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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3章

一个人的村庄-第13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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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刘榆木,给你派个活,到野地去看看麦子熟了没有。〃〃麦子熟不熟管我的球事。〃刘榆木头一甩,不理村长了。

村长马缺瞪了刘榆木几眼,正要走开,又突然回过头。

〃给你一匹马,你就把马当成这堵墙边走边看,也不耽误你看事情,只要把麦子熟没熟给我看回来就行了。〃

这一年村里又没收上麦子。去晚了几天,麦子黄焦在地里。

派去探麦的刘榆木根本没去野地。他骑马从村西边出去,在村外绕了一圈,绕到村东头,打马朝沙湾镇奔去了。

他去沙湾镇其实也没啥球事情。只是他觉得去野地看麦子更没意思。有啥看的,掰指头一算就知道麦子熟没熟。节气到了麦子肯定会熟。时候不到再看麦子还是青的。刘榆木许多年不问地里的事,他已经不知道地开始变得不守节气和信誉。好像太阳绕着地转晕了,该熟时不熟,不该熟早熟的事多了。只是这些事又管刘榆木的球事。

天快黑时,刘榆木原打马绕到村西头,一摇一晃走进村,给村长马缺丢下一句〃还早呢,再有十天才能熟。〃便转身回家去了,再不理识村长的追问。

其实刘榆木也没走到沙湾镇。沙湾镇比野地更远,去了再赶回来非得走到第二天早晨。他只是走到了自己蹲在墙头上远望时的目光尽头,又朝前望了一阵子就调转马头回来了。

这两截子目光接起来,足足有60公里。这大概是村里最长远的目光了。刘榆木想。

村长马缺也没完全信刘榆木的话,他总觉得这个整日蹲在墙头上身子悬在半空里的人不太踏实。没等到十天,也就过了七八天吧,村长马缺便带着人马下野地了。结果还是晚来许多天,麦粒几乎全落到地上,又准备发芽长下一茬麦子了。

事后人们埋怨村长马缺,不该把探麦这么重要的事交给懒汉刘榆木。村长马缺辩解说,我总不能让铁块烧红正要打一把镰刀的王铁匠扔下锤子去野地吧。也不能叫水淌在地里正浇苞谷的韩拐子收了水口子去探麦吧。更不能让我村长马缺丢下一村子的事亲自跑去看麦子吧。况且,也不是件啥难事。又不用他的手,也不用他的腿和脑子。只用用他的眼睛,看一下麦子黄了没有。刘榆木不是爱支着头傻看吗。看不正是他的特长吗。

不管怎么说,那年野地上的活又白干了。刘榆木依旧蹲在那截墙头上,像啥事没发生。又一年,我们踏着泥泞春播时从他眼皮底下走过。秋天拉着苞谷回来时从他尻子后面过去。我们懒得理这个人。没心思跟他搭腔说话。他也不理识我们。有些时候我们已经把他当成一个没用的榆木疙瘩。

这样过了几年,又是几年,一切都没有变化。我们还是一样春忙秋忙,夏天也闲不住。刘榆木也还是蹲在破墙头上,像个更加驼背的鸟,只是头发和胡子更苍白蓬乱,衣服更脏旧。低头看看我们自己,也好不到哪去。有时我想,仅仅因为刘榆木少干了些活,就把他看成跟我们不一样的人,这样做是不是合适。

原来我们都认为,一个人没事干就会荒芜掉。还是在好多年前,我们就说刘榆木这一辈子完了,荒掉了。说这些话时我们似乎看见荒草淹没到了刘榆木的脖子跟。刘榆木没黑没明地在荒草中奔走,走完一年,下一年还是满当当的荒草,下下一年的荒草仍旧淹没到刘榆木的脖子跟。这个人最后就叫荒草吃掉了。我们说。

后来我们发现其实荒草根本没不到刘榆木的脖子跟,连他的脚跟都没不到。刘榆木蹲在墙头上。倒是我们这些忙人没明没黑地在荒草中找寻粮食。我们以为不让地荒掉,自己的一辈子就不会荒掉。现在看来,长在生命中的荒草,不是手中这把锄头能够除掉的。在心中养育了多年的那些东西,和遍野的荒草一样,它枯黄的时候,是不大在乎谁多长了几片叶少结了几颗果的。

心地才是最远的荒地,很少有人一辈子种好它。

那以后野地种没种我记不清了。大概撂荒了几年。村里的事突然多起来,有些人长大了,有些人长老了,乱哄哄的,人再顾不上远处。

又过了些年,有一户人家搬到野地上。〃他在村里住烦了。〃我听人这么说。却想不起这户人家烦的时候啥样子,不烦时又是啥样子。他们家住在最东头,西北风一来,全村的土和草叶都刮到他家院子里。牛踩起的土,狗和人踩起的土,老鼠打洞刨出的土,全往他们一家人身上落。

人和牲口放的屁,一个都没跑掉,全顺风钻进他们一家人鼻孔里。

他一生气搬到了野地上。那地方是上风。

我都忘了那户人家姓什么了,也没想过我们踩起的土会全落到这一户人家的院子。我们住在上风,刮风时从不知道把脚放轻些。这户人家搬走后我似乎懂得了一些事情,现在,又忘得差不多了。时间一久,许多事情只剩下一个干骨架子。况且,又刮了许多场风,村里也没一个人闻到住在野地上风处的那户人家放的屁,也没看见哪粒沙尘是他们家牲口故意踩起来弥我们的。

再后来又有几户人家搬到野地,在那地方凑成一个小村子,村名叫野户地。

现在,我们生活的村子再没有野地可种了。

没有野地可种的那些年,麦子成熟的香味依旧在那时候,顺风飘来,人们往往被迷惑,禁不住朝野地的方向望一阵。村长马缺依旧会闻到一股浓浓的什么东西烧着了的烟火味。他依旧会站在村西头的粪堆上眺望一阵。在他身后的破土墙上,刘榆木依旧像个驼背的鸟一样蹲着。

村长马缺如果站得稍远些,站在西边或北边那道沙梁上朝村里望一眼,他就会看见梦中的那场大火,其实一直在村子里燃烧着。村长马缺从没有跑到远处看一眼村子。

村里人也从不知道自己一直在燃烧。

这一村庄人的火焰,在夜晚窜出房顶几丈高。他们的烟,一缕一缕,冒到村庄上头,被风刮散,灰烬落入荒野和院子里。

他们熄灭了也不知道自己熄灭了。

我因为后来离开村子,在远处看见这一村庄人的火焰。看见他们比熄灭还要寂静的那一场燃烧。我像一根逃出火堆的干柴,幸运而孤单地站在远处。一根柴禾看见一堆柴禾慢慢被烧掉,然后熄灭。它自己孤单地朽掉,被别处的沙土掩埋。就这些。

一个人的村庄(节选)

我走的时候,我还不懂得怜惜。

我随便把一堵院墙推倒,砍掉那些树,拆毁圈棚和炉灶,我想它们没用处了,我去的地方会有许多新东西。一切都会再有的,随着日子一天天过去。 

我出去割草,去得太久,我会将钥匙压在门口的土坯下面。我一共放了四块土坯迷惑外人,东一块,西一块,南北各一块。有一年你回来,搬开土坯,发现钥匙锈迹斑斑,一场一场的雨浸透钥匙,使你顿觉离家多年。 

又一年,土坯下面是空的,你拍打着院门,大声地喊我的名字。那时村里已没有几户人家,到处是空房子,到处是无人耕种的荒地,你趴在院墙外,像个外人,张望着我们生活多年的旧院子,泪眼涔涔。 

我有一把好镰刀,你知道的。 

芥,我说不准离家的日子,活着活着就到了别处。我曾经做好一生一世的打算:在黄沙梁等你。 你知道的,我没这个耐力,随便一件小事情都可能把我引向无法回来的远处。在过去的几十年里,村里人就是为一些小事情一个一个地走得不见了,以至多少年后有人问起走失的这些人,得到的回答仍旧是: 

他割草去了。 

她浇地去了。 

人们总是把割草浇地这样的事情看得太随便平常。出门时不做任何准备,往往是凭一个念头,提一把镰刀或扛一把锹就出去了。一天到晚也不见回来,一两年过去了还没有消息。在我们看不见的角角落落里,我们找不到的那些人,正面对着这样那样的一两件小事,不知不觉地过去了一辈子,连抬头看一眼天的时间都没有,更别说地久天长地想念一个人了。 

我最终也一样,只能剩一院破旧的空房子和一把锈迹斑斑的钥匙,……我让你熟悉的不知年月的这些东西,在黄沙梁等待遥无归期的你。 

我出去翻地。我有一把好铁锹,你知道的。 

我走的时候我还不知道向那些熟悉的东西告别,不知道回过头说一句:草,你要一年年地长下去啊。土墙,你站稳了,千万不能倒啊。房子,你能撑到哪一年就强撑到哪一年,万一你塌了,可千万把破墙圈留下,把朝南的门洞和窗口留下,把墙角的烟道和锅头留下,把破瓦片留下,最好留下一小块泥皮,即使墙皮全脱落光,也在不经意的、风雨冲刷不到的那个墙角上,留下巴掌大的一小块吧!留下泥皮上的烟垢和灰,留下划痕、锈在墙中的木镢和铁钉……这些都是我今生今世的证据啊。 

在一个村庄活得太久了,就会感到时间在你身上慢下来,而在其他事物身上飞快地流逝着。有些人,有些东西,满世界乱跑,让光阴满世界追他们。他们最终都没能跑回来,死在外面了,他们没有赶回来的时间。 

在这个村庄里,睡一百年,都不会有人喊醒你。马在马的梦中奔跑。牛群骨架松散走在风中。一场风一过,这个地方原有的空气便跑光了,有些气味再闻不到了,有些东西再看不到了:昨天弥漫村巷的谁家炒菜的肉香;昨晚被一个人独享的女人的体香;早上放在窗台上写着几句话的一张纸;昏昏沉沉的一场大觉……我醒来的时候,不知是哪一个早晨,院子里扫得干干净净,柴垛得整整齐齐,细绳上晾着洗干净的冬衣,你不在了。 

有几十年了,我没吃这片田野上的粮食,没喝这片土地中的水,没吸这片天空里的气,因而对这里的事情一无所知。我带走了我所有的。这个村庄里的一切,在我离开的那一刻停滞了。'奇+书+网'风吹刮着他们的田野,倏忽间黄了又绿。雪落在留下的那些人的院落和道路上,一声一声狗吠驴鸣回响着。风空空地刮过,地一片一片地长荒。太阳落下。太阳升起。我只知道以后发生了两件事:有人死了,有人出生。 

多少年前的一天下午,村子里刮着大风,我爬到房顶,看一天没回家的父亲,我个子太矮,站在房顶那截黑糊糊的烟囱上,抬高脚尖朝远处望。村庄四周浩浩荡荡的一片草莽,风把村子里没关好的门窗甩得啪啪直响,连一个人影都看不见,满天满地都是风声,我害怕得不敢下来。我母亲说,父亲是天刚亮时扛着一把锹出去的。父亲每天都是这个时候出去。我们还小,不知道堆在父亲一生里的那些活计他啥时候才能干完,更不知道有一件活儿会把父亲永远地留在一块地里。 

多少年来我总觉得父亲并没有走远,他就在村庄附近的某一块地里……那一片密不透风的草莽中,无声地挥动着铁锹。他干的忘记了时间,忘记了家和儿女,也忘记了累…… 

我曾经到过一个别人的村庄。我把那个没人住的破村子,收拾出来自己住。我花了半年功夫,把倒塌的墙一一扶起来,钉好破损的门窗,清理通被土块和烂木头堵住的小路。我还从不远处引来一渠水,挨个地浇灌了村庄四周的地,等这一切都收拾好,就到了秋天了。一户一户的人们从远处回来,他们拿着钥匙,径直走进各自的家。没谁对村里发生的一切感到惊奇,他们好像出去了一会儿又回来似的,悠然自得地,在我打扫得干干净净的房子里,开始了他们的生活。 

我远远地观察了这一切,直到我坚信再没半间房子属于我,在一个月黑风高之夜,我贼一般逃离了那个村子。 

又一年夏天一片玉米地挡住了我。一望无际的一片玉米,长得密密麻麻。我走了几个来回,怎么也找不到穿过它的路。我只好在地边搭了个草棚。我打算住一夏天,等种地人收了玉米,把地腾开我再过去。反正我也没太要紧的事。 

等待的过程中我发现自己成了一个看玉米的人。看着玉米一天天成熟,后一片金黄了,不见人来收。一场雪都下过了,还不见人来。我有些着急,谁把这么大的一片玉米扔在大地上就不管了。会不会是哪个人春天闲得没事,便带上犁头和播种机,无边无际地种了这片玉米。紧接着因为一件更重要的脱不开身的大事,他便把自己种的这块玉米给忘了。我想是这样的。 

'奇'我盖了间又高又大的粮仓,花了一冬天的时间把埋在雪中的玉米全收进了仓中。这时候我已忘记了我要去的地方。我记得,我才出去一天。 

'书'芥,我们分明种过一块地的,离村庄很远。那个晴天的早晨我们赶车出去,绕过沙梁后走进一片白雾蒙蒙的草地,马打着响鼻,偶尔也高叫两声。在装满麦种的麻袋上我解开你的上衣,我清楚地记得有一股大风刮过你双乳间那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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