梦转纱窗晓-第103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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常听人说春雨恼人,绵绵密织,徐徐缓缓,像是永远不愿歇下。其实,恼人的是情怀。恼它多情,恼它绵绵无期的模样,恼自己缺此缱绻。
我也曾恼过。然,此刻望着窗外疏疏淡淡一帘雨,空气里有清雅的暗香飘染,心境如花洇染在水中般柔媚。
十年踪迹十年心。从不谙世情的莽撞直至今日闲看落花静听雨的淡然,辛酸几何,无奈几何,真个儿是如人饮水,冷暖自知。我不愿意说是守得云开见月明,更欢喜的一句是人贵有自知之明。这个“知”,是妥协,也是争取,是放弃,也是固守。拥有过,失去过,千疮百孔过,唯一值得庆幸的是从未迷失自己。
常常会觉得自己其实是被优待的宠儿。在草菅人命,泯灭自我的封建王朝,许多原本可以对我颐指气使的贵胄天骄,给了我相对平等的自由空间。
譬如康熙爷,我别有用意向他提及养心殿随伺四阿哥之事。将那串花小令呈上,他老人家半怒半笑直斥我刁言巧舌、不学无术。斥归斥,仍赏我一幅字:绿衣捧砚催题卷,红袖添香伴读书。
是勉励,是理解,还是约束?只觉好笑不已,在古代我可算是半个文盲,红袖当之有愧,那么化作一炉香罢,品己悦人,亦是美事一桩。
竹心揭开蒸锅:“姑娘,一刻钟的功夫到了,您瞧是不是该起锅了?”兰叶出宫后,眼前这个小丫头顶替了她。十六、七岁的年纪,伶俐圆熟,颇解人意。重要的是,她来饽饽房第一日便明言身份,她是菊墨的妹妹,四阿哥的人。换言之,我可以信任倚仗之人。
取了筷箸戳试糕点的软硬弹性,恰到好处,遂装盘入盒。今日,明知山有虎偏向虎山行,是我的意愿。
王爷正诵经:“如是我闻:自未得度,先度人者,菩萨发心”抑扬顿挫的祷经声送入耳内,我紧绷的神经略略松驰,据说经书能平定心神,但愿如此。
掀帘入室,尽量笑若春花:“四大叔,别来无恙乎?”
他但笑不语。一双黑眸平静无波淡然注视着我,却是不留痕迹的温柔袭人。
我心跳有痕,半是思念半是害怕。定定心神,揭开食盒,取出梅花糕置于桌面:“今儿刚做的,尝尝?”
他的神色急转直下,瞬间已成风暴来临前骇人的阴沉:“我素不喜此物,拿走!”语气隐含电闪雷鸣之势。
我迎向他阴郁无欢的眸子:“你并非不喜欢,而是害怕,为什么?如此寻常的梅花糕”
他闻此言眸中顿现久违的冰雪之色,森寒而冷漠,声色俱厉打断我:“知事少时烦恼少,识人多处是非多。此言你未曾听过么?在宫里多事即是扰己,自寻死路。你仍未学会自制么?”
我强压下满心恐惧,行近桌前,镇定自若提笔、蘸墨如蜻蜓点水,疾书一行:千帆过尽,皆不是我心所爱;三千溺水,哪一瓢知我冷暖?
我微笑:“若此问题问我,我的答案是你。期望你的答案也是我。即便现在不是,从此刻开始,我会努力做到。”
如果要了解一个人,不要去听他所吐露的,而要去听他未曾吐露的真言,尤其是他心底最深的恐惧。我始终记得他面对梅花糕时的惊惧失态,他曾为我付出许多,我希望自己于他而言,不是一款徒有其表的青瓷花瓶。
他凝视纸上墨迹,太阳穴一跳一跳地鼓胀,显而易见的心神激荡。我轻轻握住他的手,柔声细语:“你愿不愿意给我机会?嗯?”
我坦然柔和直视他的眼睛,他晦涩复杂的神色渐趋柔缓,眉目间淡淡漂浮着几缕涩然。他阖目沉思,良久,方缓缓道:“十四弟之上曾有另一个弟弟,胤祚。我从小为皇额娘抚育成人,与额娘倒疏远些,每每回至永和宫,众人待我俱是敬而远之,惟六弟亲近我,与我感情甚好”
他顿一顿,抿唇紧紧,脸色亦白,手指攥起全团在了拳窝。我冲他鼓励微笑,他逃也似地飞速道:“六弟身子不好,太医悄悄告诉额娘他活不过六岁。然而,他并非病故,却是食用过一块梅花糕被毒杀。”
我诧然道:“是谁如此胆大,竟敢毒杀阿哥?凶手捉住了么?”
他面色为之一变,挣扎半晌,方微不可闻道:“是乳娘,被皇阿玛惩毙的却是一位当年正当宠的常在。”
我愣了半晌,方理清脉络。乳娘老天,德妃?我心神剧震,讷讷道:“你如何得知?”
他垂下眼帘,唇线锋锐如刀:“我恰巧见到乳娘调换去六弟手中的糕点额娘说皇阿玛许久不曾临幸于她,她已然失去我,需要另一个儿子,而六弟注定不能成人”
原来如此。原来又是一场无情的宫延争斗。德妃利用重病缠身的亲生儿子打击敌人,为自己博取君王的怜惜,确保自己的地位。然而,这一切造成另一个儿子的心理障碍,从此惧怕一样普通的点心。更有甚者,造成他的性格缺陷。
屋内陷入一片难捱的寂静。我打破沉寂:“你当时多大年纪?”他淡淡道:“八岁。”
心疼的滋味,说不清道不明,只是突袭而至一阵绞痛,心下酸涩难耐,眼角不觉已润湿。我再也无法言笑自若,只垂首默默。八岁的孩童,即便是生长在皇家的皇子,也定然无法接受如此残忍的现实,即便是明知死亡结局,一位母亲也绝不该痛下杀手,不该将亲骨肉作为政治筹码。
太过鲜血淋漓、不堪回首的一段往事,称之令人发指犹不为过。德妃,果非池中物。不然,何以她的两位皇子将来会成为棋逢对手“唯二”的储君侯选人?这个女人的厉害我一早领教过,行事狠辣是她的风格。再想到历史上德妃与他异常疏远的母子关系,会与此事有关么?
他语气冷冷惊醒我:“你现下后悔了么?只当今日未听过罢!”
我摇摇头,拈起一块梅花糕递给他:“一个人若是去做一件明知是错的事情,只有两个可能。其一,此人愚不可及,其二,不得以而为之。不论何种原因,身为旁观者的我们,除去接受与遗忘,再无更好的办法。你不能耿耿于怀,不能罪己责人,不能让它成为自己心中的魔障。佛经我不曾读过,却常听人道魔障二字,魔者,妖也,障者,束缚阻碍者。你常研习佛学,定知此二字厉害所在,是不是?”
他神色微动,若有所思。我咬一口梅花糕,微笑道:“我亲手做的,你可以放心。你肯告诉我,证明你信任我,是不是?我要你相信,我永远不会机心巧思算计你。况且,你身边许多人都只会盼你好,不会妄图谋算你,譬如你的福晋儿女们。”
一丝丝暖意在他眸中微微氲开,他接过梅花糕,颇为艰难地咬下一口。我心间芬芳盛开,笑靥如花盯着他一口一口将它吃完。
他肯告诉我,愿意为我解开尘封多年的心结,意味着什么?爱与信任,是同一枚钱币的两个面,缺一不可。我拒绝假币,假币迟早会被命运银行没收。真金白银即使会被花光,然而,它所购买的商品名正言顺。我要名正言顺,不要来历不明。
即使有一天,我们的今天也成为物换星移间的过往,我要这过往真实而全然,炫丽缤纷,值得怀念。如此而已。
他微笑:“味道不错,下回再做。”我莞尔,他唇边尚有几粒碎屑,言语间俏皮地颤栗着,十分可爱。我伸手替他拂去,被他捉住轻轻啄吻手心,麻痒磨人,我吃受不住,吃吃笑将开来。他横眼瞪我,神色间分明在责我不解风情。我欲忍笑却不能,干脆放声大笑,一面大力挣脱。他沉腕一扯,我跌坐于他腿上。咫尺相对,他微笑加深,黑眸燃着不易察觉的火苗,我顿时笑不出来,只会傻傻对望,任由心跳加剧。
十三不期而至:“四哥,还不出宫?”我心神一凛,忙不迭站起,他亦是眉心一拢,握住我的手即时松开。
已然迟了一步,十三话音未落,已掀帘进屋。十三淡淡扫视着我,唇边几许讥诮:“四哥忙着哪?那我先走了!”我大窘,此前曾经遇见十三,不过是依礼请安,他也不曾提及一言半语,我也不曾与四阿哥提及此难堪话题。
四阿哥淡淡道:“你先回吧!我尚有事未完。”我更窘,低头站在一旁,只觉手脚没处放。预想中的脚步声未远去,屋内僵凝压抑的气氛愈发沉重。我忍不住抬头看向十三,他手执着我方才所写诗句,神色复杂,清亮的眸中幽清冰冷:“你做的?好诗!知你冷暖的是谁?嗯?”他掷下笺纸,大步离去。
我哑然。我知道十三此怒是为四阿哥求旨指婚,可以是任何人,却绝不能是他四哥,于他而言,意味着背叛。然而,我已经放弃了不是么?我不可能伟大到无欲无求,不可能在历经生死劫之后,对自己濒临死亡前仍念念不忘的一份感情视若无睹。我不过是再普通不过的小女子。我是人,不是冰冷的机器,可以随意按下delete键就能将一切抹去。
“薇薇,会怨我么?”他轻轻环住我:“我知道你的委屈,却不能告诉十三弟。他若知道事实真相,会怨恨皇阿玛,此怨恨亦是魔障,你明白么?”
我大惊,我一直以为雨枝之事他并不知情,但听此言,他竟然是知道的。我点点头:“明白。我也不愿意他知道,否则岂不是白受了苦?你知道什么?”
他摇头道:“我并未打听出任何消息,不过是知你为人。你并非用情浅薄的女子,必是事出有因。再三细思推测,想起柳常在与你的失常,想必与此有关,是也不是?”
我不置可否,只挑眉一笑:“知我者莫过于四大叔!”此事关联皇帝机密,不可明言。我深知,皇宫中的秘密,往往就是杀人的原因。
他不再追问。我却尚有疑问:“你如何解释?”他惜字如金:“无非是四个字:两情相悦。”这是他给十三的原因,他果然以此为情由,不惜辜负兄弟情。难怪十三对我旧怨重提。纵然我要背上背叛之名,却不得不承认,这是唯一能顾全大局的理由。
我笑道:“我仍有一个问题要问你,你与他究竟是谁想要那个位置?是不是非得要?”我其实是知道答案的。
他毫不迟疑:“他与我任谁都可以。不是想要,是必须。为自保亦为自强。”的确,我深有体会自保二字的含义。无论是八阿哥、十三或者是他,他们都在饮鸠止渴。权力的渴望在皇宫中是必修课,他们或多或少都受过权力的摧残折磨,他们想要更多的自我,只能向往那个位置。他们唯一不明白的是,皇帝,同样无法拥有绝对至高无上的权力,皇帝同样需要取舍,无法恣意妄行。他们都不知道自己的结局,即使是眼前这位雍正帝,他得到什么?千古骂名。
我其实很想改变结局,然而我无能为力。他们的抱负与生俱来,流淌在血液里,至死方休。
我淡淡道:“有一句话:弃名不弃实,谋养不谋身。太子之位是众矢之的,任谁坐上旁人皆会虎视眈眈。不如直指实处,莫要争此虚名。况且,以一位父亲而言,皇上绝不愿意看到骨肉相残;以一位君王而言,皇权神圣不可憾动,皇上绝不允许除己之外的任何人,打击削弱太子势力。你”
他冷冷打断我:“若说此争为棋局,我望你是君子。你身份特殊,多言于你无益,你不自知么?”
观棋不语真君子。我眨眨眼:“知道了。下不为例!”顿一顿续道:“你要告诉十三阿哥须行事谨慎。”康熙五十一年,太子二废,我实在担心十三会如小说中所写,再度圈禁。我明言劝导,惟盼稍有用处。
他微微颔首,眸中几分嘉许,几分诧异:“此前你对十三弟所言,他悉数说与我知晓,听来倒有几分道理。你平日心思尽用在揣测此事上么?何以头头是道?”
我摇头微叹道:“并非如此。不过是当局者迷罢了。兵法上不是说知己知彼,方能百战百胜么?但凡行事决断之前,站在对方立场上设身处地思量一番,通常可获较为稳妥的策略。你们须常想一想,若自己是皇上,面对阿哥们的心思各异,会如何行事,就不难揣测出圣意。”
他沉思片刻,语意凝重:“薇薇,只此一次,下不为例。从此你不许再提此事。”
我郑重点头。一触及政事,彼此即刻疏远生分,非我所愿。我只是深深畏惧十年圈禁,怕到极点。
他一言不发缓步走出书房,背影永远透着丝丝郁郁的孤寂,今日尚有几分恼意。恼我多言多事?心中略有几分懊悔。
我依例收拾整齐,疾步走回乾清宫,晚上仍需伴读康熙爷,一柱香两头烧,我夭寿啊!在心里翻了个白眼。
柳树下立着一道人影,他尚未