媳妇都叫车撞死了,你还背良心,你不得好死。你们得人家啥东西了,去做这背良心的假证。”后来听说王家娃他妈送了他们两条烟、一条裤子。

后来在街上碰到国胜老婆,我拦住她,又骂她,你们要做假证,你们开车出门车翻,娃儿叫车撞死。我连说带骂,说她一个多小时。村里人都背地里骂他们。都说前几年孙儿、孙儿媳妇叫车撞死是活该。人心不正,就是这结果。

我和王双天老婆又吵一架,他们也做假证。按他们王家排行,算一下就知道小鳖娃儿杀我妈那天已经满十八岁。我说,你们闺女在北京无缘无故死了,连尸体都找不着,你还在做假证,你是王家人,你不知道小鳖娃儿排行老几,多大岁数。你们瞪两眼说瞎话,会遭雷劈。

2007年11月27日已经宣判了,12月还不让拿判决书。我去了地区检察院,我打电话给那个检察长,他不接,我打手机,也不接,我在检察院门口一直等到十一点多,他才接电话,进去,他有点生气的样子,把判决书盖个章,然后我又按手印。我不识字,我让他帮我念念。

市中级人民法院一个法官以私人身份给我打电话,说:“你看,这是个小鳖娃儿,我妈信佛,我受她影响,得饶人处且饶人,你非要让他死,多可惜。”我说:“你心真软,你可不能坐这个位子,他年轻该活,我妈八十岁了就该死?”

我知道,这些人,都是收王家钱了。出事之前王家大娃儿在外地开网吧,赚大钱了。王家大娃儿在家也是光偷人家,那年判十个月,一出来就出去打工了。在外地,也是在派出所几出几进。一家根都不正。

法院开庭五次,王家娃儿见我就下跪,想让我同情他。我看都不看他。

我就不信没处说理。邪不压正,要是判不下来,我就在法院跳楼叫他们看。

说到要跳楼,建昆婶非常冷静,一直颤抖的声音也坚定起来。她又进屋拿来判决书让我看。我翻了翻,看到里面有王家少年的一段供词:

今年春上的一天晚上,我在学校上罢晚自习回家睡觉,睡前看了黄色录像。不知道睡到啥时间,我起来跑到刘老婆儿睡的那个屋里,从东边把门弄开进到屋里,摸到一把锄头,听到老婆儿的呼吸声,我就用锄头砸了好几下,怕老婆儿不死,就跑到外边鸡笼边拿一块石头,进屋照老婆儿头那个位置砸有四五下,然后把老婆儿穿的衣服全都脱掉,用手把老婆儿的脖子掐掐,我把裤子脱到腿窝处,爬到老婆儿身上,把我的生殖器插到老婆儿阴道里弄有一两分钟,射精了。把门安上时,我摸到门后挂的锁,又把门锁上。

如此冰冷,又如此残忍。我不知道这是法院的转述,还是王家少年本人的陈述,但这冰冷的描述恰恰把一些情感因素剥离开来,譬如王家少年在实施杀人过程中的害怕、软弱、慌乱等等。从本质上讲,这就是一起毫无人性的杀人案。我无话可说。我自己也很迷惑,我不知道我是抱着什么目的来调查这件事情。

在村庄的这些天里,只要说起王家少年杀刘老太的事情,大家都激动无比,对王家人花钱跑关系改年龄也异常愤怒。在问起五奶奶这件事时,五奶奶“呸”地往地上吐了一口痰,说:“要是我是他妈,就直接让公安局把他枪毙了,要他干啥,太坏了,太残忍了。”言语非常激愤,和父亲、老支书的语气一模一样。这超出我的预想。我原想会有人同情这个十八岁的少年,虽然手段残忍,但他毕竟刚刚成年,也挺让人可惜。我很微弱地提及,他也挺可怜的,一个人在家,没人管,但是,话刚开头,就被五奶奶和父亲挡了回来,有那么多小孩都是这样,也没见出什么事!坏成这样的人,还不枪毙,这社会成啥样了?我才意识到,大家对这个少年的看法基本上都是以一种道德态度,道德败坏、手段恶劣,不可能让人原谅。

道德感在乡村深深地埋藏着,他们对王家少年的态度显示了乡村对原始古朴道德的尊重,因为这与他们善良的本性不相符合,与乡村基本的运行方式也不符合。因此,当我又试图说中国的死刑好像太多、太随意,而在国外有些地方并没有死刑,或有些国家已经废除时,他们都很惊异。在他们的观念里面,那么残忍的行为只有判死刑才能达到惩罚的目的。

没有人提到父母的缺失、爱的缺失、寂寞的生活对王家少年的潜在影响,这些原因在乡村是极其幼稚且站不住脚的。而乡村,又有多少处于这种状态中的少年啊!谁能保证他们的心灵健康呢?

在言谈之中,建昆婶很容易就把角度转换到道德上。杀人偿命固然是法,但在深层思维里,人们对这件事的判断仍然是从道德的角度去审判。譬如在讲到做假证的几个人时,建昆婶很自然地讲述了这几家的其他遭遇,以此来印证道德败坏所带来的后果,是一种报应。另外,也作为支撑判断他们错误的理由。在听到这里的时候,我有一种非常紧张的感觉,仿佛一种最古老的东西仍然存留在乡村的大地上,那就是原始正义。它隐藏在日常生活与所谓法律时事的背后,人们依据这些来进行基本的判断。好有好报,坏有坏报,不是不报,时候不到。

我不仅怀疑起我自己来,也许,只是因为王家少年杀害的是八十二岁的老太,她行将就木,不值得搭上一条年轻的生命,所以我才本能地产生同情。如果他杀害的是一个十几岁的青春少女,我的心态也许会是另外一种。在根本上,我也是轻视生命的。

通过重重关系,我终于获得见王家少年的机会。我很紧张,有很多的疑问想问他。铁栅门打开,一个少年从门里走出来,带着手铐,单薄,瘦弱,他看了我一眼,那眼神里面似乎没任何感情。他坐到对面的凳子上,又看了我一眼,但很快又低下头去。那是怎样的眼神呢?害羞?寂寞?绝望?我说不清楚,但可以肯定的是,站在我面前的这个少年——或者,已经是青年了,却仍然是一张少年的脸,连胡髭都没有——还是一个孩子,一个单纯、善良、内向的孩子。甚至,还有些教养。

我忽然无法张口,眼泪模糊了我的双眼。回到村庄那么久,听了那么多悲痛的故事,我都没有哭出来,可是,在面对一个杀人犯时,我一下子崩溃了。看着他,一切的原因都不是原因,而所有不是原因的因素又导致了最终的悲剧。我无法想象他挥动着锄头、砖头杀人的场景,那样的残忍和眼前这个少年完全不符合。

我又能问些什么呢?一切的询问都是苍白的,谁能弄清楚,那一个个寂寞的夜晚在少年心里郁结下怎样的阴暗?谁又能明白,那一天天没有爱的日子汇集成怎样的呐喊,而又有谁去关注一个少年最初的性冲动?我该以什么样的情绪去面对他呢?我不清楚。我很迷惑。同情?愤怒?心痛?当面对这样一个罪犯时,这些都是太过简单的词语。

2009年4月,终审判决书下来:王家少年因故意杀人罪被判处死刑,剥夺政治权利终身。

芝婶:我这奶奶活成了爹妈、老师和校长

做村会计的堂叔前几天就和父亲约好,今天到他家吃饭。到堂叔家,清道哥已经坐在那里,还有一个人我不认识,堂叔也没有介绍。凉菜已经摆在桌上,另一边的牌桌已经支好。看来话是说不成了。果然,父亲刚刚进门,清道哥就大声叫道:“二叔,你咋恁晚,就几步路,还得请几次,快快,速战速决。”镇上有人开车把热菜往这里送(当然也是记账),堂叔给我解释说,平时他决不随便去食堂吃,也是偶尔才这样子。父亲和清道哥都不以为然的样子。清道哥不喝酒,说是昨晚喝多了,喝透墒'2'了。父亲和堂叔都说,喝多了,才要再喝呢,喝一点透透。左劝右劝,清道哥的脸喝得红扑扑的。据父亲说,“村村通”公路的主路已经卖给河里挖沙的(是通往河的唯一大路),卖了十七万,已经快被新支书败光了。具体情况,会计应该是最清楚的。但是,堂叔说来说去,都没有说出个所以然来,只是一直强调“都是这样子,也没什么好说的,花钱地方太多,要得多了,自己也忘了”等等之类的话。

吃过饭,牌局开始。我到院子里和堂叔的老婆芝婶闲谈。她的小孙子和我的儿子差不多一般大,两个小孩很快熟稔,在门口的沙堆上玩沙子。堂叔家的房子盖好不到两年,非常豪华。他们是把原来的坑塘给填平了,再在上面盖的房子。从外面看,房子因为地基垫得高而显得高大,其他并无特别之处,但是,到房子后面就别有洞天了。后面也是正门,前面所看到的高高的地基其实是楼房的一层。院子里铺满水泥,非常干净。

堂叔家已经可以看到都市设施的影子。三间房子是请镇上专门做室内装修的人设计的,要知道,“室内装修”这个词语在前几年的农村是根本没有听说的,近两年刚刚兴起。房内有吊灯、立墙、电视柜、书柜,颇有点欧洲风格。但是,细看之下,装修所用的材质却是劣等材质,做工也较为粗劣。更为重要的是,在这颇具现代感的房子里面,所装载的仍然是小凳子、破竹椅、十九寸的旧电视,还有这一群地道的仍然是七八十年代穿着的老农民。一切都显得有些不伦不类,与房间中的某些过于精致的设计在一起,制造出了滑稽和错位的风格。

楼梯间的下面是卫生间,蹲式,有自来水可以冲洗,但是,里面却脏污不堪,白色的瓷砖和便池已经变成黑色。角落放着一个装废纸的便篓,纸早已溢满出来,扔在地上。洗手池也布满黑色的污垢,上面镜子的座架上还搭着一块毛巾,放着一块小香皂,毛巾的颜色已经分辨不出来了。卫生间的外观是城市化的,但是人们的使用思维却仍然是乡村式的。

芝婶说这座房子估计花了十几万,跟他们老两口没关系,都是儿子在外校油泵挣的钱。问起房子的设计和样式,芝婶有点轻蔑地微微笑了,说:“都是按照儿子、儿媳的眼光设计的,我就看不出什么好来。闲花钱,一点也不实用。二层的三间是大通间,将来儿子、儿媳回来看能做个什么生意。总不能一辈子在外面吧。”

芝婶,乡村里难得一见的面容光润、皮肤白皙的妇女,看起来很有富贵相,和堂叔一样,说话谨慎。她倚在大门口,盯着孙儿,一会儿呵斥他一声,一边跟我闲谈。经过好几次的交往,芝婶的戒心少了很多,也愿意和我多说话。我问孙子啥时候跟着她,儿子在哪儿打工?没想到却引来下面的一番话。

孙儿啥时候留在家?不到十个月的时候,儿子在新疆校油泵需要人,就把媳妇叫了去。我和他爷爷就一直带到现在,一年也就春节回来住十几天。有一年夏天,让我们去住,妈呀,那是啥地儿,热得人没处钻,地方又小,就那一大间房,根本没法住。娃儿也受不了,住了不到一个月回来了。今年又生了一个孙女,媳妇打的算盘可美,想把大的带走,小的再留给我,让我养,我说啥也不干。大的好不容易四岁了,都有感情了,现在你再把他带走,那不行。再说,我也老了,这两年腰疼,疼起来了,连腰都直不起来,还得到镇上去按摩,那十个月的小孩子可不是好带的。春节走时,媳妇是生着气走的。我也不管。后来,这孙娃儿想他妈了,我说把他送到新疆,又贵贱'3'不去。说急了,说:“奶,你再说,我就跳坑'4'。”他爹在电话一听,伤心了,说赶紧把娃儿送去,可是我不愿去,去了咋办?没地住,热得要死,还得伺候一家子人,我可是受不了。他爷老说我惯他,说就你有个孙儿,到哪儿领上。我知道娇惯的害处,但抑制不了。孙娃儿再也不提他爹妈,他爹来电话,喊死,都不到跟前来。我知道,娃是伤心了。可这又有啥用,农村不都是这样?

咱们这村里几乎家家都是这样,全是留守儿童和留守老人,五六十岁、六七十岁的人都在养孙儿。老头老太太领着孙娃,吃喝拉撒不说,有的儿子、媳妇还不给寄钱,还得自己下地干活。有的领五六个孙娃,里孙儿、外孙儿,日子都过不成。三个娃儿留六个孙儿,比着留,谁不留谁吃亏。有的家里,儿子也说,你别种这七八亩地,我给钱,这五六个娃儿都够你受了,俺们在外头挣钱容易,谁叫你弄这二亩地。可给钱时,谁都想少给。爹妈都不在家,不光是爷奶的负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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