梦转纱窗晓-第53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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苏嘛拉姑站起身来,向门外走去,却又回头严肃道:“我这惭净堂的规矩不能坏,膳堂依然不能给你做荤腥之菜。不过,乾清宫的王善福昨儿来过,他说是你师傅,与你有师徒之谊,他自个儿愿意每日替你单做,我允了他。这几日里,有好些人来我这儿托我好生照顾你,我不会,我知道你有本事自己照顾自己。他们托我转交的东西,我一一查过,没有坏了我的规矩,你可以留着。你要记住,规矩永远不能破坏。规矩之内,凡事好商量!”
她再不停留,慢慢向门外走去,年近九十,背却不显一点佝偻,腰杆挺得笔直。实在是背影如其人,作风硬朗,毫不容情。
我不得不承认,她方才所言一针见血,字字珠玑。我的确软弱绝望,自轻自弃,我无法接受自己成为哑巴的现实,我亦害怕看到别人同情的目光,我从来不是一个弱者,我不需要同情。所以,我想要放弃。
蝼蚁尚且偷生,采薇,你竟不如蝼蚁,要用死来逃避么?他们待你如此,无非是要毁了你的人生,挫了你的锐气,你死了岂不是如他们所愿么?你将会死得一文不值,将会令仇者快,亲者痛!人不自重,人必侮之,采薇,你何以轻贱自己如斯?我在心中自问自答,试图给自己一个明确的答案。
只是,失去健康完整,残破不堪的我,是否真的有勇气,有能力再来一次?我检查了一番伤腿,没有被接上,却被纱布包裹着,藏红花刺鼻的药味扑面而来。这是她的恩典,我心中却无半分感激之情,我应该坦然受之。
榻边的红木小几上,摆着一堆五颜六色的东西。我探身取过细细察看,一大包耗牛肉干,补钙壮骨,想必为十阿哥所赠;两套洁白的棉布贴身中衣,针脚绵密,做工精细,绣着两只玉色小狗,自然是出自小德子的画笔,崔嬷嬷的绣针之下;一套西游记古本连环画,画笔生动自然,颇有古风,这个我猜是十三所为,我曾和他提过想看这套书。尚有一碟肥瘦适中的红烧五花肉,虽已凉透,却隐有肉香。已一月不知肉味的我,不由得食指大动,遂拈起一块放入口中嚼将开来。的确是我师傅王公公的手艺,他从前曾是御厨,做得一手宁波好菜。他习惯在菜肴中加入茴香,取其意为“回乡”,虽然他的故乡已无亲友。
回乡。不错,每个人都有故乡。在这儿,我心中的故乡可以是柔情江南水月,亦可是豪迈塞外风光,可以是黄沙万里,亦可是草原牛羊。我仍然有希望,他们虽害我如此,却给了我一颗自由的心,他们生生替我斩断了一干爱恨情仇。苏麻喇姑说,我从此可保一生无虞。我已经十六岁了,还有九年就可放出宫,或许康熙爷认为我的残缺影响皇室体面,大有可能提前许我自由,也未尝可知!念及此处,犹如在漆黑无尽的暗夜中蓦然见到一团炽热火焰,心中又燃起瑰丽的希望之火,我再一次成功说服自己不屈从于命运。
我大快朵颐将红烧肉吃干抹净,只觉天下再美味不过如此,虽然我为此所付的代价是腹泻三日。
我被挪进了一间正南的小屋,老天亦待我不薄,日日晴朗。我每天在轻柔月光的抚慰下睡去,再被清晨的烂灿阳光唤醒。我坐于榻上翻看着西游记,足不出户享受着日光浴。时不时地无声大笑,这连环画实在比现代的单本读物有趣太多。幸而,我还能开怀大笑,没有被仇恨与艰难的尘埃蒙蔽、沾染了心灵。
用别人的过错惩罚自己,实为不智,我不是蠢人一个!
我师傅每日给我做不同花样的新鲜菜式,唯一不变的是浓浓大骨汤,我知道这是他掏体己银子给我预备的,还要搭上私人休息时间。我想,我一定不要白费他的苦心,日后一定好好孝敬他,让他老有所养。我有照料伤腿的经验,有足够的药与纱布,有充足的营养与阳光,有洁净的环境,更有支撑我坚持下去的动力与温暖,所以,我康复得很快。不过十日,断腿之处淤肿尽散。
正月十五,惭净堂响起了两个似曾相识的脚步声,透着期待与希望。片刻,脚步声向我而来,门响帘动,崔嬷嬷与小德子一脸喜色,立于门边,上下打量着我。我大喜过望,挣扎着下榻,被他们一左一右扶住。崔嬷嬷嗔道:“傻孩子,还是这么的不知道爱惜自己,坐下罢!”小德子笑嘻嘻道:“脸色儿还不错,虽是瘦了些!”我微笑着点点头,看见他们脸上没有同情,只有疼惜与喜悦,心中甚感宽慰,他们与我是一路人,懂得知足,他们也只盼着我活着就好,就有希望。崔嬷嬷笑道:“咱往年都是在一处过元宵,今年也不能例外,我方才求过姑姑,她允你随我们回宁寿宫过。”
我不由得瞪大双眼,喜形于色,问道:“真的?”我还是没有习惯于当一个哑巴。他二人皆是神情一黯,点点头。我忙扮了个鬼脸,他们才又勉强扯出笑脸。小德子伏下身子,笑道:“我背你!”我毫不客气,趴了上去,崔嬷嬷侧身扶住我的伤腿。我们一行三人五足,慢慢朝宁寿宫而去。宁寿宫实在不远,我却希望这一条路能长一些,只因我感受到了生命中不能承受之温暖。
小德子背着我缓缓前行,说:“采薇,你还记得三年前你与阿猫说你名字含义之事么?那日,我也在场,你说采薇花,也是任人踩踏,随意欺侮的,可是一到春天,豌豆花儿依然漫山遍野的开放,因为它们有坚强力量。你一定也要像它们这般坚强,好好活下去。日后,若你行走不便,我愿意一辈子这么背着你。咱们总在一处过着,可好?”
我大力点点头,却听崔嬷嬷打趣道:“小德子,她可不用你背,她也是土财主一个。前儿锁吉来,说是今年“无针坊”刨去所有开销人工,竟赚了1200两银子,你倒是想想,这么些个银子,她雇个八抬大轿,每日里京城随便逛也使不完,哪用得上你干这苦活儿?”女人毕竟是女人,现实得很,一早替我算计好日用的吃穿用度。我偷乐无声,小德子亦凑趣道:“银子省下给我不就得了?肥水不流外人田!”
说话间,已到宁寿宫。我嘟着嘴撒娇,只说要洗个澡,崔嬷嬷只怕水浸了伤口,却又拗不过我,只得吩咐下去预备着,崔嬷嬷在宁寿宫中有权有势,我当然要人仗人势!黑芝麻汤圆,今年虽不是我亲手所制,却更透着无比团圆之意,我慢慢地说道:“明年我好了,我亲手做给你们吃!”他们凝神细看,皆是会心一笑,点头不已。幸而,有人愿意听我,有人愿意看我,我依然可以交流,依然可以表达。
晚膳后,崔嬷嬷轻柔仔细地替我洗了头发,一点儿也不嫌弃我一月未洗的油腻与污垢。我躺在热水环绕的浴桶中,看见伤痕累累的身体,不感伤怀,只庆幸自己仍有一颗完整的心,我不曾亏欠,我心安理得,我实在值得坚强地活下去。
为着怕崔嬷嬷触目伤心,我不许她替我洗,可要出浴穿衣时,却不得不靠她。崔嬷嬷扶我在榻边坐下,轻轻抚着伤口,颤声问道:“你个倔性子,你如今可是悔了么?”崔嬷嬷不知内情,她问的是我拒绝太嫔好意,斥责端嫔之事。我摇摇头,道:“您曾告诉我,太嫔说过,我自己选择的就不会后悔!”我只能简明扼要,他们还不能习惯看唇语。崔嬷嬷点头叹道:“问你也是白问,你就是这个倔性子,太嫔娘娘倒是一早就瞧了个透彻!”
浴后一身神清气爽,精神大振,心情愉悦。小德子笑道:“咱出去看看花灯,今儿宫里可是热闹得很!”我点头,心中雀跃不已。我们一行三人,整装出发,一路上不断有人行注目礼,我却毫不以为意,只微笑以对。我想起与十四第一次相见争吵之事,他说:“宫女、太监历来是相好的!”他没有说错,因为这两种人同命相怜,需要互相扶持,一路陪伴,才能在这阴冷皇宫中生存下来。我此刻深有体会。
正月十五闹花灯,紫禁城内灯会伴着烟火,还有鼓吹弦乐,光影五色,金石丝竹。处处透着喜庆热闹,小德子却背着我往僻静之处而去,我心中疑惑着,却无以相问,崔嬷嬷亦是唇边泛笑,亦不明言。直行至西华门,我心中才略略有数,城门下围着好些人,不住喊道:“快放啊!怎不放呢?”
阿哥就是阿哥,神通广大,许是有人一见我们来,便通报上去。小德子刚扶我在花坛边坐下,只听一声声爆响之后,许多闪亮的精灵冲向天空,在最高点绽放出惊人的美丽,无比绚烂,无比妖娆,灿烂到不真实,灿烂到如梦如幻。只是这样的灿烂,这样的美丽一瞬间便消失了,只留下一缕清烟,一丝眷恋。爱情也如烟花,短暂的绚丽过后,就是空无,情来情去情如水!
只有十三响。一切归于寂静,人群无趣散去。
我无言叹息,他没有忘记。我很想告诉他:相濡以沫,不如相忘于江湖,更不如相望于江湖。一个忘字何其难也?又何须忘记抹去?两两相望,遥遥相望。看他眉间淡愁几许,看她唇边微笑几缕,忆及过往美好情谊,亦是一种美丽。
但愿,有一日,我能亲口告诉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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康熙四十五年的春天来得特别早,才二月里的天气就让人暖洋洋地浑不着力。我每日里,只做春乏秋困之状,吃、睡、读,很是惬意。
我的腿亦已好得七七八八,较之上一次多出一指差距,两腿相差四指,不是大跛,亦不是微跛,勉强可称为小跛。是一个小小的笑话,只不过,在这惭净堂中,无人笑我,我也就安之若素。我心中暗道:大不了,日后做个内增高鞋垫。也就一笑而过了,哑巴一事也不甚困扰,这院中住着四个女人,却唱不了一台戏。我是被锯了嘴的葫芦,另当别论,她们三位每日里除了正常的生活节奏,只是念经、打坐、抄经,言谈甚少,毫无半点乐趣可言。
这一日,苏麻喇姑又召见于我,只道:“我这惭净堂不养光吃不做的废物!你既好了,日后你替了红姑做膳之活,你若要吃荤腥自便,给我们做斋饭即可!”言辞犀利,却甚合我意,我很是乐意为之。谁爱当废物?红姑便是那个木头人一般的嬷嬷。从不见她说半句话,我认为她也是个哑巴。
生活平静无波,一扇红木门,将大清皇宫中一切纷扰喧嚣掩于门外,独留一方清净天地。
我渐渐爱上这种生活,我也在努力经营自己的生活。苏麻喇姑说:规矩之内,凡事好商量。我于是要求种一些花卉植物,她允了,只让我亲力亲为,不可假他人之手。我渐渐发现她实在在这宫中有权有势,她答应我不过一个时辰,便有人送来花种、花肥、花盆、锄具,且细细讲明各种花卉之生长习性,应该如何种植。
我种的是玉兰花、紫藤花、迎春花,精心挑选饱满种子,孬种弃之。松土,施肥,浇水,按步就班,有些事的确需要守规矩,种下希望,收获美丽,感受生机。
生活是简单而安全的,外人只有一个。十二阿哥,他与他们不同,他潜心向佛,他常穿着墨蓝色或者是烟灰色的衣裳,色彩沉重,可他却给人一种详和出尘的宁静之感,夸张一点说是佛光普照。五官周正,不是特别俊逸,却令人赏心悦目。他每回到这院中,除了请安,便是与苏麻喇姑论经研佛。一到此刻,我便远离他们,我从不掺和,我可不想变成无欲无求,清心寡欲之人。
这一日有些与众不同,春风不负年年信,吹开了花蕊,吹绿了枝叶。我为之洒下汗水种下希望的花朵们,没有辜负我。一朵朵黄澄澄的迎春花,如蝴蝶翩翩起舞,骄傲地昂着头绽放。紫藤亦已不甘寂寞地伸展自己,围墙上下一片绿意盎然,已有微小的花苞点缀其间。玉兰花还是很羞涩,不肯让我一睹芳颜,可是,凑得近了,那股淡雅清香却明明白白告诉我,只是时机未到,它们正在含苞欲放。
我心中油然而生的喜悦满足之感不可言表,只是拊掌傻乐。花亦然,我亦然,我有希望。转身回屋,却见苏喇麻姑静静立于门边,若有所思地瞧着我,我隐去笑容,微福一福身。
我不至于宽容得能对伤我之人面带微笑。她只淡淡道:“这样不是挺好么?”好?这一切全凭我自己争取而来,我原本可以更好。我只能保持神色平和,自顾回屋。
午膳之时,十二阿哥留下用膳,我与红姑、秦嬷嬷便挪进厨房单吃。在这惭净堂另有一好处,我能体会到平等,平日里苏麻喇姑名为主子,实际上我们是四人一桌用餐,唯一有区别的是,她们不吃肉,我一人吃着有时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